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定楊大半目光放在喻沅看他們幾個人表現如何情深, 像是在看什麽極有趣的事情。

被擋住視線後,他方才吊兒郎當地看孟西平:“西平,你還是這樣小氣, 經不起逗。”

當著孟西平的麵, 孟定楊竟丁點不知收斂,就是要故意激怒他。

孟西平怒到極處,仿如平靜的深海,深處巨大的暗湧正在海底凝聚成形, 桃花眼裏黑壓壓的眼珠子盯緊了孟定楊, 手指向旁邊晃了晃。

孟定楊絲毫不覺危險正在臨近, 自覺好聲好氣地試圖和孟西平商量:“帝京裏心悅你的女娘寧王府都塞不下,不如就將喻家娘子讓給我, 我會好好待她, 怎麽樣?”

他話音還沒落地, 接收到命令的劍雪控製住了孟定楊的貼身侍衛。

兔起鶻落之間,孟西平新仇舊恨齊齊加上, 洶湧的海潮撲向對麵人,他的回答是直接朝孟定楊的臉打了過去!

孟西平突然對出言不遜的孟定楊出手,看得喻沅呆愣在原地, 隨即她蜻蜓點水掠過後方,看著孟西平黑沉沉的臉色, 袖中顫抖不休的手指終於安定下來。

這一出實在石破天驚。

素來冷靜的趙玉娘忍不住緊張地握住喻沅的手臂,抑製不住地發出一聲短而急促的尖叫, 她用帕子捂住嘴,暗中扯了扯徐靜敏的衣袖, 給他使眼色。

徐靜敏心下早知有這麽一遭, 歎了一口氣, 對著喻沅拱手說道:“喻娘子,眼下這情況,少不得麻煩十二娘勸勸世子爺,讓他快些收手。”

喻沅容色如霜,站在原地,並未聽徐靜敏的勸說,大有給孟西平叫好的意思:“打就打了,要罰我陪孟西平一起受。”

趙玉娘和徐靜敏交換了奇妙的目光,他們都知道,孟定楊是個混不吝的瘋子,性子睚眥必報,孟西平自小時候和他打過一場後,鮮少回應孟定楊的招惹。

徐靜敏想上前又被孟西平的眼神看得退回來。

她瞥見一絲血色,忙道:“十二娘,雖然孟定楊的確該打,但他畢竟是皇子,世子爺現在一時痛快,惹來皇帝雷霆震怒,終究會引來禍端。”

也幸好孟定楊堵人,選了個絕佳之地,須得靠近這個角落才能看清楚情況,即使孟定楊的其他侍衛發覺三皇子失蹤,找過來也會花些功夫。

這回換成喻沅安慰趙玉娘和徐靜敏:“玉娘姐姐看著吧,孟西平絕不會吃虧。”

三皇子和寧王世子在寒山寺大打出手,傳到皇帝耳邊,還不知道誰會挨一頓板子。

她了解孟西平,知道他必然有所依仗,才敢在大庭廣眾之下朝孟定楊下手,不然他最多也就帶上那些身手高強的灰衣男子們,將孟定楊蒙頭揍上一頓,就像他對喻九娘那般。

喻沅和趙玉娘、徐靜敏三人說話這會,局勢沒有改變,幾乎是一邊倒,孟西平的其他護衛都沒有現身。

孟定楊的身體外強中幹,早已被掏空,抱著頭左右搖擺,像一條活蹦亂跳,逃不出孟西平掌中的魚。

麵無表情的孟西平壓著孟定楊打,拳拳到肉,蘊含無數力量,打得孟定楊沒有任何還手之力。

趙玉娘和徐靜敏試圖勸暴怒的孟西平收手,完全進不得他身。

隻有喻沅看出,孟西平被胸前未痊愈的傷口拖累,動作有些微凝滯,他身上越痛,對孟定楊下手越重,心狠手黑,專挑孟定楊身上下手。

這一場單方麵打鬥,讓喻沅想到另外一件事,眸中似乎起了霧,陷入沉思之中。劍雪從不離孟西平身,當時孟一還在,他自己又能將孟定楊吊起來揍,怎麽會在去江陵途中,被一群不知道來路的刺客所傷?

果然在江陵初見時,孟西平是打定主意,故意被刺客所傷,而後又巧妙地將傷口露在她眼前。

他不知她是否重生,幹脆賭了一把,隻為用傷口延緩她離開江陵的種種行動。

說不定她在江陵多年籌謀都在孟西平的人眼皮子底下,要是他突然出現,喻沅一定心生戒備,可他偏偏傷了手臂,降低了喻沅的警惕心。

從孟西平在江陵見到徐苓,在徐府初見,再到喻府,一路至帝京,他可真是煞費心思。

孟西平這個人,實在是會拿捏她的心思。

喻沅默默站著,注視著孟西平,眼底心思難測,像是身上一切悲歡都被抽走。

趙玉娘看得心中忐忑不安,和徐靜敏眼神換來換去,不明白喻沅竟還如此冷靜,孟西平打的可是皇子:“十二娘,你真的不去勸世子爺?”

喻沅哦了一聲,喜怒回到身上,敷衍地道:“打得好。”

也沒過多久,或許不到一炷香的時間,長陽公主突然帶著侍衛尋來這裏,她慌張撲向孟定楊,才分開打紅了眼的孟西平和被打得一團爛泥似的孟定楊。

孟西平施施然鬆了手,捏了捏腫痛的手指骨。

他回到喻沅身邊,默不作聲,隻看她。

喻沅給他遞了張帕子:“擦擦你手上的髒東西。”

她並未碰到孟西平,一截皓玉般的手腕從孟西平手上飛快溜走,看得孟西平心頭一跳。

孟西平低聲說:“這回我來了。”

他仔細擦幹淨手指,將染了血的手帕團成一團:“十二娘,我的胸口有些痛。”

喻沅仰頭瞥他,眼睛明亮:“世子爺運籌帷幄,這點小傷痛想必不會放在心上。”

孟西平垂下頭,靠在她耳邊輕輕說道:“你在我肩上留下的牙印還沒好全乎。”

那點牙印兩三天就好了,劍雪給他上藥時,喻沅曾看過一眼。

喻沅瑩白的耳朵被胭脂染透,惱羞成怒,眼神飛揚:“孟西平,適可而止。”

徐靜敏聽了半耳朵,麵色古怪,帶著趙玉娘往旁邊站了站,遠離孟西平和喻沅。

長陽公主扶著孟定楊,心疼得看著弟弟青紫色縱橫的臉,憤怒地指向孟西平:“孟西平!膽敢毆打皇子,你放肆!”

孟西平斂了笑容,眉目低垂,是一貫的淡漠:“長陽公主為姐為母,費盡心思為三皇子謀劃太子之位,可惜有人爛泥扶不上牆。”

長陽公主被戳中了心病,她和孟定楊的母妃出身高貴,舅舅在邊境掌一方軍政大權,孟定安母家勢弱,可這些年,皇帝在孟定楊和孟定安之間搖擺不定。要是孟定楊爭氣,何至於淪落到用些下三濫手段,和孟定安狗嘴裏搶食。

她到底是皇家公主,臉色隻灰敗了一瞬,凜然道:“不管對錯,孟定楊身為皇子,自有父皇決定。至於孟西平你此番犯上作亂,本宮看誰還敢護你!”

孟西平暗中給喻沅換了個手爐,叫劍雪放人,語氣冷颼颼:“前些日子的事情還沒過去,今天三皇子又敢肖想我家女娘,公主當真以為寧王府是軟柿子,我孟西平的世子妃可以隨意欺辱。”

三皇子前些日子在街上碰見一美貌女子,命人搶回家去,後來才知道女子是禮部某官員的小妾,官員在早朝怒斥孟定楊。不僅如此,禦史台連發數十道彈劾,搞得皇帝好大沒臉,怒火之下,不僅將孟定楊手裏的事全數交給其他皇子,還將他送來寒山寺,讓他好好在寺廟之中清心寡欲。

長陽公主咬著牙,不肯認輸:“區區寧王府,縱是皇帝寵愛你,絕不會輕易饒過你去。”

孟西平握住喻沅冰涼的手,無心和長陽公主糾纏,拉著她走,對被侍衛扶住的孟定楊說道:“三皇子隻會躲在姐姐背後嗎,你若不服,現在就和我到陛下麵前辯個分明。”

孟定楊當然不敢,長陽公主也不敢說強要孟西平留下,他本就是因為男女之事被皇帝訓責,在寺廟之中又冒犯喻家娘子,在皇帝麵前並不占理。

孟定楊陰鷙的目光盯著孟西平和喻沅緊握住的手,渾身被打碎重組一般,痛得他冷汗頻出,還不忘放狠話:“你給我等著,遲早有一天我定會將你們踩在腳下。”

喻沅搶先開口:“好啊,我等著領教三皇子的手段。”

孟西平冷冷看孟定楊,心思難測,反倒是被喻沅帶著離開。

“以後離孟定楊遠點,不要和他糾纏,遇事就叫孟一。”孟西平扶著喻沅的手臂,在她耳邊輕聲說道,“寧王府的事,我懷疑是他下的手。”

如一聲驚雷在喻沅耳邊落下。

喻沅控製不住自己的身體,猛地回頭,看一眼三皇子孟定楊。

孟定楊的手下正在給他收拾傷口,見喻沅回頭,他腫著一張臉,竟朝她笑了笑,嘴巴張合幾次,分明在說喻沅的名字。

孟西平看清楚他的唇形,臉色更黑,還想回去再打他一頓。

回去後,孟西平立刻遞了一道折子送往宮中,替喻沅請封。

送上去時,自然也提到了孟定楊。

在寒山寺上住了幾日,孟定楊和長陽公主被靜心師父安排到西側僧房,孟定楊躲在房中養傷,沒功夫到喻沅和孟西平麵前添堵。

喻沅在寒山寺痛痛快快玩了幾天,和趙玉娘有說不完的話,和她一起去折梅,留下孟西平和徐靜敏還有靜心師父幾個人在房中下棋。

有一日帝京大雪,寒山寺完全被寒雪所覆蓋,喻沅和孟西平等幾人聚在一起圍爐煮酒,避開僧人烤了新鮮的鹿肉來吃,漫山遍野地打雪仗。

倒是全了前世的缺憾。

聽說寧王回了道觀,王府中無人主持,管家來信,請孟西平回去,開始準備年底宮中大宴,他才帶著喻沅正式回府。

**

回到喻府第二天,便有人得到喻沅回寧王府的消息,前來拜見。

管家去東院,告知喻沅。

瑩玉聽了來拜訪的人,不可置信地反問管家:“你說誰來找我們娘子?”

王府管家平靜地再次回答:“喻老夫人和喻大夫人,還有喻三夫人,她們的馬車在門外等候,娘子是否要見?”

喻家人上門,瑩玉揣測著喻沅的心思,沒叫管家將人打發走。

喻沅倚靠在椅子上,雙腿蓋著厚厚的毛毯,在寒山寺上玩得太痛快,她不小心淋了雪,當時沒注意,回府後風寒症狀被激發,王府裏喻沅所到之處,擺滿了烤火的物什。

她斂眸垂目,喻家人來得好快,算算日子,喻家的船也才剛剛到帝京而已,迫不及待來見她。

喻沅想了想,先問管家:“喻家人什麽時候到帝京的?”

管家對喻家的事情很是關切,不假思索道:“三日前喻家到帝京渡口,排場甚大,不知從哪聽說喻家帶了十幾箱子金銀珠寶來帝京,圍觀的人險些將渡口擠滿。”

惹得喻大爺頗為不快,和喜好張揚的喻大夫人險些吵了一架。

瑩玉眼珠子亂轉,偷偷聳肩,娘子說喻家人來帝京越熱鬧越好,這消息是她傳出去的。

喻沅輕笑:“她們幾個來寧王府帶了些什麽沒有?”

管家愣了一下:“幾位夫人像是未曾帶什麽東西。”

喻家人突然來訪,要求見喻家娘子,即便是喻娘子的親人,在帝京已經算很是失禮。

一聽她們不是送嫁妝來的,喻沅失望地靠回去,抱著手爐,打不起精神。

瑩玉和她心意相通,當即道:“管家,將她們都打發……”

喻沅想清楚了,出言攔住管家,手指在虛空中點了一點:“算了,將喻家人都帶去正堂。”

聽喻沅將喻家幾位夫人稱呼為喻家人,裏麵甚至還有喻沅的親娘,大有疏遠之意,管家心裏有了計較。

他親自請喻家三位夫人請到正堂,她們再想找王府裏人問話,打聽喻沅的事情,使喚不動寧王府的人,處處看著恭敬,實則敷衍無比。

喻沅悠悠翻過一頁書,又在東院坐著休息了好一會,用過治風寒的藥,閑庭信步去正堂。

喻家三位夫人都坐在正堂裏,喝著上好的清茶,等著焦躁不安。

喻老夫人望一眼喻大夫人,喻大夫人捏著帕子,清了清臉上看好戲的神色,對著坐在她下麵的喻三夫人說:“三妹妹,今天要說服喻沅,可就看你的了。”

喻三夫人麵色陰沉,她來帝京是想做寧王世子未來的丈母娘,沒成想,沒成想……

她咬了咬牙,不像在江陵時柔弱,眼神陰鬱,恨不得撕爛看笑話的喻大夫人嘴。

喻大夫人掩唇笑了笑,得意地說:“這有些人啊,就是沒福分,怪不得一直要靠家裏幫扶。”

喻三夫人被喻大夫人冷嘲熱諷了一路,就算是泥人也要激出三分火性,聞言怒道:“大夫人別太過分,以十二娘的性子,以為真能輕易如了你的願,九娘子可還瘋著呢。”

喻大夫人聽不得別人提起她那癡傻的女兒,心想三夫人風光不了兩天了,正要回懟回去——

喻三夫人驟然換回了柔柔弱弱的臉,站了起來,對著門口露出慈母的溫和笑容:“十二娘來了,快讓娘瞧瞧。”

喻沅朝她淡淡頷首,腳步不曾停留,徑直坐到主位上,悠悠喝了口茶:“喻老夫人、喻大夫人、喻三夫人。”

喻三夫人心裏打了個哆嗦,喻沅都不叫她娘了,態度相當冷淡,尷尬地坐了回去,麵上的笑掛不住。

喻老夫人見她自如坐在主位之上,抱著手爐,滿座寂然無聲,一舉一動都頗有章法。跟隨其後的寧王府管家以喻沅為尊,還以為寧王府家規森嚴,一點都沒往別處想。

她不甚在意喻沅的態度,有要緊的事要商量:“聽說十二娘前段時間生病,一直想來看望。得知你和世子從寒山寺回來,我們立刻趕來見你,知道你無礙就好。”

喻沅將茶碗放好,輕慢地撩起眼皮:“老夫人才到帝京,就知道我和孟西平從寒山寺回來,消息很是靈通。”

她話裏藏著試探,喻老夫人和藹地說:“今天我們來,是有事想和你商量。”

喻沅不輕不重地將喻老夫人的話擋了回去:“我記得離開江陵的時候,曾經說過,與喻家再無任何關係。”

喻老夫人像江陵發生的什麽事情都不記得:“十二娘,不可如此任性。”

這老太太今天竟如此溫和,事出反常必有妖。

喻沅摸著懷中手爐,垂頭笑,不理她們了。

喻老夫人泄露出一絲狠意,給喻三夫人使了個眼色。

喻三夫人不甘不願地開了口,泫然欲淚:“十二娘,娘知你不願意來帝京,更不願意嫁給寧王世子,是你爹和娘做錯事情,不該給你早早訂下這門親事。。”

喻沅的手頓住,懷疑自己聽錯了,這門喻三爺和喻三夫人歡歡喜喜定下的婚事,他們先反悔了?!

喻大夫人喝著茶,唇角掛著隱秘地笑意,把得意都掛在臉上。

喻三夫人抹了把淚:“若是你主動和世子爺退婚,我們可以在京中按照你的心意,再替你尋一門婚事。”

喻沅明白她們今天為什麽來寧王府,打了個嗬欠:“青天白日的,你們怎麽做起夢來了?”

喻三夫人不舍地說:“十二娘,隻要你退婚,喻家什麽都答應你。”

喻沅觀察著幾人急切的表情,麵不改色:“我起初是不想要,可孟西平是個香餑餑,這不是有人上趕著要當寧王世子妃嗎。”

她的目光從麵前三人依次滑過:“諸位夫人充當誰的說客?又被許了什麽好處?”

喻大夫人迫不及待道:“十二娘,裴家已經允諾,隻要你退掉婚事,就算是皇子妃,你也當得。”

喻三夫人眼睛一亮:“皇子妃可比世子妃威風多了。”

哦,又是裴三娘,說不定孟定楊也在裏麵插了一腳

喻沅疲憊地摸了摸頭,正想以什麽理由打發她們。

一直藏在屏風後麵偷聽的孟西平大步流星地走進來,先摸了摸她的額頭:“喻沅早已與喻家無任何關係,我早已請奏陛下賜婚。”

喻沅有些遺憾的想,嫁妝拿不到了。

“把她們都給我趕出去,以後不許喻家人進寧王府。”

喻老夫人看到孟西平來,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她是真聽信了別人的挑唆,以為孟西平和喻沅關係冷淡。

出了寧王府,才悔不當初,幾個人互相指責起來,喻大夫人咬咬牙,派人去裴府告知裴娘子。

裴三娘得知此事,又是轉了個圈,跑到三皇子府。

孟定楊臉上傷還剩淡色淤痕,他總忍不住叫丫鬟拿著鏡子看傷口,一看就想起喻沅:“喻十二娘有些意思。你去告知喻仲禮,叫他們好好做事,攪黃了這樁婚事,漕運就交給他了。”

而裴府和三皇子府發生這些事,喻沅和孟西平都尚且不知情。

喻府的人才走,管家又一臉為難地拿來了一封帖子。

慧宜公主來帖子,請孟西平和喻沅去公主府賞雪。

帖中說她知道孟西平和孟定楊在寒山寺鬧得不愉快,借此機會讓雙方化解一下恩怨。

喻沅把玩著帖子,唇角揚起:“她既然這麽想我去,那我就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