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寒假過去了,我和朋友們道別,重新回到了學校。這一回老爸體恤我在接下來的一年半裏會給他省掉幾次旅費,大發善心批準我坐飛機回去。我和一位在上海讀大學的小學妹同行,第一次坐了飛機,在空中卻還有些害怕,直到飛機降落於虹橋機場。
一出機場,韓宇和東原的兩張笑臉就湊到了我跟前。他們倆幫我提著行李,韓宇裝作無意的樣子,把我的手挽起來。我看見了小學妹好奇而狐疑的眼神,迅速將手從他的領地裏掙脫出來,韓宇的臉上飄過一絲陰雲。而我的學妹對韓宇的興趣大增,置帥哥東原於不顧,一路上纏著韓宇問個沒完沒了,籍貫、年齡、愛好……比我媽媽還三八,這讓我心中湧起非常不好的預感。
回到學校的第一個晚上,我就和韓宇吵架了。韓宇認為我做事偷偷摸摸的,連向同學和朋友宣布他是我男友的勇氣都沒有,如果說得更嚴重一點兒,那就是我從來都沒把他放到重要的位置上。我也很委屈,因為我壓根兒就沒有想到他會和東原出現在我麵前,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自然會有些驚慌失措。不過我轉念一想,的確,除了我的大學同學,我的那些發小兒們沒有一個人知道韓宇是和我在一起糾纏了接近四年的男友,即便是小米,我也從未主動說過,至於以她的聰明機智展開的聯想,我自然沒有束縛的權利。
我們倆開始爭吵、辯駁,到後來我小聲嘀咕了一句:“反正將來也會分開,畢業的時候又不見得能留在一起,現在說那麽多有什麽用?”
韓宇大怒,“你現在就琢磨著以後要和我分開了?我真的懷疑你究竟喜不喜歡我!”
我自知失言,隻能悶聲不語,於是兩個人都繃著臉生悶氣。過了一會兒,我輕輕走過去拉住了他的衣角,“你終歸要回北京,而我卻不知道會去哪裏。”
韓宇抬眼看了看我,“那我們一起努力,說不定我們可以分在一起。”
我們言歸於好,接下來開始盤算未來,如果我們兩個人要在未來的日子裏廝守在一起,那麽,考研就是最有可能實現目的的捷徑。雖然考試對我來說基本上是酷刑,可是為了我們有可能的未來,我願意嚐試。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這天晚上是我們之間的一條分割線,在此之前我們之間充滿甜蜜,在此之後的那些日子裏,我們都很暴躁,容易生氣,為了一兩句無心的話語而起爭執,搞得身心頗為疲憊。至於學習,那也是事倍功半。
我不知道我們究竟是怎麽了,但是我們都不快樂。
隨著時間一天一天流逝,我們之間越發劍拔弩張。我覺得他不再像從前那樣體貼、寬厚,他覺得我總是漫不經心的態度十足可恨。以前覺得是優點的地方現在也慢慢變成了缺點,他會指責我不分場合瞎吹口哨,我會覺得他拿著網球拍和東原在操場上打球是很幼稚的行為,不過就是為了臭顯擺。盡管每次都吵得不可開交,但最終我們還是以和好作為結束。
大胖和小胖取笑我說:“你們倆是提前患了‘畢業綜合征’。”
這一切的極限,終於在小米和阿乖要來上海遊玩之前爆發了。
小米和阿乖雙雙考上了研究生,而且小米的考研分高得嚇人,人家都是三百多分就沒有問題,她可好,居然考了四百多分!讓所有的同學都萬分佩服。她倆大概是覺得該好好犒勞一下自己,相約來上海折磨我,阿乖當然是醉翁之意不在我,在於董小宛這個香餑餑。
我提前通知韓宇接下來的幾天會很忙,沒有閑暇與之廝混。
韓宇淡淡地看了看我,“你不讓我見一見小米?”
這段時間我們之間的口角讓我有些害怕,實在擔心我和韓宇當著她倆的麵再次爭吵起來,我順口就說:“小米這次來上海的時間特別緊張,估計夠嗆!”
韓宇的表情變得非常陰沉,“算了吧!你,張嘴就撒謊,還那麽拙劣!”
我的臉色也迅速變白,他從來沒有用這樣的口氣和我說話,於是無力地辯解道:“我撒什麽謊了?你怎麽能這樣說我?”
他都不看我了,“我不想再說什麽了,都懶得拆穿你!林立夏,咱們倆可能真的不適合,還是分手吧!”
我有些傻了,什麽事,這麽嚴重嗎?不過,我還是保持平靜,隻是問了一句:“為什麽?”
他用腳撥弄著地上的雜草,“我很敏感,你卻大大咧咧的,很少關心我的感受,一直以來都是我主動你被動。我有時候懷疑你是不是真的喜歡我。既然大家都不開心,長痛不如短痛,還是分開比較好。”說完,他便慢慢轉身,離開了我們談話的小花園。他緩緩地向前移動著,我卻呆滯在原地,連追上去拉住他的勇氣都沒有。
其實,分手並不如我想象中那樣悲傷,或許潛意識裏,我也是認為長痛不如短痛。而且,由他提出結束,我會更心安,甚至是如釋重負。美女斯佳麗曾經說過:“沒什麽大不了,明天的太陽還是會照樣升起。”這是我要向她學習的地方。
在看不到他的背影之後,我慢慢溜達出了學校,覺得還是整理一下思緒比較好,否則回到宿舍很容易被那幾個狡猾的家夥看出蛛絲馬跡。
四月的夜晚還有一些冷,小風微微吹著,絲絲寒意傳來。我毫無目的地走到了電影院附近,發現這裏人很多。我看了看海報,原來好萊塢大片《真實的謊言》正在上演,而這部片子,原本我跟韓宇商量好要一塊兒來看的。
我掏錢買票進場,和一大群人一起陷入黑暗之中。
《真實的謊言》是阿諾?施瓦辛格主演的電影,場麵宏大,情節動人心魄,特技讓人眼花繚亂,攝影技術頗高,不管是飛機撞大樓這樣的特效場麵,還是結尾處施瓦辛格和夫人在悠揚的探戈舞曲中翩翩起舞所漾起的浪漫情懷,都讓我大開眼界,歎為觀止。我和施瓦辛格一起躲在黑暗中看他的夫人把衣服一脫再脫,並且跳起了鋼管舞,我不知道他心中此時是否五味雜陳,但我卻在哧哧笑著的觀眾中間樂不可支,直到滿臉淚痕。
從電影院出來,我發現春雨在不知不覺中密密麻麻地下起來,忽然想起來張學友的未卜先知,原來分手真的總在下雨天。
我渾身濕淋淋地跑回已經熄燈的宿舍,和我期望的一樣,她們都已經呼呼大睡了。我躡手躡腳地爬上床鋪,輾轉反側,直到天明。
很快,小米和阿乖乘著呼嘯的列車就到了上海,我自然得去火車站接這兩個傻孩子。
火車到站的時候,我高興地跟著火車一起奔跑,在那個春末夏初的傍晚,我穿的那件黃黑格子大襯衫也隨風一起飄揚。見麵的那一瞬間,我們都很激動,三個女孩兒擁抱在一起。可是快樂的情緒在出站時卻打了個折扣,小米借的學生證被查了出來,需要補全價票。
出站的時候,我們一直在唧唧喳喳地閑聊,春天的雨水多如牛毛,可是卻無法澆熄我們的興奮。
把她倆帶回宿舍,我請她們吃我最拿手的麵條。在小鍋裏,麵條、青菜和塞著肉的油麵筋一起煮著,她倆吃得幸福無比,滿臉放光。窗外的雨一直在下,在這樣幸福的時刻,阿乖怯生生地提出要求:“你能把董小宛騙來嗎?我要給他一個驚喜。”瞧瞧,有人這麽快就把重色輕友的虛偽麵目公布於眾,一點兒掩飾都沒有。
我被阿乖煩得沒辦法,隻好和小米一起去樓下給小宛打了個電話,用沉重的語氣說:“你能過來一趟嗎?”
電話那頭很是遲疑,“你怎麽了?現在下著雨呢!”
我隻好使出殺手鐧,發出哽咽的聲音:“我……我……”沉默了數秒,“你還是過來吧!”小米衝著我眨著眼。
電話那頭的小宛同學還是善良地答應過來。我回到宿舍向阿乖匯報了這個好消息,她卻一陣遲疑,“怎麽你一叫他就來了?”空氣裏洋溢著的都是醋意,我和小米同學交換了一個眼神。
小宛同學冒著密密的細雨,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騎著自行車來到我們宿舍,看到我的第一眼還表現得甚為關切,“沒事吧,你?”
我一臉詭笑地把他帶到宿舍裏,情人相見,分外親熱,同時小宛同學也唾棄了我的欺騙行為,此時阿乖並不為我爭辯,一臉笑意,真讓人感歎女大不中留。五分鍾後,董小宛同學就把阿乖接走了,留下小米同學和我一起廝混。
我帶著小米在南京路、淮海路和四川路上穿梭,那時候上海美女都背著款式不一的雙肩小背包,我們也不甘落後,買了兩個一模一樣的黑色小包背在身後,好歹也抓住了時髦的小尾巴。
我和小米從先施商廈走出來的時候,我用餘光瞥見韓宇正好從大門的另一側進去了。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發現我們倆,隻是拉著小米快離開此地,小米罵我:“搞什麽鬼?難道趕著去投胎啊?”
小米在上海的這幾天一直和我擠在一張**睡覺,聽宿舍其他家夥曆數我的胡作非為,很快就和她們混在一起。我**有一隻韓宇送給我的小兔子,因為皮毛順滑,小米十分喜歡,隻要一抓住就會不停地**。小兔子因為被我們施過酷刑,噴過無數種味道刺鼻的香水,因此取名“小騷”。小米追問小騷的來曆時,正欲告知的大胖被我的眼神及時製止了。
半夜時,小米躲在被子裏忽然問我:“小騷是韓宇送給你的吧?”
我沉默了一會兒,反問道:“你怎麽知道的?”
小米很是不屑,“就你那點兒小九九,還想瞞誰?對了,上次韓宇是不是去機場接你了?咱們同學可全都知道了。”
我頓時想起了和我同坐飛機的小學妹,她和小宛的關係也很好,肯定是她通過小宛昭告天下的。
我正在琢磨要不要告訴小米我和韓宇已經分手的事,耳邊卻傳來輕微的鼾聲。我不禁驚歎小米迅速入睡的能力,替她掖好被角後,一起沉沉睡去。
小米和阿乖離開上海後,老牛也帶著幾個同學來江南一遊。老牛的行蹤飄忽不定,他們對蘇州園林的興趣很大,因此在上海停留的時間非常短暫,我隻在他離開上海的時候趕到車站為他送別。老牛描述了一通他們在上海外灘看到無數的美女,誇張地表示比一輩子見過的美女還多。我還沒有來得及鄙視他,他卻一臉的詭笑,說:“聽說你有情況了?”
我不知道是應該點頭還是搖頭,隻能鬱悶至極地感歎道:“不會吧,連你也知道了?”
他得意洋洋地看著我,“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對了,是上回陪你和林曉軍逛故宮的帥哥吧?”
我不耐煩地把他推上火車,“你管得也太多了,趕緊上車找你的蘇州美女去吧!”
雖然我從來沒對大胖和小胖說什麽,但是班上的同學,包括大胖和小胖在內,很快就發現了我和韓宇視若陌路的情況。現在都是小班上課,抬頭不見低頭見,我們客氣而禮貌,但是徹底消失的親熱讓所有同學都明白,我和韓宇又在鬧分手。
外科實習時,老師讓同學之間互相給對方打麻藥,而且是最狠也最重要的那一針,一針下去,下齒槽神經、頰神經和舌神經都得乖乖癱瘓,半邊臉就會完全麻木。我們一個個都苦著臉坐到牙椅上,張大嘴,驚恐地看著自己的搭檔舉著針頭在臉部上空猶猶豫豫地晃悠著。大家都知道對方是毫無經驗的新人,但也隻能聽天由命。我自然是被小甫施以酷刑,我的臉迅速麻木,感覺變成了一塊橡膠,舌頭也完全不由自己控製。我正捂著嘴哼哼唧唧的,一回頭,和韓宇的眼神碰了個正著,然後我們都迅速轉向別處。
大胖看見了這一幕,小聲問:“你們搞什麽鬼?為什麽又分手了?”
我大著舌頭哼道:“就是因為在一起不開心了。”
她沒有聽清楚,接著追問:“什麽啊?再說一遍?”
一旁的小胖拍了大胖一下,“你瞎問什麽,反正將來畢業的時候也會分手。你還是給我乖乖地躺到椅子上去吧!”
時間過得很快,這一學期又迅速結束了。我所有的好朋友都有了非常好的結局,小米、阿乖和張率考上了碩士,風兒留在了北京的政府機關,林曉軍也去省會城市工作,一切看起來那麽美好。
我們的暑假被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去一家綜合性大醫院做內外科的實習。
正式實習前,學校給我們放了一周的假。這次,我當了風兒的導遊,拉著從北京跑來的第三撥同學在上海穿行,甚至還陪她去了一次杭州,再次遊覽西湖。浙大的六和塔分部樹木蔥鬱,樹枝上掛滿了廢舊磁帶拉出來的帶子,浙大的同學慚愧地告訴我們,這就是畢業班的惡作劇。
《阿甘正傳》也在此時上映,我拉著風兒去見識了上海的電影院。電影裏的那片羽毛在我們麵前飛舞,直到電影結束,仿佛仍在我們心頭盤桓,揮之不去。
韓宇被心內科的一位老太太主任看中了,她有空就在我們老師那邊大肆表揚,據說還詢問韓宇的意見,將來要不要改行,到這家醫院的心內科當醫生?還好我們被分成了若幹個小組,分到不同的內外科室,否則還不被老師誇獎時的肉麻之詞給膩味死!我和小甫分在腦外科實習,小甫對我也頗有微詞,說腦外科的帥哥老師偏心,每次有腦袋受傷需要縫針的,我總會被老師推薦為第一備選。
因為宿舍離實習醫院的距離很遠,中午我們在食堂吃完飯後,都會隨便找個地方稍微休息一下。老師們都躲到病房裏休息去了,於是門診的腦外科辦公室就成為我們這些實習生聚集的地方。
七月中旬的一天中午,我正趴在辦公桌上酣睡,忽然被人使勁拍醒了。我抬頭一看,隻見小甫正衝著門外努嘴,“門口有個帥哥找你。”
我將信將疑地走到門外,麵前的這個人實在太出乎我的意料了,嚇得我一個激靈,因為站在我們辦公室前衝著我微笑的這個人,居然是張率!
張率背著一個簡單的行囊,看上去風塵仆仆的,但是這些並不是我關注的重點,我隻是納悶他出現在此地的原因。於是,我的第一句話便是:“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他把背包扔到地上,長籲了一口氣,“畢業的行李沒處擱,我就直接把它運到杭州來了,正好拜見一下導師。杭州離上海挺近的,我想著過來看看你。”他衝我微微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看上去好親切,讓我不禁懷疑這還是不是和我冷戰了將近兩年的張率。
我心裏還是有疑問:“董小宛和小甜甜也放暑假了,那你怎麽找到這裏的?”
他回答得輕描淡寫的:“我去你們學校了,學校說你們被分散到口腔醫院了,等我好不容易找到口腔醫院,那邊又告訴我你們在這家醫院裏實習,於是我就找到這裏來了。”我真的很佩服那種到了陌生的城市依然遊刃有餘的人,換作是我,估計早就暈頭轉向了。
他告訴我他還沒吃午餐,我隻好向腦外科的帶教醫生請假,申請早退。
七月的上海烈日炎炎,我領著張率走出醫院,白晃晃的太陽熱得我滿頭大汗,也不得不把眼睛眯成一條細縫,透過這道細縫我看到韓宇推著一輛自行車,麵無表情地從我們身邊擦肩而過。
我領著張率去吃麥當勞。在開著冷氣的麥當勞裏,我們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非常迅速地恢複了最初的友誼,誰也沒有提起以前的過節,隻是聊著開心、有趣的話題。
把張率送走後,我長出了一口氣,解開心結真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
我和小甫很快從腦外科輪轉到了骨科,我的帶教醫生依然是帥哥,看來外科果不其然是男性公民的王國。不過這個帥哥極其懶散,能坐著絕不站著,能躺著絕不坐著,永遠都泡在有空調的閑置病房裏,留下我在熱得像蒸籠的辦公室裏狂寫病曆。跟他上手術台的時候,我發現他完全換了一副模樣,嚴謹、認真、專注。我跟他上第一次的手術時,由於我一而再再而三的不規範動作,被他勒令換了三次手術衣,這是一件比較丟臉的事。
這幫醫生其實對我們實習生都很好,有吃香的喝辣的機會都不會忘記帶上我們,我們也會趴在辦公桌上研究他們壓在玻璃板下的工資條,遺憾地發現原來醫生們的日子過得並不是那麽充裕。
喜歡韓宇的那個心內科主任是我們的崇拜對象,因為她號召她的富翁病人給病人自己住的病房裝上空調,出院後他們也就贈送給醫院了,還拉來了一筆讚助,請我們全體實習學生去唱卡拉OK。
然而,那卻是我有史以來最丟臉的一個晚上。
我們全班同學都裝扮一新,隆重出席這次聚會,我也穿上了我最喜歡的一條紗質大擺的背帶裙,那是我最漂亮的一條裙子,有兩根細細的腰帶拴在背後,襯托出我自以為比較細的腰。
卡拉OK的大廳裏異常豪華,有很棒的音響,還有一個超大的舞台。我們男女生齊聚一堂,在心內科主任慈祥目光的注視下,紛紛上台在卡拉OK的伴奏帶下慷慨激昂地高歌。我和大胖、小胖擠在最裏麵的角落裏,好處是不容易被人注意到,缺點是如果要到衛生間,必須從舞台上方過去。
我喝多了飲料,沒辦法隻能到衛生間去釋放一下。為了不妨礙正在舞台上聲情並茂演唱的東原,我打算快速跑過舞台中央,可就在此時,裙子的腰帶鬆了,絆了我一下,我結結實實地摔到地上,以前撲的方式趴在舞台上,而且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然後在眾人的驚呼還沒來得及開始時,我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爬了起來,衝下舞台,衝出房間,躲進了衛生間的小隔斷裏。
我躲在廁所裏用手揉著我摔得青紫、看起來要出血的膝蓋,鬱悶得隻想以頭撞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有勇氣走出這間廁所,我的一世英名怎麽會這麽容易就毀於一旦?老天真是沒眼!
我就這樣在衛生間裏踱著步,對著鏡子發呆,琢磨著是不是幹脆直接回宿舍,避免接下來和同學見麵的尷尬。
正在我琢磨的時候,大胖和小胖來到了衛生間,“你要在裏麵躲到什麽時候?韓宇讓我們趕緊把你從衛生間裏拉出去。”
我故作惱羞成怒地說:“我哪裏躲了,哪裏躲了?整理好衣服我就出去!你瞧,我都摔成這樣了……”我把青紫的膝蓋亮給她倆看。
大胖嘖嘖輕歎:“真是可憐,你也太倒黴了吧!”
小胖接道:“你爬起來的速度才驚人呢!我們被你嚇得沒有反應過來,你卻轉眼就溜掉了。”
我看著她那幸災樂禍的小樣,恨不得給她一腳。
走出房門,我發現韓宇在外麵,心中一動,大胖和小胖非常知趣地主動離開了。
韓宇問我:“傷著哪兒沒有?”語氣跟從前一樣,充滿體貼和關懷。
我搖了搖頭,“沒事,膝蓋蹭掉了一點兒皮。”
他皺了皺眉,“你怎麽還是這麽沒頭腦,一點兒長進也沒有!你自己一個人,一定要當心。”
他怎麽忽然跑到這裏向我說些噓寒問暖的話,我有些好奇,隻是默默地點頭,指著歡歌笑語不斷的卡拉OK包間,對他擠出一絲笑意,“那我進去了。”
在我就要離開的一刹那,他忽然又說了一句:“今天老師通知我了,九月份讓我回北京的醫院進行臨床口腔實習。”
我停了下來,我覺得我好像明白了,今晚他對我那樣和善,是因為這是他對我最後的關心,以後再也不能了。
我衝他點點頭,“我知道了,謝謝你告訴我。”說完,我就頭也不回地往房間裏走去。
接下來的時間裏,我仿佛忘記了膝蓋上的疼痛,和同學談笑風生,對於他們善意的嘲笑我也照單全收,甚至還跑到舞台上和大胖、小胖合唱了一首歌:“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麽,擦幹淚不要怕至少我們還有夢。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麽,擦幹淚不要問為什麽!”
隻有在寂靜的夜晚,我的膝蓋和我的心都在隱隱作痛。
日子還得照樣過,我每天按時去醫院實習,和大胖、小胖、老江如常地打鬧、嬉笑,在我的帶教醫生手底下看眉眼高低。
外科老師和內科老師的風格截然不同。外科的帥哥們不論年齡大小,一律寬袍大袖,長衣飄飄,連扣子都很少係上,對手術的興趣永遠大於寫病曆的興趣。外科門診的老教授總是不厭其煩地對每一個受外傷的病人說“牛肉、海鮮、辣椒,這些千萬不要吃”,而且還會興致勃勃地抓住每一個帶教學生去觀看門診時落網的各式病例,甚至還有痔瘡,我們就羞紅著臉站在一邊,看各種各樣的隱私部位。內科的老師們自然是另外一種風格,細致、謹慎,事無巨細都會向我們慢慢講解,要求我們和他們一樣,牢記所有疾病的症狀和表現、藥品的無數種用法,要求注意病人的每一個瑣碎細節,保質保量地完成病曆。
我們班的男同學總是能忙裏偷閑,品評醫院裏的女醫生和女護士。大家聚在一起交流各自實習科室的美女,以至於有些科室還沒有輪轉進入,裏麵哪個美女護士有性感豐厚的雙唇,我們早已了如指掌。
有時,我在去實習醫院的公車站會遇見韓宇,我們都各自和自己的小團隊在一起,即便一起上車,那也是分別站在一頭一尾,視對方如無物。
即使這樣,許多小道消息還是會傳入我的耳中,比如他和東原去上海其他大學約見漂亮美眉,比如韓宇的上海親戚為他聯係了一家上海的外資醫院,將來很有可能留在那裏工作……這些內容總會自動在我身邊不停地跳出來,我卻置若罔聞,自動過濾掉了。
有時我覺得我們就像兩條交叉的直線,在會聚之後,義無反顧地向相反方向迅速滑落。
夏天,太陽會曬得人渾身冒油,**的草席絲毫沒有涼爽的感覺,反倒迅速被身上的汗濡濕後變得黏黏糊糊的。就是在這樣艱苦的環境下,我冥思苦想是不是應該在韓宇離開上海之前,提前送給他最後一份生日禮物。
我很快就說服了自己,送,當然要送,從此以後天各一方,給彼此留一個念想,也不枉我們青春年少時的歡樂時光。可是送什麽卻讓我費盡心思。韓宇關於錢包和皮帶的愛情歪理我還記憶猶新,可是我們倆現在這種情況,早就已經不是可以贈送皮帶的曖昧關係了。
我還沒有想出一個所以然來,時光已非常迅速地溜走了。七月和八月眨眼就過去了,九月冷不丁就出現在我們麵前,我們的內外科實習也宣告結束了,接下來就是我們為期一年的正式的口腔醫學實習。
係裏又把我們分成若幹個小組,比如韓宇和一個女生去北京實習,小胖和大胖對外麵的花花世界很好奇,於是被分到校外其他的三甲醫院口腔科實習,而我和小甫,由於沒有追求,留在了自己學校的口腔醫院內實習,從宿舍到門診大樓,隻有兩分鍾的距離。
韓宇的出發時間定在九月中旬。在迎新送老聯歡會召開之前,我們這些留在上海的同學就已經開始了實習課程,比如我,第一個月的任務就是到住院部進行為期一個月的口腔外科實習。而韓宇,由於無所事事,則四處閑逛。
其實住院部離門診大樓很遠,半個小時的路程,還得騎車。幸好住院部那邊美食雲集,除了食堂不錯以外,連馬路邊的白玉蘭小籠包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每天天不亮就騎車出門,去醫院吃早飯、上手術、寫病曆,直到吃完晚飯後,我才披星戴月地回來。
隨著迎新送老會的臨近,我開始越發慌亂,心神不寧地琢磨、盤算,終於,我在對著昂貴的派克金筆發了幾分鍾呆之後,選擇了旁邊的一支英雄牌鋼筆,以及一個硬朗的皮質筆袋。我把鋼筆塞進筆袋裏,摸著它覺得心裏空落落的,於是,我咬了筆杆許久,寫了一封告別信。
那是我給韓宇寫的最長的一封信。不知道為什麽,我給韓宇的信很少能超過一頁,與我給我的發小兒們絮絮叨叨、滿紙廢話大相徑庭。但是這一次,我居然洋洋灑灑地寫了五張信紙,回顧了我和韓宇在一起的所有值得紀念的細節,最後還祝他一路順風。
我把信紙也塞進了筆袋,決定在迎新送老晚會的那天,與韓宇做一個了斷。
那天很快就來了,這時距離韓宇離開上海隻剩下最後一周了。晚會的地點還是在去年的那座大廈,離口腔醫院隻有幾站的距離。
九月的夜晚非常舒服,可以穿漂亮的裙子,卻不會覺得冷。我又穿上了我心愛的背帶裙,卻絲毫沒有意識到,那條裙子注定隻會帶來悲傷。
晚會一如既往地熱鬧,學弟學妹們載歌載舞,歡聚一堂。我、大胖和小胖齊齊感慨道:“江湖已經不是我們的江湖了……”
晚會時,韓宇和班上的每一個男生都勾肩搭背的,說著一些貌似誠摯的話語;韓宇和老師觥籌交錯,嬉笑不已;韓宇和支書合唱了一首跑得沒邊的歌曲;韓宇對大胖和小胖說:“我不在的日子裏,兩位千萬要注意體形,不要多吃……”
我對韓宇說:“待會兒結束的時候,我有東西給你。”
在接下來的時間裏,我雙頰發熱,心不在焉,雙眼茫然地盯著空中的一個假想目標,心猿意馬。在喧鬧的人群中,我卻在琢磨一會兒我應該怎樣和他告別,說哪些話會比較得體,在這個分別前的晚上,盡顯我的成熟端莊。
晚會結束之前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韓宇不見了蹤影。好不容易等到晚會結束,我和大胖、小胖一起走出了大廳。在門外,我看見了騎在自行車上、單腳點地的韓宇。
我期期艾艾地表示讓大胖和小胖先走,她倆知趣地點點頭,隨即離開了。
我向韓宇走去,“原來你在這兒,剛才好半天沒看見你!”
韓宇淡淡地點點頭,“有什麽事嗎?”
我被他的問題堵得無話可說,“我想把生日禮物提前給你。”說完,我就把放在背包裏的筆袋遞了過去。
韓宇接過去,捏了一下我的禮物,沉默了一下,忽然對我說:“謝謝!”說完,他就騎上自行車,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傻傻地站在原地,一動也不能動了,我整個晚上設想的所有情節全部都沒有派上用場。我就像一個傻瓜一樣,機械地往前挪步,眼淚像滔滔江水一樣止不住地流淌。為了避人耳目,我跑到了馬路對麵,在明亮的星空下做一個堂而皇之的傷心女孩兒,直到被溜達到馬路這邊買零食的大胖和小胖發現。
她倆看著我從未有過的慘樣,有點兒沒反應過來,“林立夏,你怎麽了?怎麽了?你別哭啊,求你了,你別哭好不好!”
我看見她倆,就像快要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的救命稻草,撲上去,趴在她倆中間開始歇斯底裏地號啕大哭。我一邊哭一邊嚷道:“他不理我了,他再也不理我了……我以後再也見不到他了……他要去北京了……”
我像瘋了的祥林嫂一樣,老是重複著那一句話,心痛到了極點。我想起我們去金山的時候為了找旅店而拌嘴的情景;我想起他替我煮方便麵,還端到操場上;我想起他第一次把手搭在我肩上,我全身不禁顫抖了一下;我想起我們在煙花底下發現對方,異常驚喜;我想起我們看《縱橫四海》時兩手相握;我想起他畫的那些俏皮的畫,裏麵的女主角都是我;我想起在我生日的時候送給我十一朵玫瑰,說那是“一心一意,一生一世”……我想起來的太多了,可是另外一個聲音,如雷鳴一般在頭頂響起:“Game Over!”
她們倆攙扶著我,我一邊走一邊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即使已是深夜,也讓偶爾路過的行人為之側目。我從來沒有像那天晚上那樣傷心過,我也從來沒有像那天晚上那樣流了那麽多眼淚,眼淚真的是持續不斷。這是我從來沒有設想過的局麵,正如同我從來都沒有認識到,我比我自己以為的,更愛那隻韓宇!我哭了整整一個小時,才蹣跚回到了醫院,宿舍樓上已經一片黑暗,隻剩下星星點點的燭光在閃耀,它體貼地為猶如怨婦的我照亮了方向。
大胖和小胖被我折磨得身心疲憊,還不敢亂說亂問,隻能默默地在我身邊伺候著,直到我把眼睛擦得又紅又腫,停止了哭泣。我換上了T恤和短褲,在一支小蠟燭的照明下,開著大門就著走廊的燈光洗腳,一邊洗腳,還一邊發呆。就在這時,韓宇來到了我們宿舍門口。
我像木頭人一樣擦幹雙腳,在大胖和小胖的注視下,跟著韓宇離開了宿舍,在花園裏站定。就著星光,我隻看見他目光閃爍,卻無法分辨表情。
他忽然開口道:“怎麽這麽晚才回來?我找你找好久了。”
聽到他這句話,我心裏無數的委屈嘩啦一下就一起跑出來了,嘴一咧,眼淚撲簌撲簌地往下掉。他被嚇著了,一把將我摟在懷裏,“傻姑娘,你哭什麽啊?”
那天晚上,我們拚命地互訴衷腸。他其實早就溜出去,在外麵等著我的出現,而我卻是和大部隊一起出來的。他以為我會送他皮帶,沒料到卻是一個破袋子。他捏住那個袋子,心裏其實在罵我是個無情無意的人。臨睡前,他才發現了袋子裏的信,這讓他有找我的衝動,而我卻又不見了蹤影。我靠在他懷裏,把頭抵在他的下巴上,腦海中一片眩暈。
我半夜三更才溜回宿舍,往**爬才爬到一半,一隻腳還懸在半空中,小胖從黑暗中幽幽地問道:“破涕為笑了?”大胖的聲音也如幽靈般接道:“盡釋前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