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寺上, 雪花紛紛揚揚灑落。

山中小亭裏麵,三三兩兩站了許多年輕的郎君和娘子,一時軟言細語, 女娘們銀鈴似的笑聲驅走滿山寒意與寂靜。

徐靜敏安然在亭中坐著, 親手煮了青梅酒,而後端一杯給冷得不停跺腳的趙玉娘驅寒。

趙玉娘冷得直搓手,回來靠在徐靜敏身邊,拿過小酒杯豪爽地一飲而盡, 全身沸騰起來, 朝徐靜敏伸手:“再來一杯。”

徐靜敏在她掌心裏拍一下, 輕巧拿過酒杯放下:“不許喝了,要醉了。”

趙玉娘掃過外麵一圈人影, 低聲說:“這樣冷的天, 下次咱們還是在府裏喝酒, 不過來湊這個熱鬧。”

徐靜敏撥了撥火,讓火燒得更旺, 淡淡說:“不是你鬧著要來寒山寺看雪賞梅的?”

趙玉娘撇了撇嘴,目光從外頭為首的女娘身上劃過:“我哪知有這麽多人,還有些人分明醉翁之意不在酒, 和她們在一起玩,有什麽意思。”

她們的心思都在那位光風霽月的寧王世子身上。

徐靜敏搖搖頭:“不管她們想什麽, 都不會如願。”

趙玉娘好奇心起來:“你整日和世子爺在一起,是不是知道些什麽?”

她做賊心虛似的, 手指沾了杯底酒水,在桌上飛快寫了一個字:“他真要娶裴三娘, 不如你幫我問問他。”

徐靜敏親眼見桌上字跡被火烤的消失:“你是白費心思。”

趙玉娘柳眉一豎:“快幫我去問問, 吳娘子人品極好, 吳家和裴家同列三公,是半點不差裴三娘的。”

徐靜敏往她手裏塞了一個烤熟的桔子,不肯繼續和她說了。

盯著寧王府的人那麽多,好不容易寧王和寧王妃吵架吵得帝京人盡皆知,其他人都等著看寧王府笑話,孟西平才能漸漸出了頭,眼下又不能太過鋒芒畢露。有裴三娘在前麵樂意替喻十二娘頂鍋,等孟西平和喻家娘子成親,說不定他們小夫妻還要好好感謝在外麵翹首以盼的裴三娘。

即使不是裴三娘,也可能是趙五娘,李六娘,甚至是趙玉娘的閨中密友吳娘子。

徐靜敏心知肚明孟西平的用意,這話當然不能和趙玉娘挑明白。

亭外雪紛紛,幾個小女娘站在外麵,丫鬟們費力地迎風撐著傘,簇擁著中間衣著華貴的年輕女娘,明顯是在等其他人到來。

唯獨最中間的裴三娘額間點了繁複美麗的花鈿,衣衫首飾無一處不精致,她心不在焉地和其他女娘聊天,期盼地望著上山來的人,寒山寺上來的人很多,可都不是她要等的人。

其他女娘一邊嘰嘰喳喳說著話,一邊安撫裴三娘:“三娘子別急,靜心師父都說了,今天寧王夫婦難得齊聚寒山寺上香。世子爺一定會隨寧王和寧王妃上山的。”

裴三娘不敢鬆開眼神,唯恐錯過:“我知道西平哥哥一定會來,可就是擔心路上出了什麽意外。”

便有和裴三娘從小玩到大的女娘調笑她道:“哎喲,三娘子還沒嫁入寧王府呢,就這麽關心孟世子了。”

裴三娘作勢用拳頭輕輕錘她:“你又胡說,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那女娘低聲說:“慧宜公主最寵你,你想嫁給孟西平,還不是她在陛下麵前說兩三句話就能搞定。”

裴三娘拉了她到旁邊,單獨和她說話,語調慢了下來:“可還有喻家那位十二娘。”

年輕女娘笑了下,不甚在意:“你怕她做什麽,不過是一個小小縣令之女,寧王估計正後悔給孟西平訂下這門婚事,你不是知道內情嗎。”

裴三娘和慧宜公主親近,知道當年這門婚事的內情。

寧王讓孟西平和喻家之女定親,實屬無奈。

當年寧王惹怒皇帝,差點被褫奪王位,被貶斥途中帶著懷胎十月的寧王妃到江陵,被賊人所害,幸好被路過的喻三爺救下。後來事情查明,又有慧宜公主在皇帝麵前求情,才讓寧王府幸免於難,順利歸位。寧王府對慧宜公主如此尊重,也有這個原因。

慧宜姑姑常說,寧王事雖已順利解決,但是皇帝心中留下了疙瘩,認為寧王和他早已離心。寧王為在皇帝麵前示弱,幹脆替剛出生的兒子選了個出身微薄的嶽家。

可如今皇帝寵愛孟西平,眼看著孟西平以後還有大前程,這門婚事就成了拖累。

裴三娘:“可西平哥哥……”

她和孟西平一起長大,隨著年歲越大,越來越讀不通他心中所想。

慧宜姑姑在孟西平麵前明著暗著提過好幾遭,都被他輕飄飄擋回去了。

她心中忐忑,難道孟西平真要娶喻十二娘。不會的,西平哥哥都沒見到她,怎麽比得上她們這些年的情意!

徐靜敏坐在亭中,最先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起身相迎:“你這大忙人終於舍得出門了。”

裴三娘奪過丫鬟手中的傘,一隻手拽著披風,歡快地奔向山下人,揚聲叫著:“西平哥哥!”

孟西平自己撐著傘,沒有帶護衛,獨自一人緩步上山。

他穿著一身黑色的貂裘,包裹地嚴嚴實實,身形挺拔端正,衣擺被雪與風吹起,似青山落雪。

聽見山上傳來的聲音,他微微仰起傘,麵如冠玉,多情的桃花眼溫柔的拂過山上所有人,又因病色的麵容帶上冷冰的脆弱,矛盾地吸引著人的目光。

孟西平朝裴三娘柔和一笑,聲音冷而不硬:“三娘子也來了。”

裴三娘的眼神沒有離開過他,露出羞澀的笑意:“西平哥哥,我一直在等你。”

徐靜敏慢了一步,越過裴三娘的身影,將孟西平的神色納入眼底。

孟西平溫柔的眼神裏藏著幽暗的光,仿佛是雪夜裏積雪反射的冰色月光,然而裴三娘已經沉溺在他的笑容裏,主動跳入了他眼底的陷阱裏。

徐靜敏清了清嗓子,走到裴三娘和孟西平之間:“裴三娘,我有些公事要和世子爺說。”

裴三娘對徐靜敏就沒那麽客氣,輕慢地挑他一眼,不滿道:“我都聽慧宜姑姑說了,因為你負責的案子出了差錯,害得西平哥哥受傷。你現在不該煩西平哥哥,讓他多休息。”

孟西平眉頭微不可見地動了動,柔和的笑是模板裏刻出來的,不差分毫:“三娘子,靜敏知道分寸,我也有些事要和他商量。你先回去休息,外麵雪大,小心著涼。”

他一說,裴三娘就同意了,唇角上彎,眼睛裏含著春水,溫柔灑落到孟西平臉上,盈盈告退。

徐靜敏陪孟西平走了一段,直到周圍無人,才問他:“你看裴三娘如何,她可是一心愛慕你,容不下旁人。聽說裴大人相當中意你。”

孟西平踩得腳下積雪咯吱咯吱聲音,不動如山說道:“所有人都知道,我有一門從娘胎裏麵帶出來的婚事。”

徐靜敏實在不想繼續打聽孟西平的婚事,但他身上背著趙玉娘的囑托,要是不聽她的話,回去還得哄她:“你說喻家娘子?又沒見過她,不知她是美是醜,說不定是個粗鄙無比的小女娘。”

雖還是少年人,但寧王府裏爹娘都不管事,失了聖心,孟西平迫不得已,逐漸開始撐起寧王府,開始有幾分喜怒不形於色的樣子,在好友徐靜敏麵前難得顯露出幾分少年心性,麵上鬆快許多。

他扔了傘,在地上胡亂抓了一把雪,揉成團,丟到徐靜敏臉上:“對我們家沅沅放尊重點。”

徐靜敏當然還不知道喻家娘子的閨名,抹去臉上雪沫,一下子聽岔了:“圓圓?你說裴三娘?”

孟西平莫名其妙道:“我說她幹什麽,徐靜敏,你今天有些奇怪。”

徐靜敏沒記得問,隻說:“我可替你打聽過,喻娘子的爹目光短淺,他們教出來的喻家娘子……”

孟西平捏了塊堅實的雪球,在手中掂了掂,琢磨著再扔徐靜敏一回:“你今天吃錯藥了,來做媒人?”

徐靜敏摸摸鼻子,和在亭中往下看的趙玉娘遙遙對視一眼,不知他接收到了什麽,硬著頭皮說:“是有人托我來問的,聽說前□□會上,皇帝有許你重新選門婚事的念頭。帝京裏這麽多女娘,不管是姓裴姓吳還是姓趙,你都不要?”

帝京女娘,不管誰,孟西平都能配的,關鍵是看寧王世子願不願意。

他話音未落,孟西平手裏的雪球已經結結實實砸在臉上,碎末化作雪水,臉上冰涼一片。

徐靜敏被帶著力道的雪球砸得痛,訕訕住了嘴。

孟西平拍了拍手,低頭看腰間掛著的鴛鴦玉佩,麵色平靜:“不要。”

解決了趙玉娘的委托,徐靜敏鬆了一口氣,又為好兄弟擔憂起來:“可我聽說寧王妃早早看中了裴三娘。”

帝京裏許多關於孟西平婚事的傳言,孟西平曾經讓徐靜敏暗中派人查過,傳過來的源頭都似乎是裴家有關,按照這架勢發展下去,裴家幾乎是要逼著孟西平娶裴三娘,越是這樣,裴家越不能如願。

孟西平皺眉,眉間似有戾氣閃過,含著一往無前的決心:“誰也不能更改。”

他好不容易接受了從娘胎裏麵的婚事,等著喻沅出生,年複一年等著江陵的小女娘長大成人,這是他唯一能做主的事情。

徐靜敏出口的話在空中停滯片刻,冷冰冰地留在兩人之間:“如今的局勢不用我說,你應該也明白,寧王府麵上看起來花團錦簇,實際上危若累卵,說句不好聽的,連徐府都不如。若是能在帝京擇一門能幫助你的婚事,好過你在帝京中磋磨。”

寧王得罪皇帝不輕,導致十幾年來寧王府至今無半點實權,孟西平頭上隻有一個光禿禿的世子位。

孟西平望著身後雪地裏深深兩條足印,下頷線崩成一條直線:“徐靜敏,這話我隻和你說最後一遍。寧王府的前程自有我去掙,王府雖沒有以前風光,也不必全然依靠婚事。”

他眼底的冷火突然越燒越旺:“我已認定喻十二娘,千金一諾,等明年時機成熟,解決完漕運的事,我就接她來帝京成親。”

他說完,拍了拍徐靜敏的肩膀:“走吧,喝酒去。”

下午孟西平把徐靜敏壓著打了一頓,有他帶頭,其他女娘們毫不手軟,打得渾身雪沫的徐靜敏亂叫。

趙玉娘都不敢和徐靜敏一隊,將他悄悄從混戰裏麵拉出來:“真丟人啊徐靜敏。”

徐靜敏一板一眼地說:“還不是因為你問的事情,惹怒了咱們世子爺。”

趙玉娘瞪大雙眼:“胡說!托你問的事怎麽樣了?”

徐靜敏拍外袍上碎雪的動作一頓:“以後你別管了,孟西平一心等著江陵那位來帝京成親。”

趙玉娘鬆了一口氣:“不是裴三娘就好,也算是有個交代。”

徐靜敏不明白帝京女娘們奇奇怪怪的勝負欲,目光尋到孟西平,正要過去。

孟西平身邊站了個眼生的人,看模樣是王府的小廝,急匆匆從王府趕過來。

孟西平聽了府中下人的話,似乎很是詫異,眼神亮得驚人,無端顯得高深莫測起來,他上下打量徐靜敏一眼,朝徐靜敏揮了揮手,接著和下人說了兩句話,轉頭進了王府的馬車。

徐靜敏剛剛走到跟前,被馬車撲起來的雪沫子撲了一臉。

孟西平不告而別,下山去了。

徐靜敏問留下來的寧王府下人:“你們世子爺這是要去哪?”

下人恭謹回答:“世子爺回王府去了。”

徐靜敏眯了眯眼,覺得不對勁:“玩的好端端的,寧王府裏發生了什麽事,值得他這麽著急趕回去?”

下人猶豫片刻,才輕輕說:“喻家娘子來帝京了。”

徐靜敏心想這不得湊個熱鬧,他當即叫人去趙玉娘偷偷請過來:“走,我們跟在孟西平後麵去王府。”

那寧王府下人卻一臉果然如此的表情。

徐靜敏心道不好:“孟西平剛剛和你說什麽了?”

下人想笑又不敢笑:“世子爺說您知道了,準要跟著去寧王府看熱鬧,命令我等一定要將您攔下。”

他說著,孟西平那幾個手下已經站了出來,隱約將徐靜敏圍住。

孟西平不喜歡給手下人起名字,也不知道他平常是怎麽指揮的。

可徐靜敏見識過這些灰衣男子的厲害,他們是當年江陵一亂,寧王給孟西平從小準備的人手。

他不死心地問寧王府下人:“你從寧王府來,一定是見過喻家娘子了?”

下人瑟縮一下:“沒有。”

徐靜敏轉頭:“我看他還能藏著一輩子。”

孟西平坐在馬車上,一顆心七上八下的,著實熱鬧,是他前所未有的體驗。好不容易冷靜下來,孟西平朝外麵低聲吩咐,語氣森嚴起來:“你去查查喻家什麽情況。”

怎麽會讓喻沅一個人上帝京,莫非是她在家裏受了委屈。

江陵那邊的確也許久沒消息來了。

他捏著玉佩,勾起來的唇角泄露了主人微妙的心思。

雪大路滑,趕馬的車夫已經足夠賣力,孟西平卻覺得還有些慢。

這樣冷的天,喻沅從小在溫和的江陵長大,不知她來了帝京適不適應。

將腰間掛的玉佩捏得溫熱,孟西平的心也在車廂中四處亂撞,喻沅主動來帝京這件事完全打斷了他的所有計劃,他心裏開始漸漸描摹出喻十二娘的臉,一張江陵水鄉溫婉臉,眼底有獨自上帝京的孤勇,還有……

心中一張陌生的臉正要形成……

馬車終於停了下來:“世子爺,回王府了。”

孟西平在車中顛了一下,即將看見的那張臉消失了。

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下馬車,準備去見喻十二娘。

手下人給他撐開一把傘。

孟西平執傘慢慢上了台階,從傘下去看站在門口的人。

滿腦子“下人怎麽不請她進去,讓她在外麵吹了這麽久,實在該死”的想法頓時煙消雲散,屋簷下站著喻十二娘。

喻沅雙眼發亮,雪天裏一朵冰淩淩的霜花,更像帝京園子裏最華麗的牡丹花。

隻一眼,就在孟西平心中生根發芽。

原來這就是喻十二娘,不是他腦海中想象過無數次的人,心中無數張臉都和她不同。

他慢慢迎上去,用傘遮住她頭頂,拂去不小心落在喻沅肩上的雪。

方才慢慢啟唇,念出這個陌生又無比熟悉,他曾經不小心在紙上寫過千萬遍的名字:“喻十二娘。”

這一瞬間,孟西平想起曾經在江陵待過一陣的寧王府暗衛曾經傳回來的消息。

喻十二娘爬院中的樹溜出府,差點摔破相,被喻三夫人狠狠教訓了一頓。

喻十二娘在花燈節上為買一盞蝴蝶燈,結果被騙了十兩銀子,氣得她追騙子追了兩條街,又被喻老夫人抓住,回家拘了好幾天。

喻十二娘和喻九娘吵架拌嘴,喻大夫人偏心九娘子,她就在全府用飯時還得喻大夫人和喻九娘母女出醜,睚眥必報。

喻沅曾經在江陵鮮妍明媚。

如今,活生生的喻十二娘站在他麵前,從書信裏跳了出來,在他麵前笑,吹散了寒風的被風,他在她眼底,分明看見千朵春花漸次開放。

春天似乎提前來了。

喻沅看他,仿佛看呆了,好一會才睜著明亮的大眼睛看著他,臉上淡淡粉色,像一朵亭亭玉立的菡萏花,昂揚地說:“孟西平,我來等你兌現承諾,來做你的世子妃了。”

孟西平笑起來,笑意從眼底從心底散發出來,他回答:“好啊,我的世子妃。”

我的世子妃。

我的十二娘。

我的圓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