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了這一遭激烈奪命的清剿,保定各路土匪綹子像被一場寒霜掃**過的樹葉,存餘的都不多嘍。(《民國二十二年保定年度谘文》中總結:“此次剿匪,斬獲頗豐,保定周邊匪首斃命無數,殘部餘匪,多逃往綏遠一帶,藉此,保定剿匪,可告段落。”)

張才明的隊伍被打散了,他的十三個太保,也折損了近半。他帶著牛桂花及聶雙會路豹英等幾個親隨,一路草木皆兵,似驚弓之鳥,由滿城再淶源再阜平,一行人取山道逃到了山西五台境內,匿藏了一個多月,才算躲過了中央軍凶狠的追剿。

票兒的隊伍也被剿得七零八落,手下隻剩下了三十幾個嘍囉。他隻能收拾殘部,再整旗鼓,重新招募隊伍。他是一個有心人,通過這次與祁國英對陣接兵,他反省了自己的隊伍實力,除了裝備落後,隊伍的作戰能力徒有虛表,根本就不是正規軍的對手。清剿之後,他的第一個想法就是組建騎匪。他帶人下山搶奪了不少馬匹,精心挑選了嘍囉練習騎術,每天沿著山路瘋跑。手下人多不理解,票兒嘿嘿地冷笑:“咱們是土匪,就是要腿快,不論搶劫還是殺人還是逃命,都要快去快走。”

俗話講,這世間隻要有窮困二字,就有土匪。土匪這種社會經濟與政治結合產生的作物,真如火燒不盡的野草啊。很快,票兒就招募了三百餘人,其中包括一些被打散的土匪,又尋了回來。票兒的隊伍逐漸恢複著元氣。

票兒在招募隊伍的同時,還精挑細選了十二個嘍囉。組建了一支隨身衛隊。隻要手頭無事,便讓衛隊跟著他訓練。他命令衛隊,他若開槍,衛隊必須都開槍。不要問為什麽。否則,格殺勿論。為了強化訓練衛隊的凶猛素質,票兒便帶著他們下山搶劫。

票兒的衛隊分成左右兩班,他選了兩個人任左右班長。

左班長名叫董鳳池。

董鳳池是清州人(今滄州青縣),他從小沒有了父母,姑姑無後,收留了他。他十三歲那年,村裏鬧瘟疫,姑姑姑夫都死了。董鳳池竟然躲過這一劫,強活了下來。但是姑姑的婆婆擔心董鳳池將來長大會搶奪家產,便把他趕了出來,他便四處乞討為生,那一年冬天,董鳳池到了保定,卻一天也沒有乞討到食物,又冷又餓,就暈倒在保定西街上了。保定“西街武館”的館主南玉祥從飯莊裏吃過飯出來,就看見了昏倒在路旁的董鳳池,頓時心生憐憫,讓下人把董鳳池抱進了府裏。董鳳池醒過來,狼呑虎咽了兩碗粗飯,便磕頭謝恩。南玉祥見這小孩兒長得相貌端正,問明了身世,就讓他留在了武館,在廚房當下人,順便跟著廚子學學做飯。當時保定的“西街武館”開得很紅火,南玉祥善使雙刀,在江湖上頗有些威名。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談歌在保定蓮池,見過一位教授太極拳的老人,名叫秦占奎,他當年做過西街武館的門房,據秦老先生講:“南先生雙刀舞將起來,風雨不透哇!有人捧一把大棗拋過去,大棗落地,顆顆都有刀口。”如此說法,固然有些傳奇,但也可見南玉祥當年的威名與聲望。董鳳池的差事就是在廚房裏聽使喚,伺候南玉祥一家十幾口人的飯菜。南玉祥有個三姨太,姓李,很難伺候,嘴巴很刁,經常挑剔飯菜的味道與鹹淡,還常常對董鳳池又打又罵。董鳳池很受氣,總想伺機離開。可是想到南玉祥待自己的種種好處,就忍下了。那年冬天,南玉祥睡到半夜,突然中風,先後匆匆請來幾位郎中,皆是束手無策。南玉祥昏迷不醒,勉強挨了兩天就死了。棺材剛剛入土,幾個太太就鬧著分家,掙來搶去,武館裏丟失了五個銀元寶。李姨太就誣陷董鳳池偷了,李姨太的貼身丫環也指證是董鳳池偷了。唉,這就說不清楚了。李姨太就讓下人把董鳳池捆起來拷打,還往他嘴裏塞馬糞,逼他承認。董鳳池連聲喊冤,被打了個半死。結果,丟失的銀元寶又找到了,竟是被大太太藏在了炕洞裏,一時忘記了。董鳳池實在咽不下這口窩囊氣,他白天偷藏了廚房一隻剔刀,半夜摸進了李姨太的臥室,把李姨太和丫環一並殺了。之後就翻牆跑出了武館,又跑到南玉祥的墳上叩了幾個頭,大哭了一場,就跑到了完縣寨坡,投奔票兒當了土匪。多年在武館的生活,董鳳池偷學了一身好本事。而且他做事麻利,很得票兒的喜歡。《保定三套集成》上講,董鳳池還把從武館學來的一知半解的烹飪手藝,也派上了用場。他除了給票兒當衛隊的左班長,還負責票兒的小灶。

右班長名叫霍鐵龍。

霍鐵龍是河北武安人。早年間,武安是出鋦匠的地方,霍鐵龍的袓上也是鋦匠。霍鐵龍後來回憶說,他的父親卻不知為什麽,沒有學做鋦匠,竟學成了剃頭匠。他從小跟著父親學剃頭,走鄉串村,掙幾個辛苦小錢。全家饑一頓,飽一頓,日子過得馬馬虎虎,也算將就了。他十五歲那年,家鄉鬧了一次百年不遇的洪水,村子都淹沒了,死了好多人。霍鐵龍一家隻剩下他一個,他感憤之下,便擔著剃頭挑子離開家鄉,開始走江湖了。日子雖然漂泊辛苦,卻也能糊弄住肚皮。誰知道呢,他那年走到保定,卻被人在當街騙去了剃頭挑子。那天早上,霍鐵龍挑著剃頭挑子,從保定西大街的小旅館出來,上街找活兒。剛剛走到街口的轉彎處,一個胖子喊住他,說要剃頭,霍鐵龍出門兒就撞見了生意,很高興,就放下了挑子,請胖子坐在板凳上。鋼了鋼刀子,才說要剃了,胖子突然哎呀一聲,咧著嘴直喊腰疼,就站起身來揉腰,霍鐵龍就揣著剃刀在一旁等著。這時候,街上來了一個瘦子,背著胖子給霍鐵龍使了個眼色,壞壞地一笑,就悄悄拿了胖子身後的板凳,就躲藏到一邊。霍鐵龍以為他們是一夥兒的,搞惡作劇呢,胖子活動了一下,說不疼了,要坐下剃頭了,霍鐵龍忙笑道:“別坐,你那朋友把板凳藏了,想摔你一個屁股墩兒呢。”那胖子奇怪地問:“什麽朋友?我不認識呀,我是剛剛來保定的。”霍鐵龍回頭看痩子,痩子和板凳都不見了。他頓時醒悟過來,便知道那痩子是騙板凳的。便放下刀子去追板凳,追出了街口,那痩子已經沒有了蹤影,他回來一看,挑子早讓胖子給拿走了。這才醒悟這二人是一夥的了。沒有了吃飯家什的霍鐵龍,便在街上尋找,他認定這兩個人不會走遠。找了幾日,還真讓他給尋到了。那胖子與瘦子就是給一家理發館做事兒的。霍鐵龍便去找理發館的老板說理,要取回剃頭挑子。可是老板不依,欺侮他是外鄉人,就招了一群夥計來,把霍鐵龍暴打了一頓。霍鐵龍從小跟人學過武藝,頗是精通短打格鬥的功夫,可是也架不住理發館的人多呀。霍鐵龍吃了虧,剃頭的家什也沒找回來,想不出活路,便一跺腳,去完縣的寨坡山投奔了票兒。他當了土匪之後,心裏卻還惦記著理發館那件事兒呢。過了不久,他就派了個嘍囉下山,去保定城給那個理發館的老板送信兒,讓老板立刻上山來,如果不上山,就殺他全家。老板嚇壞了,趕緊顛顛地上山來見霍鐵龍,還把霍鐵龍的剃頭挑子送回來了。霍鐵龍與他開了幾句玩笑,就放這老板下山了。由此,這個老板後來就成了霍鐵龍的眼線,經常給霍鐵龍做些通風報信的事情。霍鐵龍做事精明,很得票兒喜歡。他上山之後,也沒有扔了剃頭的手藝。霍鐵龍解放後回憶到這件事時,他曾打趣說:“我當土匪的時候,土匪們的頭,都歸我剃。我的手藝很不錯的麽。”

清剿過去半年之後,各綹土匪在保定開的店鋪,也紛紛重新開張了。保定的警局與稽査局,多是暗中吃飽了土匪們送給的好處,睜眼閉眼,並不檢査。土匪們的買賣就重新開始興隆紅火了。票兒就跟張才明講,希望把城裏的店鋪分給他一兩處經營,他的隊伍正恢複元氣,人吃馬喂,極需要補給。可是,還沒等張才明表態呢,牛桂花就堅決不肯了。她擔心票兒會插手張越明的生意呢。牛桂花譏諷地說:“票兒不是有了山頭兒麽,就該自己打食吃麽!怎麽還想上越明的店鋪了?不行!”牛桂花的態度如此固執,張才明也不好答應票兒了。票兒隻能自己去想辦法。那天,票兒帶人下山,去了安新縣城,搶了一家手飾店,弄了不少值錢的東西。他一時心血**,就帶著衛隊繞道去了高陽縣城。進了縣城,他四下裏打聽,就找到了王加林的綢緞鋪。土匪們在店鋪門前下了馬,票兒四下環顧了,就大步走了進去。正是集日,店鋪內果然是好生意,顧客盈門,幾個夥計忙前忙後。王加林戴著老花鏡,正在櫃上算賬,一條盤算打得脆響。十幾年過去,王加林已經白發蒼蒼,老嘍!(再精明的商人,也留不住歲月喲,雖然日進鬥金,卻也是白駒過隙。)

見票兒帶人進來,一個夥計不明就裏,還一勁兒問呢:“先生,您買什麽?”

票兒冷笑一聲:“買什麽?你看老子想買什麽呢?你沒長眼啊?”說著,就把手槍“咣”地摔在了櫃台上。

立時就像挑了馬蜂窩,夥計們抱頭鼠竄,顧客們奪門而逃。

王加林嚇得就跪在了地上,連連磕頭:“好漢爺啊,饒命啊。”

票兒冷冷一笑:“王老板,你這是什麽意思呢?我今天不是來要命的,我是來要錢的。十八年前的票錢你得給我吧。”

王加林驚慌地抬起臉,怔怔地看著票兒:“你是……”

票兒赤著眼睛罵道:“你他媽的別管我是誰了,快把錢拿來!”

王加林苦臉道:“好漢爺,你可憐可憐我嘛,我這是小本生意,沒有多少錢啊。”

票兒吼道:“你沒錢?屁話,你連你親兒子都舍得了,你還攢不下錢?鬼也不信。掏錢!趕快掏錢!兩萬大洋,還是當年的數目,半個子兒也不能少。不管看在誰的麵子上吧,我就不要你的利息了。拿不出來,就讓老子的槍子兒跟你說話了。”票兒一隻手就把櫃台拍得山響,一隻手拿起槍,頂在了王加林的腦門上。

王加林魂飛魄散,顫著聲兒喊夥計從後院取來兩隻鐵鍁,從屋裏牆角挖下去,兩尺見深處,就挖出幾個封了口的壇子來,啟開封,裏邊裝滿了銀圓。王加林看著熠熠閃亮的銀圓,心疼得淚就淌下來了,他渾身哆嗦著說:“好漢爺啊,就這些了。再沒有了。”

票兒打量了那幾壇銀圓,譏諷道:“好啊!那你當年是怎麽回事兒呢?你兒子的命不值錢,怎麽你自己的命就這麽值錢呢?來人啊,數兩萬大洋!”

董鳳池幾個過來就數錢,數夠了兩萬銀圓,還有富餘。眾人就看著票兒。票兒冷笑道:“我剛剛說過了,就兩萬大洋。少了一塊也不行,多了一塊也不要。裝口袋!”說罷,拿起槍來,朝屋頂上放了一槍。他的衛隊就一齊朝屋頂開槍。屋裏就一片亂響,幾近成了炒鍋般的動靜。

王加林當下就尿了褲子,腦袋一暈,立時就趴在了地上,他連連地磕頭:“好漢啊,好漢爺啊,饒命啊……”

票兒咬牙切齒地咒罵:“呸!王加林啊,你算個什麽東西麽?你親生兒子讓人綁了,你竟然舍不得花錢去領票。你是不是要跟錢過一輩子啊?嗯?”罵著,就“咣”、“咣”地朝屋裏亂放了幾槍。他的衛隊又一齊開槍。店鋪內立時就成了蜂窩狀。

王加林嚇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早趴在地上起不來了,連屎帶尿,褲子裏弄了一塌糊塗。他嘴裏吐著白沫,一勁兒含糊不清地磕頭求告:“好漢爺啊,好漢爺啊,你們就饒了我這一回吧……”

票兒的怒氣漸漸消退了一些,他重重地看了王加林一眼,長歎一聲:“王老板啊,你若是不貪財,我……何至於走到今天這一步呢?唉!”他輕輕歎了口氣,讓手下背起兩萬銀圓,就大步走出去了。眾人上馬加鞭,絕塵而去。

事情過去多年,據高陽縣的老人們回憶說,自從票兒到王加林的店裏鬧過了這一回,王加林就從高陽縣消失了。有人說他去了北平,也有人說他去了天津,還有人說他去了山東。誰也說不清楚王加林拉家帶口去了哪裏。人們都明白,王加林是被票兒嚇跑了。但是,票兒還是講情感的,他沒有殺王加林,而旦他也隻要了兩萬銀圓,沒有讓王加林傾家**產,這還是顧及父子情分的。這一點,也是讓人歎服的。後來也有人說,票兒來找王加林,是來結賬的。可是,這是一本什麽賬呢?而且這賬結得清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