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達充滿疑惑的快速走下山脊,跟在斥候身後,直到山腳下的一叢灌木身後。

在那裏,圍滿了幸存的摩羯兵弟兄們,每個人都像被人提著脖子的長頸鴨,伸長了脖頸,掂著腳,向人群正中的地麵張望。

斥候分開眾人,嘴裏嚷嚷著:“讓開,讓開,陳參軍來了,你們都讓開點。”

人群紛紛閃在兩邊,給陳達讓開一條道路。

在火把的映襯下,陳達一眼就瞧見了人群正中地上的幾口碩大的木箱。

那些木箱的蓋子,此刻已經被人掀開,裏麵排列整齊的小瓷瓶,反射著火把的光亮,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在這荒涼的野草地裏,能夠看見如此美好的東西,對於每一個剛剛經曆過生死劫難的人來說,無疑都感到十分舒暢。

何況這些東西,還都是他們目前迫切需要的。

三口箱子裏裝滿細瓷瓶,另外兩口箱子裏,則是黑沉沉的鐵製器具。

陳達好奇的走上前去,撿起箱中的器具,發現那是一支支嘴巴特長的尖嘴鑷子。

每把尖嘴鑷子細長的嘴巴末端,都做成了小勺子的形狀,讓人一看就能明白,這種東西到底是拿來幹什麽的。

陳達當然也不例外,第一眼就發現,這種鑷子拿來挖取戰士們傷口中的彈丸再好不過。竟像是專門為了治療燧發槍傷而發明的一般。

把鑷子丟回大木箱內,他又取出旁邊那口箱子裏的瓷瓶。拔開瓷瓶,那裏麵果然全裝著散劑。

小瓷瓶上貼著張小巧的紅紙片,其上寫著七寶散三個字。

這種金創藥顯然並非產自高句麗,又以漢字標注,到底來自哪裏,一目了然。

“陳參軍,這些是治療槍傷的藥物和器械嗎?”

“這些東西到底是誰送來的,難道是唐人?”

“除了唐人還有誰呢?咱們被困在這裏,連隻蒼蠅都難以飛進來,怎麽可能還有別人。”

士卒們七嘴八舌,對著場地中央的幾口大箱子,竊竊私語。

如果真是唐人送來的這些箱子,他們究竟意欲何為呢?

“既然是唐人送來的東西,咱們就得小心了。說不定這些全都是毒藥。那要是用在傷口上,豈不是雪上加霜嗎?”有人擔憂的問道。

另一些人頗為同意的連連點頭。

“說的是,唐人能安什麽好心眼。昨天打死了咱們這麽多弟兄,這會兒豈會無緣無故的給咱們送藥。”

“是啊,陳參軍,您一定要替咱們小心甄別,千萬別在上唐人的狗當了。”

陳達心裏疑慮重重,唐人的這招,名字叫作攻心為上啊。

殺了我高句麗十萬之眾,此刻卻又來裝慈悲,真真不是東西。

不過他們送來的東西,卻是貨真價實的。這一點陳達幾乎可以肯定。

他如此篤定的原因無非有兩個:其一,如果唐軍真想送他們上路,根本不用費盡心力,給他們送毒藥來,並哄騙他們吃下。

其二,唐軍如此作為,無非就是想從心理上瓦解高句麗人的鬥誌,減少高句麗人對他們的仇視 。

隻有如此,送藥才有意義。

陳達不禁在想,如果唐人今晚沒有送藥來該有多好。

那些受傷的士卒們自知心死,定然會抱定與敵同歸於盡的決心,組成敢死隊,為攝政王殺開一條血路。

而如今,唐軍主將讓這些垂死掙紮的高句麗人又重新看到了希望。

心底懷著希望的傷員們,心理自然會變得軟弱。

換句話說,唐人的這些金創藥粉和取彈器材,買走了眾多無法估量的傷員必死的信念。

這件事鬧得如此之大,恐怕這種時候,全營的將士們都知道了。

想要隱瞞是不可能的。

陳達喪氣的在兩個木箱中各取了一份樣品,就命人收起箱子,送到倉曹參軍手中。

傷員們到底要不要用這批療傷物資,全要看攝政王的旨意。

雖然陳達知道,攝政王一定不會看著傷員們活活痛死,肯定會吩咐倉曹參軍立刻把這批物資下發。

但這份恩情,也隻能留給攝政王來施行。

看熱鬧的士卒們,遠沒有就此散去的意思,他們跟在十幾個抬箱子的士卒後麵,一起向山脊上湧去。都想跟著去看看,攝政王會如何處置這批唐人饋贈的物資。

不一會,眾人就跟著挑抬箱子的士卒一道,來到了山脊攝政王簡陋的營帳前。

這裏的火堆格外的明亮,柴火也比其它地方更為充足。

攝政王高延壽正俯身在給一名受傷的親衛療傷。

那人正是攝政王平日最為依重的親衛疤臉。

隻見攝政王右手握著一支長嘴尖鑷,緩緩探進疤臉背部最高處的一處孔洞。

疤臉痛得渾身的肌肉都忍不住抖動起來,身上汗出如雨,在火把的映襯下,閃出一身的水光。

他的嘴巴緊緊的閉著,腮幫子因為咬牙的關係,顯得棱角更加分明,從左眼一直延伸到右側下巴的那道疤痕,漲得通紅,像是要再次裂開了一樣。

“啊——”

一聲痛苦的咆哮聲響起,攝政王手裏的黑鐵尖嘴圓頭鑷子中,一粒血淋淋的彈丸赫然被夾在其間。

隻見攝政王將那顆彈丸狠狠的摔進火堆裏,雙眼看向疤臉。

大汗淋漓的疤臉的臉上,突兀的有了一種解脫後的舒暢表情,就像是便秘了一年,突然一瞬間全都暢通了一般。

“大王盡管來,老疤皺一下眉頭不是好漢。”疤臉狠厲的說著,撿起地麵一根粗樹枝,狠狠的咬在嘴裏。

攝政王再次伸出鑷子,準確而利落的探進疤臉脊背上的第二個孔洞。

一聲慘呼後,接著又是第三個。

當三顆彈丸都被攝政王狠狠的扔進火堆裏的時候,疤臉的樣子幾乎想是要虛脫。

整個人更是像從水裏撈起來的一樣,濕淋淋的。

可從他的目光深處,卻可以看見淡淡的釋然。

他不必死了,這種器械不僅取出了他體內的毒丸,而且並沒有過多的損傷其它組織。

如今又有了唐人送來的七寶散。

既然這長嘴鐵鑷子都如此管用,那麽七寶散想必也是極為對症的藥物才是。

攝政王顯然也和自己的親衛一樣高興,他迫不及待的取過瓷瓶,把粉末倒在了疤臉背部細小的傷口處。

那些藥粉見血即收,不過片刻功夫,血流如注的三個孔洞,就不再往外滲血了。

“此藥果然神效無比,全讓弟兄們全都用上。你們幾個,去教導一批細心之人,將本王的方法如法炮製,也好盡快解除弟兄們的傷痛。”

攝政王高延壽吩咐著身邊的錄事參軍陳達,倉曹參軍鄭裏。

後者似乎還有疑慮,見攝政王吩咐下來,果然的上前一步,說道:“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