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徐知府家眷來喻府又過去了幾日,最能鬧騰的喻九娘被喻五娘的話嚇到,乖乖待在家裏,不敢出門主動找事。
喻府恢複了往日的平靜祥和。
喻沅本就不和其他姐妹住在一起,獨占角落,小院無人打擾,顯得越發冷清起來。
隻有喻老太太偶爾想起還有喻沅這個孫女,會送過來一些外麵女娘們用的時興東西。或者在寧王府和喻府訂下來的婚事被提起時,有些人才能想起來,其中一位便是喻十二娘,遞一份永遠得不到回複的拜帖。
其他時間,喻沅便如過去這三年一樣,門庭冷落,在喻府完全隱身,自自在在地在屋子裏麵算她的賬本。
秋高氣爽,微微起了風。
一片金黃的葉子順著風的方向,悠悠飄進窗內,飄落在喻沅掌心裏麵,喚醒了沉思中的喻沅。
葉片涼涼的,脈絡分明,她拿起那片葉子,捏著葉柄在指間轉來轉去,一雙霧蒙蒙的眸子,看向窗外。
院子裏麵的榆樹葉子因時而落,金燦燦的落葉被風吹得到處都是。周媽媽一早起來,見院中滿地枯枝敗葉,便發動所有人清掃落葉,擦洗窗台,順勢給小院來了場大掃除。
喻沅不小心掃過,發現外麵好生熱鬧,個個臉上掛著笑容,行步如風,提前過年一樣。
真是好多年沒見這麽熱鬧的場景了,寧王府過節也要過得端正肅穆,喻沅年年要等孟西平回來,等他抽空敷衍一下,怪沒意思的。
喻沅看著外麵歡聲笑語的丫頭們,不知不覺間掛上清淡柔和的笑意。
若是她上輩子知道主動取消婚約,不去奢求與她不甚相配的東西,也不至於過得淒淒慘慘戚戚。
正對著喻沅的窗,有個小丫頭坐在偏院的石階上,抱著腿打絡子。
喻沅被她手裏的綠色線吸引,盯著看她手裏的絲線翻動,腦海裏卻漸漸浮現出一個青綠色的舊玉絡子,因為用的久了,絡子有些褪色,露在最外麵的線磨損嚴重,依稀可以看見樣式是兩隻歪歪扭扭的鴛鴦。
她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將唇抿成一條直線,心緒恍惚。
前世玉佩已碎,掛著的玉絡子自動脫落下來。喻沅臨走前,將自己的那條絡子解下來留給了瑩玉。
也不知瑩玉最後有沒有順利出寧王府,按照她的遺言回到江陵,將絡子葬在喻家。
喻沅被小丫頭手裏逐漸成型的綠絡子刺痛,她猛地扭回頭。
房門吱呀一響,有人推門進來。
丫頭們擔心她吹風受涼,來勸了幾遭,喻沅仍固執地坐在窗邊。
瑩心端著一碗熱乎乎的甜湯進來,將滑落下來的鶴氅重新替她披好,溫柔地說:“十二娘,外麵收拾東西沒地方落腳,你今天先乖乖待在屋子裏麵好不好。”
喻沅趴在桌上,頭下麵枕著本書,一隻手裏捏著片葉子,另一隻手抓著玩九連環。
因為長時間呆在屋子裏麵,不見太陽,喻沅的臉上顯出不正常的蒼白,猶如冰雪玉雕,眼底水光盈盈。
她懵懵懂懂看過來,幹淨的眸子就像孩子般清澈。
瑩心在心裏歎了一口氣,喻沅看過來的眼神就像在看陌生人,三年前那個活潑可愛的小十二娘一夜消失,院子所有姐妹心裏酸苦又無能為力,恨不能百般悉心照顧。她將窗戶開得小一些,走出去時步伐匆匆,顯得有些慌亂。
湯就放在手邊,銀耳和紅棗在碗中浮沉,熱氣騰騰,喻沅一看就知道是瑩玉做的,她最喜歡在湯裏放補氣血的藥材,變著法喂胖喻沅。
將榆樹葉子隨手放進書頁裏麵壓好,喻沅摸到裏麵夾著的一封信,爹娘寄回來的,寥寥數語,不過是要她好好養傷,等待寧王府的消息。
這一世,她刻意為之,與親人緣分不深。養傷的時候,爹娘匆匆回來看她一眼,最關心的竟然是和寧王府的婚事,當著她的麵商量如何隱瞞寧王,保下這樁婚事。
喻沅徹底失望。
最記掛的就是幾個丫頭,等明年賺夠錢,她就想辦法將瑩心幾個嫁出去,再不濟也要給幾個丫頭找好去處,免受她的拖累。
喻沅想到帝京故人,想到孟西平,想到前世結局,事情越是紛雜,她心裏越是冷靜。
她慢慢飲盡甜滋滋的湯。
其他還是小事,當務之急,錢是大問題。
在院子裏麵消息閉塞,喻沅正坐在屋裏琢磨,想著如何避開周媽媽和瑩心等人出去。
前幾日府中有客,喻沅沒出去見人,倒是意外給她帶來了一場麻煩。
瑩心她們打聽到知府女兒來府中時,喻九娘關於喻沅的一場小風波,看護喻沅護得更緊,這兩天喻沅竟沒找到機會出府,實在是天降橫禍。
喻沅正苦苦思考,那個給她帶來麻煩的人主動送上門。
喻九娘不知道在哪裏受了氣,又想起那日她屋裏的丫頭沒能進喻沅院子的事情。她趁著喻五娘去看表姐,不在府中,帶著人來找十二娘,要加倍奉還回去。
九娘的人氣勢洶洶的堵在門口,周媽媽不肯讓她們進來,急著叫人去通知喻老太太和大夫人。
院子裏麵兩方對峙,吵吵鬧鬧之時,喻沅從床下拖出來個木箱,從箱底翻出來一套男裝,然後她將床收拾成睡下的模樣,拉下幔帳。
她手腳利落,換上衣服,趁著其他丫頭不備,大搖大擺從後門出去。
喻沅知道喻家各路產業集中在何處,她化名北方來的富貴公子錢要,將這些年攢下來的錢財分散在各路,使了點小手段,掛在喻家旗下。
她不貪心,謹小慎微,及時收手,不惹人矚目,隻為賺點足夠離開江陵的錢。
每逢半年查賬,出來巡視一番產業和商鋪。看看賬目上麵的盈利,喻沅心裏算盤打的飛起。
得虧前世喻沅管著寧王府的賬,對裏麵的門道摸得清楚,賺錢速度比她預想的快。
和幾個掌櫃理好項目,喻沅按照慣例取出一部分盈利。她兩三下甩掉人,在茶樓點了杯清茶坐下休息。
喻沅坐在大堂裏麵,旁邊桌是兩位走商人,剛剛結束一門生意,他們口裏聊著路上的見聞,突然提起帝京事。
似乎是帝京剛剛發生的一起大案,喻沅本來沒什麽興趣,忽然聽到他們話語裏提到兩個熟悉的名字,徐敏靜和寧王府。
聽到寧王世子為抓賊人手臂受傷的消息,喻沅捏緊拳頭,差點要起身去問他們後來孟西平情況如何。隨即她自嘲笑了笑,今世既與孟西平無關,還擔心他幹什麽。
自有裴三娘,何五娘她們溫柔解意,替他上藥!
後麵走商人換了話題,聊起江陵兩岸的花娘來,言語粗俗不堪,喻沅聽不下去便結了賬,走出茶樓。
她剛剛走出去,一輛馬車骨碌碌滾過去,突然停了下來,橫亙在路中間。
馬車裏走下來一個喻沅熟悉的人,沒在喻府見到,卻在路上偶然遇見了的徐苓。
按道理,喻沅現在還不認識徐苓,認出她是因為喻沅前世和徐苓有過幾麵之緣。
徐苓是孟西平好友徐敏靜的親妹妹,是難得孟西平身邊,對他沒有任何想法的年輕女娘。
她很快將目光移走,打定主意今生要遠離所有和孟西平關係匪淺的人。
不過徐苓既已到江陵,後麵或許還有和她見麵的機會,喻沅擔心被她看到,急忙忙轉身離開此處。
因此她沒看到被馬車擋住,站在徐苓麵前的人。
“寧王世子。”
徐苓在街上買完畫,突然從人群裏看到孟西平,心裏一驚,來不及深思,已經喊住了他。
她離帝京時,聽哥哥徐靜敏說漏嘴,寧王世子馬上要去江陵辦事,去接他那位未婚妻進帝京。
徐苓和家人走的水路,一步不敢慢。孟西平在她們後麵出發,走的陸路,卻隻遲了兩三日,孟西平來得未免太快了些。
孟西平今年剛剛加冠,身姿挺拔端正。輪廓分明的臉,眉目濃烈,眼角微微上斂,天生一雙多情的桃花眼,眼珠黑白分明,看人時連帶感情也濃烈起來,讓人忍不住心生期待,沉迷其中。
偏偏他舉手投足之間帶出長年累月積累下來的世家底蘊,讓人無端覺得這雙眼的主人該是鮮衣怒馬,快意恩仇,詩酒風流的,該為他取來五花馬、千金裘、杜康酒,傾其所有,博他一笑。
上次徐苓在慧宜公主的宴會上見到他,孟西平的笑宛若春風,拂綠群山,在亂糟糟座位上,和徐靜敏舉著酒杯,打了個心照不宣的招呼。
他瀟灑的一飲而盡,那酒裏盛滿了溫柔細碎的笑。
坐在徐靜敏旁邊的徐苓突然低頭,夾了一筷子花生吃,無人知曉她耳邊曾經染上抹未知的紅色。
在大街上突然被人叫住,孟西平麵無表情地回身,讓徐苓知道,那些藏在春風裏的期待都是錯覺。
他目光微沉,此刻褪去了在帝京宴會那些摘花舞劍的柔軟風流,露出裏麵玉石般冷硬堅固的質地,風吹雨打,氣質凜冽。
徐苓被他容貌所攝,似劍光照破寂寂長夜,驚心奪目,壓迫力十足,她忍不住眨了眨眼。
若是仔細看,就會發現孟西平的一雙眼睛黑沉沉的,像是把周遭所有光都被吸引進去,顯出某種深沉的危險。
想起父親和兄長口中的寧王世子孟西平,徐苓不敢久看他,很快低頭行禮。
孟西平因為徐靜敏還記得她,不過一瞬,他笑如春風,又變成了橫行帝京的寧王世子。
孟西平緩緩叫出來她的名字:“徐苓,我記得你爹剛剛調任江陵知府。”
幸好孟西平還記得她,徐苓鬆了一口氣。
她緊張道:“正是,某想看江陵風景,求了爹娘,隨他上任。”
孟西平手裏捏著把扇子,隨手展開,溫和地說:“靜敏很是關心你,我會在江陵待幾天,若是你有信要寄給他,就派人到官驛找我。”
街上人多嘴雜,已經有不少人注意到容貌出眾的孟西平與徐苓,眼神圍了過來。
徐苓一咬牙,頂著孟西平看似溫和的目光說:“冒昧問一句世子爺,可是為了喻十二娘而來。某前兩日從喻府回來,關於十二娘的事情,有些新發現。”
孟西平搖扇子的手停住,麵色平靜,似乎並不意外,噙著笑:“喻十二娘如何,徐娘子見過她了?”
徐苓盯著他腰間的鴛鴦荷花玉佩,每次見到,他身上總是掛著這枚玉佩。後來她才從兄長口中得知,這便是孟西平和喻沅的定親信物,他從不離身。
她狠了狠心道:“十二娘在家中處境艱難,世子爺貿然去見她,恐怕不太好。”
孟西平臉上依舊掛著平靜的笑,沉靜的桃花眼靜靜看著她,看著像是對她說的話毫無不在意的樣子:“喻沅怎麽了?”
徐苓心裏七上八下的,她竟看不出孟西平對十二娘態度究竟如何。不過,能讓孟西平親自來接人,無論這樁婚事能不能成,可見喻十二娘在他心裏還是有些分量的。
她也不知道孟西平對喻家情況知道多少,含糊道:“十二娘身子不好,家中上下待她冷漠,姐妹眾人,更是言語輕慢。”
孟西平眼底流光一閃而過,細看又是平靜無波,他微微一笑:“她是我的世子妃,誰敢動她。”
孟西平竟然親口承認了這樁婚事!
徐苓從她父親那聽說,寧王夫婦私底下不太滿意喻沅,有意取消這門親事,所以她在江陵真正看見孟西平,才如此驚訝。
這位喻十二娘,果然不同。
徐苓更有把握:“可世子爺遠在帝京,終究力有未逮。十二娘受傷之事蹊蹺,世子爺就不想查一查嗎?”
孟西平似乎是被她這句話觸動了,想起某段回憶,他臉上極快的閃過一絲痛苦神色。
孟西平慢慢收了扇子,那雙好看的桃花眼微微眯起來:“徐娘子今天找我,有何所求?”
即使這時,孟西平依舊是春風化雨的溫柔,可他盯過來的眼神,徐苓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正被某種猛獸或者蛇類鎖定住。
徐苓心頭狂跳,疑心自己看錯,再一看,孟西平又是風度翩翩的寧王世子。
她心裏所求壓過了一切:“我想求世子一個承諾,關於二哥哥徐靜敏的。”
孟西平不假思索,很快同意,跟著上了徐苓的馬車,要聽聽她想說什麽。
作者有話說:
孟西平:聽說有人威脅我老婆?(亮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