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升平,外患初平,大唐已立國二十二年之久。根基穩固,如今隻剩下東北一域,尚存威脅。

然高句麗立國數百年,城高池深,國民的歸屬感極強。

大唐若想對高句麗用武,必定得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隋末舊事曆曆在目,李世民不敢不深思熟慮。

既然高句麗短期之內無可奈何。李世民便抓緊時間,把眼光瞄向了內政。

隋朝的滅亡,讓李世民深刻的明白了一個道理,最堅固的城堡,往往都是從內部被攻破的。

隋煬帝若非大興土木,窮兵黷武,大隋朝也不至二世而亡。

李家本就是是以門閥氏族起家,從而取得天下,自然知道門閥氏族的可怕。

隋朝時,天下氏族共分為四個集團。

山東士族,江左士族,關中士族和代北士族。

這四大集團,幾乎囊括了天下所有的統治階層,是整個社會真正的精英。

百姓中流傳:山東之人質,故尚婚婭;江左之人文,故尚人物;關中之人雄,故尚冠冕;代北之人武,故尚貴戚。”

意思就是說,山東士族比較物質,看中真金白銀家業大小,所以最重視姻親關係,兒女婚嫁。

江左士族看重文才,所以最重視士人的個人修養和才情。

關中士族野心勃勃,所以最重視家族的功績和榮譽。

代北士族多是武人,依附於皇權,所以最重視與帝王聯姻,也就是喜歡攀龍附鳳。

關中士族在隋朝時,由於皇權的打壓,開始逐步解體。最終融入了隋朝的官僚係統。

以李淵為代表的隴西李氏,就是其中的代表。

後來唐國公取代大隋,隴西李氏坐了天下,關隴集團算是正式解體,成了以隴西李氏一家獨大的局麵。

江左和代北士族在隋唐之戰中受到衝擊,相繼沒落。

如今的大唐,就隻剩下以崔、盧、鄭、李、王,五姓為首的山東士族,雖然受到了隋末戰爭的衝擊,仍然根深蒂固。

就連當朝宰輔重臣房玄齡、魏徵,程咬金等人,都爭相與山東士族聯姻。

其中以程咬金最為卑微,他為了與山東士族聯姻,不惜娶了崔家二婚的寡婦。

不過,他老婆是清河崔氏,雖與博陵崔氏同出一門,卻屬旁支。若依魏晉譜係算來,比博陵崔氏又要低上一等。

士族勢力對皇權威脅極大,自大唐立國以來,就深知其害。

但高祖李淵時,國家積貧積弱,還要靠世家大族支持,才能勉強自守。所以高祖根本無力改變這種局麵。

但如今大唐國力日盛,李世民再也不能容忍山東士族淩駕於皇權之上。

平定了吐蕃之亂後,李世民遂下定決心開始對氏族開刀。

這天,李世民召集高士廉、韋挺、岑文本、令狐德棻等一幹重臣,商討修撰《氏族誌》,以刊正姓氏,樹立正統。

數月之後,《氏族誌》初稿修成,敬呈李世民禦覽。

這天一早,李世民來到甘露殿中,王德就興衝衝的抱著一疊書冊,呈上了李世民的案頭。

“大家,許國公等人曆時數月,已經修成了氏族誌,今早命人送來,請大家批閱。”

李世民大喜,呷了一口孟凡送給他的鐵觀音,拿過第一冊,展開來看。

才看到第一行,他就禁不住皺起了眉頭。

胡亂翻看了數頁之後,他的臉上更是陰雲密布。

“山東士族世代衰微,全無冠蓋,全靠聯姻鞏固自身,不解人間何為重之,也能稱天下第一士族?簡直豈有此理。”

李世民啪得一聲,把書冊摔在了禦案前的地麵上,麵有慍怒的喝斥道:“召許國公覲見,朕有話要問他。”

“諾。”王德慌忙拾起書冊,快步走到殿門口,命小黃門速去召許國公高士廉前來見駕。

陛下為何突然大發雷霆,這書裏到底寫了什麽?

王德忍不住翻開來描了一眼,隻見上麵第一行寫道:天下士族第一等,山東博陵崔氏,家主崔民幹……

這還了得?

王德忍不住掃了一眼偏殿,黃門侍郎崔民幹就在偏殿待命,時刻準備著為皇帝起草文書。

恐怕剛才陛下的話,他也已經聽見了。

可憐許國公,不懂陛下的心思。以為陛下要的《氏族誌》,是和前代相同的譜籍,因此才按魏晉舊製,編撰了這本《氏族誌》。

魏晉以來,朝廷選官一向是依譜籍劃分門第,看各門第曆代做官的情況來選拔官員。

所以士族之家,都是累世做官,真成了有種的王侯將相。

隋文帝時,為了打破這種門第取仕的傳統,遂創造了科舉製度。

但門閥世家盤踞朝堂,根深蒂固,科舉取仕根本無力開展。

李世民正是想用新的《氏族誌》確立皇權的地位,哪裏是想要魏晉以來的傳統譜籍?

高士廉不明就裏,一頭撞在了槍口上,才讓李世民大失所望。

還在尚書省政事堂等著陛下批示的許國公高士廉,聽說陛下瀏覽了氏族誌後頗為不悅,嚇了一跳。趕緊三步並作兩步,跟著小黃門,一道進了宮。

來到甘露殿上,高士廉倒身欲拜,口中高呼:“老臣參見陛下。”

李世民迎上前來,扶住他道:“舅父年老體衰,就免了吧。這本氏族誌你拿回去,叫韋挺,岑文本他們多用點心,重新呈來我看。”

“陛下的意思是……”高士廉陪著小心,盯著李世民,囁嚅道。

“朕隻有四個字,實事求是,國舅可明白?”

“老臣明白,這次老臣一定囑咐他們,深刻體會陛下這四個字的含義。”高士廉戰戰兢兢,趕緊抱過了書冊,出了殿門。

實事求是,這四字太籠統。陛下要的,顯然不是一般的實事求是。

若說懷中的這部《氏族誌》失實,那倒也不至於。

書吏們反複查證了大量氏族資料,又走訪了各大氏族在長安有官身的子弟,才編成此書。

陛下要的實事求是,到底指的什麽呢?

高士廉走到門口,悄悄的給中貴人王德使了個眼色。二人遂一同出了殿門。

高士廉把王德拉到牆根下,問道:“老朽有一事請教王公公,聖上看了氏族誌後,說過些什麽沒?”

王德陪笑道:“國舅爺折煞奴才了,何談請教。老奴告訴國舅爺就是了。這本冊子,聖上根本就隻看了一眼,就直接把它扔在了地上。然後說道,山東士族世代衰微,全無冠蓋,全靠聯姻鞏固自身,不解人間何為重之,也敢枉稱天下第一士族?簡直豈有此理。”

“就這一句?”高士廉狐疑的問道。

“就這一句。然後陛下就讓老奴派人去請國舅爺前來問話。”王德道。

高士廉拱手道:“如此,多謝公公了。”

“不敢,不敢,老奴送送您。”王德客氣的攙扶著高士廉。後者身子微微晃動,顯然對陛下的言辭大為震動。

“不必,公公侍候聖上,勞苦功高。豈敢勞公公大駕。”

高士廉撇開王德的手,緩緩向宮門走去。

看來,陛下是要以這本氏族誌為契機,動士族門閥的蛋糕了。

結合到這幾年,陛下一再提科舉取仕的重要性,有意識的扶植關中新貴,就能看出端倪。

但氏族誌的編撰,一直都是遵循魏晉時期的譜學傳統,以門第間累代做官的情況,來評定等級。

所以博陵崔氏才被評為了第一等。

如果不按魏晉傳統,又要遵循怎樣的原則,才能令陛下滿意呢?

高士廉覺得自己腦袋都大了一圈,不知該從何著手。

回味起剛才王德所言,他忽然眼前一亮。

“天下第一等,天下第一等。”他嘴裏嘟囔著,翻開氏族誌的第一卷,那上麵寫道:天下士族第一等,山東博陵崔氏,家主崔民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