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太陽剛剛露了麵又隱入厚厚的雲中,整座喻府籠罩在茫茫深深的陰影裏。
一葉小舟從河中慢悠悠飄過來,拿著船槳的船夫戴著一頂鬥笠,他擦了擦汗,尋了處僻靜地,將船穩穩停在岸邊。
老船夫看無人經過,才喚醒躺在船上,翹著腳的年輕男子:“公子,咱們到地方了。”
前方便是江陵各地大族的宅院,此時兩岸人煙已靜,碧水微瀾,四下寂靜異常,隻有這一葉小舟攪弄水聲。
顯得船夫佝僂著腰的背影有些鬼祟。
躺在船上的喻十二娘揭開蓋在臉上的書,睡得迷迷糊糊,她抬眼看到不遠處喻府高聳的院牆和院裏伸出來的孤零零的樹,光禿禿的樹幹上麵似乎掛著某些東西,隨風一閃而過。
她沒仔細看,將書丟在船上,起身上岸後,喻沅給船夫付了錢,仍是如往常那般吩咐:“你把船依舊開到原來的地方停好,下次本公子要用的時候再給你遞信。”
船夫忙不迭地收下賞錢,答應下來,也不好奇主顧每次偷摸著從爛泥巷來回有何原因,很快劃著船離開。
高門大戶,府裏的公子小姐們多如牛毛,指不定這位公子身上就有些奇奇怪怪的毛病和不為人知的癖好,最忌諱旁人問起。他隻是按照錢公子吩咐,在公子要出門時來接送,每個月大半時間閑著在家光拿錢,這活不能更好,可不能因為多嘴多舌丟了這門好差事。
喻沅站在原地,目送小木舟遠去,隱入茫茫水霧之中。
偶然尋來的這個船夫與喻家毫無聯係,嘴緊從不多言,也不好奇瞎打聽主家身份,除了接送不說一句廢話,喻沅用他最是順手舒心。
確定左右無人,喻沅往前走了一段路,閃身靠近喻府。
回去時喻沅沒走後門,繞到喻府後宅,尋到她自己的院子。一棵歪脖子樹橫七歪八的樹枝越過院牆,粗壯的枝幹朝向府外,枝上掛著一兩片殘葉,在風中搖搖欲墜。
落水受傷後,因喻九娘整日騷擾喻十二娘,讓喻老太太不小心撞見喻九娘欺負妹妹,在大太太的袒護下,喻九娘單單在房中跪了兩個時辰以儆效尤,喻十二娘卻搬出了從小到大住的院子。這說來算是懲罰誰,幾個丫頭委屈的不行,吵著要給喻沅爹娘去信,信送到渠縣卻不了了之。
喻沅爹娘的回信現在就夾在喻沅書中,對喻沅身體的關心寥寥一言帶過,信中隻要她好好養病,準備同寧王府的婚事。
還是老太太可憐喻沅,知道大太太管著後宅,偏心喻九娘,準備重新給喻十二娘換個遠離一眾姐妹的院子,好讓她遠離瑣事,安心修養。喻沅便使了個小計,讓周媽媽替她選中了此處院落。
這裏靠近喻府後門,雖然處於整座喻宅邊角,位置不佳,景致欠缺,甚至與爛泥巷僅僅是一水之隔,然而卻與喻九娘她們住的後院隔著一大片山水園,走過來要花上足足兩炷香時間,實在是整個喻府最為偏僻隱蔽的地方,甚合喻沅的心意。
更何況,喻沅抬眼去看,當初她一眼選定這裏,便是因為院牆內這株放肆生長的歪脖子樹,樹幹長得巧妙,她搬過來時,樹高剛剛過院牆,三年後枝幹粗壯,已經有三四人高,迎來送往,長在這裏無言見證了喻沅無數次的逾牆越舍,偷摸回家。
拍了拍合作默契的歪脖子樹兄弟,喻沅從樹後拽下來一根不起眼的灰色繩索。乍一眼,這繩索和樹幹融為一體。繩索的一端掛在樹幹上,尾端剛剛垂到地上。
喻沅將繩索纏在腰上係好,眯著眼望向靜悄悄的院內,她抓住繩索,竟是一縱一躍,腳踩著歪脖子樹,動作熟練地越過高牆。
喻沅在喻家雖不如喻九娘那般從小受寵,有求必應,然而身為府裏的千金小姐,千嬌百寵,輕易出不得府,有誰敢讓她磕磕碰碰,更別談教她這等上不了桌麵的本事。
這攀牆爬院的本領自然不是在喻府學的,那是她上輩子到了帝京以後,孟西平偶然之下教她的。
喻沅那時初到帝京,得了孟西平的承諾,暫時住在寧王府裏,由他寫信給喻沅爹娘,請他們進京商議婚事,選好吉時吉日成親。
但沒正式成為寧王世子妃前,她不能一直不清不楚地住在寧王府,平白惹人閑話,讓寧王府落下把柄。就在這時,慧宜公主借口要教喻沅禮儀,把她接到公主府住。
慧宜公主當真給她找了幾個老師。教規矩的楊媽媽是從宮裏出來的老人,心硬如鐵,嚴厲異常,動輒把規矩兩個掛在嘴上,頂著寧王府的名頭,把喻沅折磨得生不如死。
她從小過得散漫,在江陵自在快意,哪裏忍得了這些苦,沒過幾天,她就忍不住寫信給孟西平哭訴。
孟西平來得日子有些特殊,所以喻沅記得很清楚。
中秋節前晚,楊媽媽上完課終於大發慈悲放過喻沅,她坐在院中休息,露出一雙白生生的小腿,瑩玉擔憂地用藥揉化開喻沅腿上長跪而來的淤青。
膝蓋上一片青紫紅腫,看著很是嚇人。喻沅疼得齜牙咧嘴,形象全無,等她看到孟西平送來的東西,突然就被安撫住,心底生出一股不服輸的雄心壯誌來,不就是區區慧宜公主和區區一個楊媽媽,她遲早能說服她們,成為天底下最適合孟西平的世子妃。
孟西平托人送進來個蝴蝶燈,花燈精致,形如蝴蝶,翩翩起舞,紙麵上畫著造型各異的數百隻蝴蝶,形態不一蝴蝶躍然紙上。喻沅被紙上麵的蝴蝶迷住了,花燈轉動起來,五光十色的蝶翼撲麵而來,將喻沅的眼映照著宛如兩顆剔透的琉璃珠。
花燈後麵是另一個人的影子,孟西平從天而降,幫她上完藥,帶著喻沅爬出了慧宜公主府,夜遊帝京,華燈溢彩,提前陪著她過了一回中秋節。
那時她滿心歡喜,覺得孟西平處處替她著想,又對她敞開心扉,說起小時候的趣事逗她開心,遲早一日,她能與孟西平交心。
後來,她終於學會如何偷溜出去慧宜公主府,孟西平也繼承了寧王府。
喻沅成為寧王妃,卻也不用爬牆了。孟西平不常帶著她出門,在府裏陪著她的時間都很少。
想到這,喻沅又歎了一口氣,要將往事一口吐盡。削足適履,豈能長久,本就是她強求來的婚事,背後滋味如何,隻有她自己知曉。
喻沅從牆上蹦下來,輕盈落地,像一隻翩然落下的蝴蝶。
喻沅悄悄進入房中,她換下衣服,躺在**,眼睛看著幔帳頂,茫然無緒。
喻九娘和她的人已經走了。
丫頭們以為她午睡未醒,周媽媽坐在外麵,在嘀咕喻九娘的事情,輕輕飄到喻沅耳邊。
瑩心臉上頂著一個紅紅的巴掌印,瑩玉正給她塗藥:“九娘子也真是的,何苦針對我們十二娘。”
瑩心心直口快,今天挨了喻九娘的丫頭一巴掌,更是生氣:“那年十二娘出事,偏巧我被九娘子的丫頭拉住,攔著我不去看,十二娘就出了事,落下病根。”
喻沅聽著丫頭們說喻九娘的事情,心裏生不起氣來,她和喻九娘有三四個月沒見麵。喻九娘欺軟怕硬,最是個要掐尖要強的性子,從前她沒將喻九娘放在心上,現在更不放在心上。
前世喻沅在帝京見過喻九娘一麵,喻九娘寡居帝京,大好年華為人守寡,不甘不願的找到寧王府,原本想求喻沅幫她介紹一門婚事,不巧遇上喻沅生病,瑩玉將她客客氣氣送出寧王府。
也許是知情識趣,喻九娘再也沒上門打擾,後來喻沅病好後,聽說是喻九娘再嫁了個小官,對她也不錯。
外麵瑩心語氣憤懣:“九娘子在我們麵前耀武揚威的,說不定十二娘出事,就和九娘子少不了幹係!”
九娘子畢竟是主人家,周媽媽攔住瑩玉以下犯上的話語:“好了,這些話在院子裏說說就好,可千萬別對著外人說起。你這張嘴呀,遲早惹出禍事來。”
瑩玉也勸她:“咱們安心守著小院,等三老爺和三太太回來。再不濟,等十二娘嫁入帝京寧王府,總能有人幫著十二娘做主。”
可帝京的人比喻九娘可怕多了。裴三娘、趙五娘、李七娘,帝京豪門大族養出來的金枝玉葉,哪個是好相處的,她們為了一個孟西平爭風吃醋,喻沅剛到帝京,她們偏一致對外,對付起喻沅來。喻沅和她們夾槍帶棒的相處了好幾年,沒在帝京交到什麽好友。
而孟西平向來不管這些,他同裴三娘、趙五娘的兄長們都是好友,這些好妹妹們成親以後大多留在帝京,每逢見麵,總是變著法地給喻沅找麻煩。
丫頭們天真,覺得寧王府能給十二娘做主。喻沅是實實在在經曆過一遭的,她既然不能改變,隻能自己逃走。
喻沅剛剛起身,她推開窗戶,恰好聽見丫頭們提起她的生日。
說完喻九娘,她們又歡歡喜喜地做回自己手上的事情。
喻沅定睛一看,才發現瑩心她們正在剪紅紙、打絡子、繡團扇,往外麵那棵榆樹上掛著紅絲絛,怪不得整個院子裏麵像過年一樣。
這是她在喻府過的最後一次生日。
喻沅托著腮,目光裏帶著滿滿的笑意,似霧氣散盡,遠山晴朗,竟是從未有過的開懷模樣。
瑩玉扭頭見到她,忙捂住腫起來的臉,跳起來說:“十二娘醒了,快將灶上準備的飯菜端上來。”
這一夜喻沅睡得早睡得沉,偏偏又做夢夢到了前世生日的事情。
喻沅生日在九月底,和皇帝的生日前後腳,自打她成為寧王妃,每年她要和孟西平一起,陪著皇帝去行宮泡溫泉,自然不好在行宮偷偷過喻沅的生日。往往兩人在行宮坐著,擺一桌酒,對飲幾杯,說幾句吉祥話,也就算過完了喻沅的生日。
有一年皇帝病了,在帝京養病,千秋節一切從簡,喻沅的生日終於能在寧王府裏。
瑩玉幾個丫頭興致勃勃地商量起來,要給喻沅辦一個熱熱鬧鬧的生日宴,喻沅也被她們說動,準備在正院小小地舉辦一場。
喻沅想著孟西平近日不知為何事憂愁,親手紮了長明燈,準備同孟西平一同放飛心燈,祈盼諸願皆順,身體康健。
喻沅正正經經給孟西平遞了帖子,孟西平也答應了她要來。
到了喻沅生日那天,孟西平卻沒有來,他突然失約,沒回寧王府,也沒一個信回來。
菜飯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沒有熱氣,正院裏麵燈火通明,亮了整夜,喻沅獨自一人,點燃了長明燈。
第二天晚上,生日已經過去,喻沅才等來了孟西平派人送來的禮物,金銀珠寶,富貴晃眼。
她氣呼呼地看著禮物,決定等孟西平一回來,她便生氣不搭理他。後來又不知怎麽的,被他哄好了。
氣得喻沅忽然從夢中夢中醒來,可無論她怎麽在夢裏跺腳生氣,想著要罵孟西平,就是醒不過來。
喻沅睡醒,蒙了一瞬,才想起這是江陵喻府,不過是一個夢。她想起夢中內容又氣又笑,夢裏的孟西平也是如此可惡。那年生日,他分明隻讓人送來禮物賠罪,連親自來哄都懶得來,她隻能自己給自己遞了個台階,主動和好。在夢裏孟西平也要哄騙她,既不給她美夢,還要折磨她。
這人實在是可惡得很。
不過,喻沅想起那次生日,當時她以為孟西平在外風流,他不主動說,她也不願意主動去問。
還是後來裴三娘無意之間說漏了嘴,喻沅才知道那晚裴三娘的兄長險些被人砍掉腦袋,孟西平在裴府過了一夜。
喻沅越想越覺得頭痛,她心裏怎麽還為孟西平開解起來了,難道是聽到他在帝京受傷的消息,所以心軟。
喻沅啊喻沅,可真好哄。
可即使這樣好哄,她也沒等來孟西平。
喻沅木木坐在**,等著瑩玉進來,臉色臭臭的,是要生氣,又不知道生誰的氣。
瑩玉進來時,臉上卻帶著一股奇異的神情,像是歡喜又像是感覺到奇怪。
“十二娘。”
她將一封帖子放到喻沅手邊,眼睛亮亮的:“咱們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跟著老太太出去赴宴好不好。”
今早遞過來的帖子,知府大人到任,宴請江陵,徐苓特意在帖子裏麵點名,請喻十二娘上門。
作者有話說:
喻沅:夢裏見人,挺好。
孟西平:我那麽大一個老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