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在寒山寺中過了一夜, 烏雲悄然溜走,草木上掛著消融的積雪,被太陽一曬, 便悄然消逝於晨曦之中。
喻沅站在僧房的庭院之中, 無意識地盯著樹梢上最後一捧殘雪漸漸消失。
丫鬟擔心十二娘的身體,絮絮叨叨地在她旁邊說話,勸她進去休息,忽的目光一轉, 喃喃說了幾句話。
喻沅回過神來, 也好奇地往外看了看, 發現僧房人來人往,寒山寺今天多了許多生人, 且看衣著打扮都是一些世家的雜役奴仆, 來往搬運著東西, 聲勢十分浩大。帝京達官貴人們都偏愛在寒山寺和相國寺上休養,正值寒山寺上梅花盛開, 賞梅的人絡繹不絕,好生熱鬧。
孟西平站在門口,過來找她。他今日難得穿了身極為相配的銀白外袍, 上麵光華流轉,腰間掛著鴛鴦荷花玉佩並一個天青色玉絡子, 襯得孟西平如鬆如月,那雙桃花眼瀲灩生輝。
喻沅和他眼神一碰, 唇角那點微末的笑意也消失了,就要往屋裏頭走。
眼下雖說她暫且原諒了孟西平, 但昨天裴三娘來過以後, 她轉眼之間就翻臉不認人了。
小女郎實在難哄的很。
孟西平撫了陣痛的胸口, 心說難不成還要再想方設法被捅一刀,好討到她的心軟,隻得無奈地跟在她後麵。
他正要邁步進院中,一個還沒他腿高的小東西眼巴巴望著孟西平,走不動了。
女童約莫隻有七八歲,被裹得如同一隻粉色團子,笑起來天真爛漫,有如觀音娘娘坐下仙童,扒著牆壁偷看孟西平和喻沅,水靈靈的眼睛骨碌碌轉。
喻沅看女童的樣子覺得眼熟,想不出來在哪見過,腳步停了停,和女童兩個人大眼瞪小地對視好一會,僵持片刻。
孟西平走到喻沅身邊,掃了一眼那女童。
女童跑了過來,抓著手指,乖巧地說:“舅舅,你也在寒山寺。”
孟西平蹲下去,摸了摸女童頭上的小發包:“和家人走丟了?”
女童趴在孟西平耳邊嘰裏咕嚕說話,一邊說還一邊看喻沅,可可愛愛的樣子。
可惜小孩子說話漏風,喻沅能聽見小童一本正經地問孟西平:“這就是喻家娘子?”
喻沅聽到挑了挑眉,帝京裏的人還是如此關心孟西平的親事,她到帝京這幾天,已經夠他們打聽清楚喻家究竟是何情況。
孟西平對著女童,認真回答:“是喻十二娘。”
女童再看大美人,對著喻沅驚天一喊:“那我是不是該喊她舅母。”
孟西平摸摸女童的臉蛋,同她耐心解釋:“現在還不是。半年後,你再喊她舅母。”
喻沅看著孟西平帶笑的目光,不自在地移開。
他真是摸準了她的軟肋。
女童又湊在孟西平耳邊,這次說話的聲音大了些:“舅舅早日成親,我喜歡她,比那個愛吃醋的裴三娘好。”
喻沅看女童亂瞄的眼神,想著不愧是帝京裏的小女娘,古靈精怪。
孟西平起身向喻沅介紹:“這是長陽公主的女兒,王瑗。”
怪不得有些眼熟,前世該在宮宴上見過,喻沅也和王瑗打了個招呼。
王瑗好奇地看著她,躲在孟西平身後,肉乎乎的小手抓著孟西平的衣袍,可愛極了。
小女童身邊並無人跟隨,亦不見來尋她的人。
孟西平擔心地問:“瑗兒和誰一起來的寒山寺?”
王瑗老氣橫秋地歎了一口氣,很是憂愁的樣子:“舅舅又幹壞事啦,被皇爺爺趕到寒山寺,娘和我來替舅舅祈福,讓他少招惹是非。”
她口裏的舅舅顯然不是孟西平。
孟西平一聽就知道那人的身份,聞言溫柔地問她:“瑗兒不開心?”
女童很苦惱,雙手托腮委屈說道:“我原是約好和昭明哥哥去騎馬的,去不了了,隻能便宜了二姐姐,都要怪舅舅。”
喻沅在旁聽,覺得很有意思,豆丁大小的小女孩也有天大的煩惱。
對王瑗口裏所說的的舅舅更是好奇。
院牆外,長陽公主府尋王瑗的老嬤嬤終於找來:“哎喲,小祖宗,公主找您快找瘋了,快隨老奴回去吧。”
女童開心和孟西平、喻沅道別:“舅舅,我們還要在寒山寺待上四五天,你要記得來找我玩。”
風中隱約傳來那老奴的聲音:“娘子,您的正經舅舅可是三皇子……”
喻沅目送王瑗被嬤嬤帶走,未曾和孟西平言語,進了屋。
孟西平捏了捏手指,邊走邊問身邊的女娘:“你想什麽時候成婚,春天?秋天?”
喻沅瞪他一眼,果斷叫瑩玉將他關在門外。
卻說那邊,女童被帶走,遇到了她娘長陽公主和親舅舅三皇子孟定楊。
孟定楊被說得煩悶,見到可愛的外甥女,一把抱起王瑗。
姐姐長陽公主的話,他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笑得浪**:“好姐姐,別念叨了,以後把我們瑗兒也念叨老,可不好嫁人。”
長陽公主急了,氣得要打他:“你這輕狂的性子什麽時候才能改一改,不僅惹得父皇訓誡,還被迫將事情都交給了孟定安,你就不著急!”
孟定楊攔下姐姐的巴掌,他眯著黑壓壓的眸子看長陽公主,一瞬間後又恢複了嬉皮笑臉的樣子:“別生氣,漕運的事讓給二哥又何妨,他要是輕易能處理,這些年父皇也不至於在他和我這個聲名狼藉的皇子之間拿不準主意。”
長陽公主眉頭一束,摸了摸王瑗的臉蛋:“在瑗兒麵前,不要說這些。”
孟定楊無所謂,抱著王瑗,冷淡地說:“聽你的,我在寺廟中好好吃齋念佛,等父皇消氣。”
長陽公主還有些瑣事要處理,和孟定楊聊完就被人叫走。
王瑗對舅舅有些懼怕,他身上常年都帶著一股不好聞的脂粉氣味,她不喜歡,眉頭緊鎖。
長陽公主一走,她立刻鬧著要從孟定楊身上下來。
孟定楊牢牢抱著她,從王瑗腦袋上摸出來一片樹葉,漫不經心地逗她:“瑗兒剛剛去哪了?”
王瑗鼓了鼓臉,生氣地說:“去見西平舅舅了。”
孟定楊笑意更深,一把捏碎了那片枯黃的樹葉:“孟西平也在山上。”
怪不得裴三娘哭哭啼啼下山,原來是在正牌寧王世子妃麵前受了委屈。
他語帶興趣,溫柔地問懷中小女娘:“那我們瑗兒可見到孟西平身邊的喻家娘子了。”
他話裏仿佛帶著鉤子:“瑗兒乖乖告訴我,那喻家娘子好不好看?”
王瑗使勁掙脫孟定楊,從他懷中蹦下來,扭回頭做了個鬼臉:“天仙一般。”
寺廟中突然多了許多香客,靜心師父給孟西平和喻沅換了個住處,將他們兩人安排在寒山寺中僧房西側,靠近山頂梅花,地處僻靜。
喻沅在屋中待了一日,烤著暖暖的火,吃了個孟西平親手烤的香甜紅薯。
翌日,瑩玉端了午飯來,照常先試過,才敢讓十二娘入口:“寒山寺的齋飯,請世子和喻娘子用。”
孟西平好不容易才能進得喻沅的屋,笑著點了點其中一道菜:“這道三鮮豆腐羹不錯,你試試。”
喻沅看清楚那碗羹,拿著筷子的手在空中微微停滯,麵上像是突然凝固住了,眼睫上掛著薄薄的霜,掩蓋住了眼神,一切情緒都化為虛無。
孟西平發現她抿起唇角,直覺不好,試探著問:“這些素菜不和你口味?”
喻沅將筷子不輕不重按在桌上,失了吃飯的興致,她將這道寒山寺最著名的三鮮豆腐羹推到孟西平麵前。
孟西平疑惑地看著她,也放下筷子。
喻沅托著腮,眸中閃過一絲亮光,突然轉怒為笑,燦若星辰的眸子和他碰了一下:“你很喜歡這道豆腐羹?”
話語在胸中轉了一圈,才被孟西平保守地說出口:“靜心師父經講得一般,這豆腐羹做的還不錯。”
喻沅手指敲了敲碗壁,睫上寒霜化為冷意,直撲孟西平:“世子爺記性一向好,那你一定記得,我生辰那日你沒趕回來,請裴府下人送來了一道三鮮豆腐羹。”
孟西平卻仿佛沒聽懂似的,重複了一遍:“我給你送了這道羹?”
外麵日光甚是涼薄,陣陣冷風吹打著門框。
喻沅被涼意所攝,打了個冷顫。還記得當年她在正院中苦等孟西平回來,等到的卻是裴府下人,還施恩般端來一碗冷掉的豆腐羹。
從裴府到寧王府,裏麵的湯已經涼透,黏黏糊糊的,堵在喻沅心頭,將歡天地喜的她潑了個透心涼。
時隔多年,曆曆在目,喻沅仍清楚地記得裴府下人對她說的話,孟西平留在裴府,和裴三娘一起吃飯,在宴席上吃到這道鮮美的豆腐羹,特地請人送回來,請喻沅品嚐。
喻沅忍住,沒將豆腐羹掀翻:“世子爺今天請靜心師父做這道菜,是要提醒我這件事嗎?”
孟西平心中暗自提起一口氣:“陛下命人查刺殺案,我從旁協助,在裴府脫不得身,便讓裴府下人傳信回去,還讓侍衛隨行。”
喻沅頓了頓,小臉冷若冰霜,一字一頓地說:“我沒有收到。”
隻有在她麵前耀武揚威的裴家人。
偏偏第二天,孟西平累極,回到寧王府什麽話都沒說,送完禮物倒頭就睡,也錯過了解釋的機會。
喻沅心氣不順,把豆腐羹推到孟西平眼前,蠻橫地說:“你既喜歡吃,就給我吃完。”
她揚長而去,對著劍雪道:“給我盯著孟西平。”
劍雪望著成年人臉龐大小的海碗,默默給孟西平倒上一碗三鮮豆腐羹,眼神裏麵寫滿了:沒辦法,世子爺,吃吧。
喻沅帶上丫鬟出門,仰頭看山霧一般的粉色梅花。
前兩日天氣不好,孟西平擔心她受寒,不準她上山。
“走,咱們上山去。”
瑩玉給喻沅係上厚厚的披風,又拿了兩個保暖的香球掛在喻沅腰間。
她們剛出院外,就撞上了守株待兔的三皇子孟定楊。
孟定楊見美人就走不動道,目光一亮,帶著王瑗過來。
王瑗跑上來,和喻沅打了個招呼,抱著她的手臂可可愛愛問:“西平舅舅呢?”
喻沅和王瑗說了兩句話,刻意忽略掉旁邊那道奇怪又充滿惡意的目光,她的後背像是被一雙險惡的眼睛盯上,目光從她的後背漸漸滑到臉上。
用腳趾頭都能想明白,那道目光的主人,此刻究竟在想些什麽。
許是見不得王瑗和她這樣親密,孟定楊輕笑出聲:“瑗兒,你娘在找你。”
王瑗癟嘴:“我要和十二娘一起。”
孟定楊語調沉了下去:“聽話。”
王瑗看著有些怕孟定楊,抱了抱喻沅,在她耳邊低聲說:“快跑,去找舅舅。”
擔憂的小女娘一步三回頭地被嬤嬤帶走了。
喻沅不受控製地眨了眨眼,慢慢回頭。
被孟定楊眼底的惡意撲了滿懷。
平心而論,孟定楊長得不錯,從小皇家禮儀長大,身姿挺拔,容貌算得上不錯。
喻沅看他,心中卻猛然升起一股濃烈的不適感,比張大龍留給她的印象還要差,前世這位三皇子惡名響徹帝京。第一次見他,還是在和孟西平的婚宴上。
孟定楊堵住了去路,喻沅隻得暗中後退兩步,平靜地喊:“三皇子。”
孟定楊含著笑,話在舌尖轉了好幾圈,話語纏綿的讓人不適:“喻、十、二、娘。”
他每吐出一個字,便走近一步,直勾勾地盯著她。
瑩玉已經警惕地過來擋住喻沅。
喻沅退不可退,想起孟一應該就在附近,她心上稍安。
孟定楊被喻沅驚慌的表情取悅到了,笑意越來越大:“怪不得孟西平要舍裴三娘而娶你。”
他摸著下巴,目光下移,似要把喻沅的衣服一片片刮下來。
喻沅甩下臉,她心知孟定楊這種人,越理他,他越覺得有趣,扭頭強行要走,被孟定楊的人攔住。
“孟定楊。”
孟定楊欣賞著美人帶著薄紅的臉,比天邊瑰麗的雲霞還要美麗多姿:“十二娘叫我什麽……”
他腳步未停,慢悠悠地離喻沅越來越近:“我話還沒說完,十二娘何必著急走。”
喻沅袖中拳頭攥得緊緊的,胸脯劇烈起伏兩下,捏著滾燙的香球,心中怒火越燒越旺,恨不得往孟定楊臉上砸。
孟定楊捕捉到女娘刹那之間閃過的害怕,神色笑眯眯:“寧王世子妃有什麽好的,不如當我的皇子妃。”
喻沅忍無可忍,決定叫孟一下來將孟定楊揍一頓。
她剛剛張口喊出一個“孟”字,瞥到孟定楊身後出現的人,吐出後麵兩個字:“西平。”
看到他,喻沅心下真正安定下來,僵硬的手從香球上挪開,纖長濃密的眼睫覆蓋住眼底神色的驚懼,篤定孟西平能護住她。
不止孟西平來了,趙玉娘和徐靜敏也跟在後麵走過來。
趙玉娘搶先挽住喻沅的手:“十二娘。”
喻沅這才鬆了一口氣:“玉娘,你們也來了。”
趙玉娘聲音低的幾不可聞:“我們知道三皇子上寒山寺,才趕來的。”
孟西平落後趙玉娘一步,虛虛抱了一下喻沅,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別怕。”
說完,他轉頭迎上孟定楊。
耳邊被熱氣噴過的地方在持續發燙,喻沅目不轉睛地看著孟西平走到孟定楊身前。
趙玉娘還在和喻沅解釋:“幸好來的路上碰見長陽公主府的人。”
王瑗叫人去喊孟西平,正巧碰見趙玉娘他們。
喻沅勉強笑了笑,看著孟西平對上孟定楊。
趙玉娘以為喻沅擔心孟西平會吃虧,安慰她:“放心,三皇子小時候就因為嘴賤,被孟西平騎在頭打,他死不悔改,又惹上你。”
她想了想,輕歎一聲:“我好久沒見世子生氣了,上次是因為什麽來著?”
好像是在宮裏讀書那回,孟定楊嘲笑孟西平遠在江陵的未婚妻,是個窮酸小娘子。
還抓了孟西平在書上隨手寫的圓圓兩個字。
孟西平當即暴怒,騎在孟定楊身上,打得他鼻青臉腫,半個月不敢見人,孟西平自己也被寧王懲罰,被王爺打了五十大板,在**躺了十來天。
自此原本喜歡跟著孟西平打轉的裴三娘更加死心塌地,默不作聲認了圓圓兩個人,認為孟西平是在替她出氣。
趙玉娘突然想起,心頭一動,喻十二娘的名字,可不就是叫喻沅,沅沅,或許彼圓圓並非是圓圓,而是沅沅呢。
作者有話說:
加上番外大概10章內能搞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