再次醒來時, 房間裏空空****,靜謐無聲。
喻沅在屋內掃了一圈,低頭看見手掌上蹭到的幾縷幹涸血痕, 確定昨晚發生的事情都是真實, 漫天大雪和孟西平都不是一場夢。
桌上的泥人偶各自換了個方向,小書生和小舞女貼在一起,拇指大小的人偶臉上掛著笑意。
當初孟西平在青陵館驛處理傷口,喻沅帶著丫鬟們逛到集市, 又碰見了泥偶娘子。那泥偶娘子看到她們一行人過來, 從擺著的偶人堆前飛快拿下了什麽, 正好被瑩玉看見。
泥偶娘子在喻沅麵前拍著胸脯說她捏出來的泥人偶獨一無二,可叫喻沅認出來她手裏拿著的, 正是曾經買走的那一對。
喻沅先前買的那隻早被張大龍的人踩碎了, 她心血**, 將那對重新買下,也不知道怎麽處理, 隨手給了丫鬟,沒成想被平平安安到了帝京。
瑩玉收拾行李的時候,將東西拿了出來。
也算得上是緣分。
等丫鬟進來, 喻沅將小人偶放下,問她:“孟西平人呢?”
瑩玉晚上親眼見得十二娘將世子爺帶進屋中, 沒敢繼續睡,今早也沒和瑩心等人說話, 憋了一早上的話,神情恍惚, 等十二娘問了兩遍才回答:“一大早前院就來了人, 將世子爺叫過去。”
世子爺起來時, 臉上帶著堪稱明亮的笑意,囑咐她不要吵醒娘子,嚇得她大氣不敢出。
喻沅喝粥的手一頓:“他幹什麽去了?”
瑩玉擦幹淨喻沅的手,她早上光顧著震驚,什麽都沒來得及問:“婢子不知道,來叫世子爺的棺材臉很不好看。”
她想了想,又補上一句:“對了,娘子,府裏今天氣氛也有些怪異。”
瑩心剛去廚房提早飯,說寧王府突然安靜壓抑起來,不點都不像前天,廚房的人還敢追著她打聽十二娘的喜好。
準是有人來寧王府了。
喻沅用完早飯,看了看外麵陰晦的天色,深夜又下了場大雪,院中入眼具是銀白,銀裝素裹,猶如冰雕玉砌一般。
地上兩行腳印,至到院門之外。
“走,我們出去看看。”
吱呀一聲,東院的門被小心推開。
旁邊的樹上不堪重負似的落下兩簇雪,一瓣恰好落在瑩玉頭頂,從後頸滑入衣服中,涼得她一激靈,原地跳動起來。
喻沅噗嗤笑了一聲,眼中盈盈笑意,滿的快要溢出來。
瑩心望著喻沅的笑容,險些愣住:“娘子笑起來真好看。”
許久沒見娘子笑得這麽開心了。
東院以外的寧王府很是熱鬧,幾乎王府裏所有下人都出來了,他們急著掃雪,將府中所有道路都清理出來,個個麵色沉肅,見到喻沅紛紛行禮後又避開。
喻沅心中疑惑,正要去尋孟西平。
遠處灰衣男子看見她,腳步一轉,向她走了過來。
劍雪木著一張臉,說話直接:“世子爺說今日便去寒山寺上住上幾日,請娘子回去收拾好行李。”
喻沅抬頭看天,灰雲低垂越來越暗,這場雪醞釀許久,怕是會連綿下一段日子。
她並沒有立刻答應,蹙眉看劍雪:“今日去寒山寺,這樣急?”
不等劍雪回答,喻沅先看到了劍雪額上狹長的血痕,傷口不深已經凝固,像是被什麽碎瓷片劃過的痕跡。
喻沅很少見孟西平生氣,他也不像是會拿下人出氣的性格,凝重的目光不由得在劍雪額上多停留了幾刻。
連瑩玉都注意到了這道傷口,眼神開始變得奇怪。
在主仆兩人往更奇怪的方向想去時,劍雪打斷了她們的思緒:“寧王早上從道觀回來,召見世子爺,發了好大的火。”
“您放心,世子爺沒受傷。”
孟西平現在身上的傷都是喻沅留下來的,她的匕首,和她的牙齒。
想起昨晚孟西平身上剛添的新鮮牙印,喻沅目光遊移一瞬,摸到了袖中藏著的匕首。
劍雪將消息送到,轉身欲走,被喻沅叫住。
喻沅扣了扣手指,想著瑩玉拿著的喻家書信:“喻九娘的事,是不是孟西平做的?”
劍雪肯定知道,果然他老實回答:“喻九娘找了殺手,想對您下手,被世子爺知道了,略施教訓。”
喻沅唇角綻開清淺的笑:“她真的癡傻了?”
劍雪:“親眼所見。”
瑩玉聽見早已憋不住笑意,叉腰小聲笑起來。
喻沅要伺候的丫鬟們走遠些,才問:“孟西平在江陵可查到了些什麽?”
劍雪麵上沒有一絲波動,冷靜地搖了搖頭。
喻沅心中有些失望,揮手讓他離開。
劍雪走了,她帶著瑩玉慢慢往後院走,後院有一片地方,因荒涼而無人打擾,十分清靜,隻有腳下踩中積雪細碎聲響。
走了一會,山石之間越發冷寂。
腳步聲之外,喻沅突然聽見兩道細微的聲音,她凝神聽了一耳朵,立刻拉著瑩玉躲在假山後麵,示意丫鬟閉嘴,聽著越來越近的人聲,她從假山縫隙裏看見了來人。
是寧王和孟西平,父子倆連侍衛都沒帶。孟西平落後半步,冷冷的目光盯著腳下,兩人對話很古怪。
眼看著他們越走越近,快要靠近她藏身的地方,喻沅隻好往假山裏麵縮了縮,整個身體快趴在山石上,姿勢別扭地偷聽。
寧王爺身形瘦削,那張和孟西平有些類似的臉無端陰森起來,更具壓迫感:“你翅膀硬了不聽話,漕運的事也敢惹。”
孟西平淡淡吐出四個字:“皇命難違。”
寧王突然站住,他脾氣暴躁,在孟西平麵前從不掩飾:“好一個皇命難違,老子來好好管教管教你,你晚上就將喻家小女娘先送到慧宜公主府上去,明日就和本王去喻家,取消這門親事。”
他中氣十足地喝問完,掃了一圈,發現周圍沒有什麽東西能用,隻能取下腰上玉佩,朝兒子的臉狠狠砸了過去。
喻沅及時捂住自己喉間壓抑的驚呼。
孟西平偏身躲過,任由那玉佩嘭的一下撞在假山上麵四分五裂,聲音依舊冷淡,將寧王的話都頂了回去:“這門親事,當初是您訂下的,我已經將十二娘接到寧王府,您現在反悔,遲了。這門婚事,您認最好,不認也罷,喻沅遲早是寧王府的主人。”
寧王看不聽話的兒子,語氣微沉:“當時是本王喝多了,一時糊塗,才答應了喻家的娃娃親。”
他故作大方道:“你娘很喜歡那個裴三娘,本王雖不喜歡裴家的人,但你也可以在帝京裏再找一個門當戶對的小女娘,本王替你去找皇帝賜婚。”
孟西平自然不同意,父子兩人是不歡而散。
寧王本是得知孟西平將喻沅帶回來的消息才回府,和孟西平說不通,又叫管家給他準備上道觀的行李,氣衝衝地離開。
喻沅聽完,怪不得每次喻三爺說起來總是支支吾吾,原是灌醉了寧王才換來的親事。
她腦中忽的靈光一閃,想起來一件事。
“孟西平,我們去寒山寺。”
喻沅笑眯眯地從假山裏麵出來,喊住孟西平,她若無其事地拍了拍身上細碎的雪花和枯草泥屑。
孟西平眼底的冰徹底解凍,原本陰沉的神色化為春水,他笑了出來:“好。”
不成想,他們的馬車前腳才到寒山寺,後腳便有一個人追到了山上。
孟西平被寧王在書房摔了幾個杯子,幸好關鍵時候劍雪替他擋住,沒破相,不過他胸前的傷口還是崩裂開來。
喻沅隻得放棄去山上看梅花的想法,留在廟中客房裏看著孟西平上藥。
他身上大傷小傷不斷,都快被清苦的草藥醃入味了,連累地她衣衫上也時常帶上苦藥味道。
喻沅疑心是孟西平故意的,瞥一眼他胸前慘烈的傷口,握拳忍了一忍。
等著大和尚給她泡茶。
外麵一陣喧鬧,守在外麵的劍雪就是這時候進來的。
他猶豫片刻,附在孟西平耳邊悄聲道:“裴三娘來寒山寺了,現在就等在寺外,怎麽勸也不肯離開。”
喻沅隱約聽見裴三娘幾個字,唇角笑意變淡,接過大和尚遞來的茶杯,茶水滾燙,濺了一滴在她手背上。
孟西平合上衣襟,聲音聽不出喜怒:“我不是和你說過,以後裴三娘來,都將她趕走嗎?”
劍雪臉上現出為難,餘光偷偷瞟喻沅。
喻沅轉著茶杯,突然插話:“劍雪,你大聲點說,我也聽聽。”
劍雪:“裴三娘沒進來,可……可裴家的人將寒山寺門口都堵住了,不見您出去,他們就不放人走。”
喻沅轉頭望向外麵,這還真是裴三娘能幹出來的事情,有時連她都敬佩裴三娘的執著,將麵子丟在地上任由別人踐踏。
追孟西平追的帝京人盡皆知。
反正沒人敢當著裴三娘的麵笑話她,她無所忌憚。
大好機會,喻沅都想出去看裴三娘的熱鬧。她改主意了,憑什麽要主動避開裴三娘,這樣豈不是正如裴三娘的意。
她就該頂著寧王世子妃的位置,站在孟西平旁邊,狠狠氣死裴三娘,最好能將裴三娘和慧宜公主都氣死。
孟西平沒什麽耐心地說:“她不走,你就將她扛走。”
喻沅手指動了動,突然想出去看劍雪怎麽扛人的,那場景一定好看得緊。
大和尚目光在幾人之間悄然轉了一圈,給喻沅添完茶,終於起身:“我去勸裴三娘子。”
裴三娘坐在外麵的馬車上,健壯的裴家奴仆將寒山寺大門都堵了起來,和寒山寺的僧侶對峙。
要下山的都是些平民百姓,一聽是帝京權貴,敢怒不敢言,拿了裴家打發的兩三枚銅板,盼著裴家等候的人出來。
裴三娘等了一會,不想出去見那群低賤的百姓,不耐煩地問站在馬車外麵的丫鬟:“西平哥哥還沒出來?”
寧王府的人將王媽媽送回來,還附送一句屍體,氣得慧宜姑姑大發雷霆,上門找喻十二娘要個說法。
她今早好不容易安撫住慧宜姑姑,從公主府出來去寧王府,又聽說孟西平帶著喻沅來了寒山寺,連忙趕過來。
丫鬟突然興奮地對裴三娘說:“娘子,世子爺身邊的護衛來了,準是知道您來,要接您進去。”
裴三娘歡喜地挑開車簾。
劍雪搖搖頭,冷漠地請裴三娘離開。
沒想到孟西平連見都不準見,裴三娘攥地手裏帕子都變形了,她心中一直有種微妙的直覺,就是從四年前起,孟西平突然變了許多,帝京宴會再難看到他的身影,連慧宜姑姑都開始抱怨,她這個侄兒越來越不聽話。
裴三娘不甘心就此離開,試探著問:“喻十二娘也在?”
劍雪木著一張臉,點了點頭。
裴三娘咬緊牙關,隨即委委屈屈地說:“那你和西平哥哥說,慧宜姑姑這回是真的很生氣,請他一定要帶著十二娘上門賠罪。”
目送劍雪離開,裴三娘沉下臉,落下車簾:“走,我們回去,去公主府。”
裴家的馬車下山時,在山道上和一輛平平無奇的馬車擦身而過。
馬夫不甚在意的揚了揚鞭,突然被攔下。
裴三娘的丫鬟發現馬車停了,探出身子正要大聲喝罵,誰敢攔裴家的馬車。
對麵那輛馬車上下來個人。
丫鬟喝問憋在胸膛裏,臉都憋紅了,看著從馬車裏麵出來的風流郎君。
裴三娘心情不好,這下子更是生氣:“怎麽停下了?”
眼前一暗,那風流郎君鑽進了裴府馬車。
裴三娘心道不好,但還是對來人說:“三皇子。”
孟定楊毫不客氣地在她身邊坐下。
三皇子孟定楊身材高大,眼下一片烏青,看著就是欲縱過度,他如今正和其他幾個皇子爭奪太子之位,手段高明,可就是有些風流韻事在身上,聽說他府裏有些姿色的婢子,都被他糟蹋了個遍,凡是他看上的女娘,都逃不過他的魔爪。
早些年,孟定楊還曾經幹過一樁霸占他人小妾的荒唐事。
孟定楊打量她片刻,目光看得裴三娘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裴表妹越發水靈了,好不容易見表哥一麵,怎麽急匆匆就要走。”
裴三娘很不喜歡他,他借著慧宜公主名義,表妹長表妹短的,褲子裏麵的那點心思都掛在臉上。
他的目光直勾勾的,她沒忍住,往後退了幾步:“三皇子請自重!”
孟定楊欣賞她麵上的害怕,片刻後輕笑兩聲:“看在慧宜姑姑麵上,這次就饒了你,裴表妹,下次咱們好好聊聊天。”
裴三娘臉色一變,突然想起什麽,鎮定道:“喻家娘子現在就在寒山寺中,她可是江陵第一美人,我自認姿容不及她半分,三皇子一見便知。”
孟定楊定定打量著裴三娘:“她可是未來的寧王世子妃,裴表妹休要害我。”
裴三娘幽幽看他:“三皇子害怕了?”
孟定楊嗬嗬一笑,捋了捋鬢邊頭發,自認帝京第一風流:“裴表妹說的我好奇,我倒要看看,被孟西平看上的人,究竟長什麽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