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鋒沒有想到, 秦霜星記得他。
更沒有想到，停留在秦霜星記憶裏的，不是那個肥胖惡心到令人作嘔的胖子。
而僅僅是一個, 需要幫助的人。
“我那時候，爸媽出車禍走了。情緒一直不好。”
榮鋒不著痕跡。把他往懷裏重新帶了帶。
秦霜星枕在他鎖骨上，感覺到他的胸腔震動。
“情緒不好, 所以暴飲暴食。”榮鋒輕描淡寫地說著，“很快就變得很胖很胖。”
然而食物並沒有給他帶來真正的慰藉。
反而是日益發胖的身軀, 成為了某些惡意宣泄的出口。
或許是因為臨近高三，所有人心裏積蓄的壓力都越來越大。
又或者隻是單純覺得，一個兩百多斤、胖得走路都腳步沉重的大胖子，看了實在讓人惡心，倒胃口。
影響學習。
榮鋒自然而然的，成為了所有人孤立的對象。
小組作業的時候，沒有人願意跟他組隊。
體育課跑步的時候, 大家也站得離他遠遠的。說胖子容易出汗, 說他身上總是臭得要死，是不是每天都穿著餿了的衣服上學。
怎麽可能。
“我隻是沒了爸媽，又不是流浪街頭。我那時候住在宿舍裏, 每天都洗澡, 洗衣服, 怎麽可能穿餿衣服上學……”
榮鋒低低笑了下，粗糙指腹輕輕摩挲著秦霜星的後頸。
“他們在欺負你。”秦霜星眼圈有些紅了，“他們這是故意欺負你。”
“對。”榮鋒點點頭, “隻是那時不懂。”
那時不懂。
那時不理解, 為什麽同學們忽然都那麽討厭他。
——甚至連那種話都說得出口。
榮鋒不止一次聽到, 他們說他身上有鼻涕和精液的味道。
那時候的榮鋒才十六歲。高二的年紀, 正是最最要麵子的時候。
卻被人在背後議論，編造各種惡心肮髒的事。
輕而易舉，他的自尊心被人踩進泥裏。
“然後我就……越吃越多。”
榮鋒低低笑了笑。
越吃越多。越吃越多。
越被人譏諷嘲笑就越自卑，越自卑就越自暴自棄。
越吃越多越吃越多越吃越多……
終於有一天。
他真的變成了他人口中那個無可救藥的大胖子。
體育課稍微跑兩步就喘得惡心想吐。一旦忍不住彎腰真的吐出來，周圍一大群人就會飛快退開，誇張地尖叫說好惡心好惡心，能不能讓死肥豬以後別上體育課啊。
每個季度換座位之前，身邊人也都雙手合十虔誠祈禱，說求求老師了別讓我跟他坐同桌，不然我會被惡心死的。
甚至連舍友都抱團起來針對他。
那時候學校強製要求住宿，除非家長打申請，否則所有學生都必須住校。所有宿舍都是上床下鋪。
他因為太胖，每次爬梯子上去的時候都膽戰心驚。舍友們還嘲笑他是狗熊上樹，有幾次甚至故意在下麵搖晃他的床鋪。
細細的金屬梯子終於承受不住重量，哢嚓折斷。他整個人往後重重摔到地上，手裏還抓著折斷的梯子鋼管。摔懵了不知所措。
而他甚至無法申請解除住校。
因為爸媽已經不在了。
而身為監護人的叔叔嬸嬸，自己家裏還顧不上來，恨不得連寒暑假都讓他留在學校裏。又怎麽可能幫他打申請。
他隻好日複一日，承受著來自舍友，最近距離的嘲弄傷害。
直到有一天。
“直到有一天，他們刷題刷得不耐煩，覺得無聊了，就把我綁在椅子上……”
榮鋒的手臂鬆鬆地攬著秦霜星，語氣平靜，臉上也沒什麽表情。
仿佛在敘述另一個人的事。
秦霜星身子微微一顫。仿佛猜到了什麽。
“……他們就把飛蛾塞進你耳朵裏？”
“……”榮鋒唇角一彎。
似有些猶豫，他停頓片刻，才用力捏了捏秦霜星的手。
仿佛想要得到一些安慰和鼓勵。
然後說：
“其實是蟑螂。”
……
其實是蟑螂。
他的舍友們，從廁所裏抓來了一隻油光水滑的黑色大蟑螂。
在那之前，榮鋒原本沒有那麽害怕蟲子。
直到那隻黑色大蟑螂，被強行塞進他的耳朵裏。
他們甚至用膠帶把他的耳朵封住。不讓蟑螂飛出來。
體育課跳繩用的繩子，綁住了他掙紮扭動的肥胖身軀。
又寬又粗的透明膠帶，封住了他哭喊慘叫的嘴巴，還有被塞進了蟑螂的耳。
他抽搐著，兩眼上翻。整個人一抽一抽地，把椅子頂翻。
舍友們看他不對勁，這才撕開透明膠帶。
卻發現蟑螂已經鑽得太深，自己爬不出來。
沒有人願意幫他把蟑螂抓出來。
而他也口吐白沫，失去意識倒在地上。
……舍友們畢竟也隻是普通高中生。
被他這樣的反應嚇壞，就哆嗦著打了120。
榮鋒被送去醫院，醒來時已經坐在急診診室裏。
眼睜睜看著醫生從他耳朵裏，掏出一隻活蹦亂跳的大蟑螂。
那一次他幾乎把前一天吃下去的飯都從胃裏吐出來。
他的嘔吐物堵塞了醫生診室的下水道，酸臭味飄滿整個急診。他的衣服也沾上嘔吐物，這下是真的變得臭不可聞。
在那之後他就見不得各種蟲子。
無論是在花叢間飛舞的美麗蝴蝶，還是趴在樹幹上振翅高鳴的蟬。
蟑螂拍打翅膀的聲音永久地停留在他耳朵裏。
成為他多年以來最惡心最痛苦的噩夢。
“我反抗過，掙紮過。可是沒用，他們隻會變本加厲地欺負我。”
榮鋒輕聲說。
“後來我甚至站上天台……結果卻連跳下去的勇氣都沒有。”
“我太懦弱。”
“我漸漸真的變成他們說的那種人。肥胖油膩的死肥豬，一無是處的廢物。成績也不好，家裏也沒人管。被人欺負了，人家拳頭還沒揚起來，我就害怕得開始哭……”
“我連去死的勇氣都沒有。”
“我真的很懦弱……”
秦霜星聽到這裏，眼圈一下子紅了。
“不是的……”他忍不住抱緊榮鋒，不知道該怎麽樣才能穿越時空去抱抱當年那個無助孤獨的人。
榮鋒卻忽然笑了笑，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
下一秒，話鋒一轉。
像是陽光透過生命的裂縫照進來。
“……幸好遇見你。”
榮鋒笑了下，深吸一口氣，用力抱緊懷裏的人。
——那一年的運動會。
是高三上學期，秋季運動會。
九月的天氣，烈日仍然炎熱。
他們全校所有師生都聚集在操場上。不知怎麽，他們班的位置忽然飛來一隻大黃蜂。
周圍同學當然全都散開。
而他因為動作遲緩，身邊一下子空出一大片空地。
不知為何，那隻大黃蜂也盯上了他。嗡嗡嗡嗡，不斷繞著他打轉。
同學們從起初的驚恐，漸漸開始拍手大笑。
大家都說，一定因為他是個大胖子。胖子怕熱，體溫高，他身上又臭。
所以大黃蜂不盯別人隻盯他。
那時的榮鋒已經對會飛的蟲子有了嚴重心理陰影。
他怕得要命，哭叫著求老師同學幫忙。然而老師有事走開了，同學們則都在看他的笑話。
他無助又害怕，倉皇逃竄間不小心左腳絆右腳，狼狽地摔倒在地上。
同學們說：狗熊吃屎。
然後又是哈哈大笑。
他太害怕了。
太懦弱又太恐慌。於是他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大黃蜂嗡嗡飛舞著，他連張嘴哭叫都不敢了，怕大黃蜂飛進他的嘴巴裏。
他隻能哭著捂住臉。
他怕大黃蜂叮他，更怕蟲子飛進他的耳朵和嘴巴。
可是人的耳朵長在臉的兩旁，耳朵加上嘴巴一共有三個地方需要遮擋。他卻隻有兩隻手。
他癱坐在地上，耳旁是嗡嗡不絕的大黃蜂飛舞聲。
他幾乎絕望。
……就在那時，一個纖細瘦弱的身影，擋在了他麵前。
榮鋒隻覺一股類似於香樟木的清香縈繞鼻尖。錯愕抬頭時，就看到那個皮膚白淨的少年，張開雙手擋在自己麵前。
少年和他一樣穿著學校統一的校服。顏色卻和他不一樣。是代表高一的青綠色。
榮鋒愣了一瞬。
隨後就聽到少年清軟溫和的嗓音。
“別怕。”
“我身上有昆蟲驅趕劑……”
“別怕。別動。躲在我後麵。”
“別怕……沒事的……”
榮鋒徹底呆住。一時忘了反應。
他就這樣呆呆地看著少年的背影。
高一的學弟，身高遠遠沒有他高。
背脊卻清瘦挺立，像一株亭亭玉立的植物。熱烈燦爛地生活在陽光下。
榮鋒呆呆地看著少年白皙漂亮的後頸。
那一刻他什麽都忘了。
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被少年帶去醫務室了。
他在跌倒時蹭破了膝蓋手掌。
少年帶他去醫務室，給他消毒，包紮。
榮鋒全程都像踩在棉花糖裏。
整個人暈乎乎，腦袋完全無法思考。
又害羞，又緊張。
等到他意識到的時候，少年已經揮著手向他道別。
而他甚至忘記問對方的名字。
那一刻他悵然若失。
心跳如擂鼓。
他對那個少年一見鍾情。
從此陷入一場無法自拔的暗戀。
……
“所以我真的沒想到，你竟然還記得我。”
榮鋒笑著說。
“我當然記得你。”秦霜星仰起臉，認真地說，“那可是虎頭蜂！毒性超級高，在城市裏很少見的！我猜是別人飼養的寵物，或者是實驗室裏養的，結果不知道為什麽跑出來了……”
榮鋒：“……”
懷戀情緒瞬間消散。榮鋒當場噎住，瞪大眼睛看著他。
你心裏果然隻有蟲子沒有我！！！
然而沒等榮鋒將這委屈抱怨出來，秦霜星就噗嗤一笑，摟著他的腰，把腦袋往他懷裏蹭了蹭：“騙你的。我真的記得你。”
他當然記得那個被人欺負的學長。
看上去人很高很高，應該有一米九？
可卻被一隻胡蜂追得滿地亂跑。
還摔了。
“像隻想掏蜂蜜吃，卻被野蜂追著滿地跑的鼻青臉腫大狗熊。”
秦霜星窩在他懷裏，小小聲地說。
鼻青臉腫的大狗熊，可憐兮兮的，讓人看不下去。
而且不知道為什麽好自卑。手掌都蹭破了，還不肯去醫務室。流了好多好多血……
榮鋒靜靜地看著他。
聽到這裏忽然笑了。
“因為我很胖，很醜。”
榮鋒道，“那個時候真的很難看。”
“可那時候不是在長身體嘛。”秦霜星仰起臉，認真地看著他，“胖一點很正常啊。而且高三壓力大，確實很容易發胖。你後來不就瘦下來了嘛……”
“那是我拚命減肥鍛煉才瘦的好吧？”榮鋒又笑了。
這次的笑容裏有了些寵溺意味，他伸手捏了捏秦霜星的臉。粗糙指腹摩挲他柔軟的臉頰，萬般依戀都化作了繞指柔。
“如果沒有遇到你，我不會是現在這樣。我可能還是那個懦弱自卑的大胖子。”
榮鋒道。
“啊？為什麽？”秦霜星不解。
“因為，我是為了向你告白，才拚命減肥健身……想讓自己變好一點。能配得上你一點。”
榮鋒盯著他。深邃的眼眸裏像有團火焰悄悄湧動。
溫柔地灼燙著秦霜星的心扉。
秦霜星被他這樣看著，又聽到了那樣深情的告白。
一時間心髒狂跳，捂著發燙的臉說不出話來。
“我現在的樣子，你喜歡嗎？”
榮鋒戳了戳他捂臉的手指。
像在逗弄一隻閉緊外殼的小河蚌。
秦霜星心想：明知故問！
但是一想到他曾經那麽努力，那麽拚命地改變自己……又心軟得不行。
半晌，秦霜星才哼哼唧唧地憋出一句：
“超喜歡的……帥死了。”
“那就好。”榮鋒點點頭。
臉上雖然不動聲色，秦霜星卻透過手指縫，看到了他偷偷紅透了的耳朵尖。
哇！他也在害羞！
秦霜星為這個發現感到驚奇又好笑。
好笑之餘，又瘋狂心動。
覺得這個人怎麽這麽可愛啊。
秦霜星忍不住捂著臉，偷偷地笑起來。
榮鋒發現了，似乎有些惱羞成怒。
於是一把扣住他的後腦勺，把他摁進懷裏。
“不許笑。”榮鋒惡狠狠地企圖用胸肌悶死他。
“不笑不笑……哈哈哈哈！”秦霜星在他懷裏掙紮，伸手去撓他癢癢。
摸來摸去，卻隻摸到緊致光滑的腹肌。
手感絕佳，流連忘返。
秦霜星摸著摸著就忘記了自己的初衷。
不禁驚歎榮鋒的身材怎麽這麽好。
“……”榮鋒低頭一看，發覺懷裏小家夥眼睛亮亮的，摸著他的腹肌一臉饜足。
榮鋒索性靠到沙發上，坦然道，“摸吧摸吧。我拚死拚活舉鐵健身，就是為了練出腹肌給你摸的。”
秦霜星一聽，小臉通黃。
視線忍不住往他其他地方瞟。
榮鋒很自覺地撩起衣服下擺。
秦霜星睜大眼睛，心跳越來越快。
然而榮鋒撩衣服撩到一半，突然停下了。
秦霜星呼吸一頓，隻覺得整個人都被他的動作一噎。不由茫然，抬著水蒙蒙的眼睛望向他。
“對了，你之前是不是有話想對我說？”
榮鋒忽然坐起身，表情恢複了幾分認真。
他伸手撈過秦霜星，讓他坐到自己腿上。
微微仰著頭，像成年人哄小朋友一樣地，眼神溫柔又鼓勵。
“今天在昆蟲館遇到的那個家夥，是不是也曾經欺負過你？”
榮鋒握住他的手，眼神熾熱。像強大而熱烈的熔熔驕陽。
“別怕，有我在。他不會再來找你。”
“告訴我，你當年經曆了什麽……”
“告訴我好嗎？我們一起想辦法解決。”
“我們一起，想辦法。讓你從當年的陰影裏麵走出來。”
“就像你當年救下我那樣。”
秦霜星：“……”
這種時候？！
秦霜星睜大眼睛，錯愕地看著把自己抱到腿上、撩衣服撩到一半不撩了的榮鋒。
這、這種時候，突然要跟他談心給他化解心理陰影？！
這合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