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從鐵道部得到消息,昨日20時50分,杭深線永嘉至溫州南間,北京南至福州d301次列車與杭州至福州南d3115次列車發生嚴重追尾事故。d301次列車第1至4節車廂脫軌,d3115次列車第15、16節車廂脫軌。據記者從事故現場方麵獲悉,目前此次事故已造成32人遇難……”
因電量不足,衛虎的手機不停發出“嘟——嘟——”的提示音,他卻聽而不聞毫無反應,仍舊一遍又一遍地按著重撥鍵。從“對不起,您所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後再撥”,直到“對不起,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回應他的從始至終隻有這個不帶任何感**彩的係統女音,與電視裏的不斷傳出的各種雜亂的聲音混在一起,單調卻又那麽清晰。
當看到那條短信的時候,衛虎的腦子裏就像是炸鍋了一樣,霎時一片空白。和上次知道劉正奇受傷時所產生的氣憤不一樣,那一瞬間,好像所有的感情和理智都突然棄他而去,隻餘下一具空殼杵在那裏——不思不想,不進不退。
當一波又一波的寒意伴隨著不可抑止的顫抖湧向全身各處的時候,他已經在餐廳中央站了足足兩分多鍾。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來的,也不知道該去哪裏,衛虎像是無頭蒼蠅一樣,繞著外麵的花壇轉了一圈又一圈,心亂如麻。即使是隻身處於犯罪分子中間,他也從未失過理智,也從未產生過如此巨大的恐懼,。
在回撥了兩次電話都無法接通後,衛虎的心更涼了。用力搓了搓臉,他懷著一絲希望,又給聶士佳,給蔣兵,給衛曉晨……給所有他知道的認識劉正奇的人打電話,而結果卻是,他是唯一一個知道劉正奇下午要坐車從上海去溫州的人。
當王媛媛終於結束工作,準備回家時,被坐在樓梯台階上的衛虎嚇了一跳。從兩個人分開到她下班,已經過了三個小時,因為不被允許進入樓裏,衛虎這三個小時就一動不動地坐在這裏等著。
“具體情況我們也不是很清楚,畢竟是剛剛才發生的,我們已經算是得到消息比較快的了。不過……人員傷亡可能有些嚴重……”瞥眼看著眼前這個剛剛還精氣十足現在卻麵如死灰像是丟了魂魄一般的人,王媛媛心裏也很不是滋味,權衡了一下,她寬慰道,“你放心,當地的救援工作已經開始了。更何況,你要找的人說不定根本就不在那個車上。”
“如果有新的消息,拜托盡快通知我一下吧。”沒有任何表情,衛虎木然地看著對方,啞著嗓子懇求道,那個聲音極像用指尖用力刮擦樹皮,幹澀又無力。他知道,此刻自己並不需要什麽蒼白空洞的安慰,也不想聽那些打著官腔的敷衍,他現在真正想要的,隻是那個人平平安安活蹦亂跳的站在麵前,挑眼一笑,足夠了。
“哥,別打了。”憂心忡忡地看著眼眶深陷、石像一樣坐在客廳的衛虎,衛曉晨再也按耐不住了。從她前一晚聽說出事後請假回家一直到現在,衛虎就一直保持著這種姿態,除了不厭其煩地一次次落下的拇指,再沒有其他任何一點動作。明明對方已經關機了,可他就是不放棄,好像自己其實是在跟10086的電腦客服較勁兒。
一段輕柔的音樂後,屏幕終於徹底暗了下去,而那個還沒說完的“sorry”,也被攔腰斬斷,變成了一個怪異走樣的尾音。茫然地抬起頭,衛虎布滿血絲的雙眼聚焦到了衛曉晨身上,就好像手機沒電是她下的命令。
“受黨中央和國務院委派,**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張xx已率有關部門負責同誌趕赴溫州,指導‘7?23’甬溫線特別重大鐵路交通事故救援、善後處理和事故調查工作……”
電視新聞中持續滾動播報著這次事故的最新動態,一片殘骸滿目瘡痍的事故現場畫麵很快就被領導同誌們親切看望受傷人員的場景所取代。衛虎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了什麽,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大步就要往外走。
“你要去哪兒?”衛曉晨一驚,忙伸手攔住了他,衛虎這種兩眼發直的狀態讓她不禁聯想到某些被施了催眠術的魔術場景,不禁嚴重懷疑起對方神誌是否清醒。
“去溫州。”
“你瘋了!”不可置信地看著他,衛曉晨一把拽住了還要往前走的人,“你去有什麽用,你以為自己是國家領導人,說見誰就見誰?事故現場都已經封鎖起來了,能讓你隨便進麽?再說,他要是沒出事兒自然會想辦法跟你聯係,要是已經——”
一把捂上了自己嘴巴,衛曉晨不安地抬頭看向對方。她也沒想到情急之下這話竟然就這麽脫口而出了。看著衛虎像是被人狠戳了一刀一樣,頹然地晃了晃身子,她恨不得把電視機吞下去。
“劉正奇那種小強命肯定沒事兒的,說不定他就是手機沒電了,或者被偷了呢!” 緊咬了咬嘴唇,衛曉晨絞盡腦汁地想要挽回自己剛剛的失言。她知道聶士佳那邊也嚐試過追蹤劉正奇的gps信號,但是沒有查到。據方蘇的推測,最大的可能就是在沒關機的情況下電池被直接拔了下來,而這也是很多竊賊為了防止被抓,在盜竊手機後經常使用的一種招數。
“這小子也不知道準備個備用手機,還天天吹噓自己是專業的……”
“曉晨,手機給我!”衛虎突然轉頭嚷道,眼中似乎有道光亮一閃而過。
“怎麽?他不是已經關機……”
“快!”衛虎不耐煩地一吼。
衛曉晨一驚,這是衛虎從小到大第一次吼她,雖然,現在是在情急之下。接過手機時,衛虎的手指有些顫抖,掌心也被指甲摳出了深淺不一的一排排月牙。鼻翼抖動了一下,衛虎頭也不抬地就在鍵盤上輸入了那11個已經清清楚楚烙在自己心中的數字。
“不對,你弄錯了,這還是短信的——”衛曉晨的話突然停住了,驚訝地盯著手機屏幕,瞪大了眼睛。
聽到對方的提醒,衛虎才抬眼看向手機屏幕,也怔住了。
“好了,可以了。”拔下了劉正奇胳膊上的針管,護士就急匆匆地走向下了一個人。
蹭了蹭手臂上的針眼,劉正奇放下了袖子。僅僅一牆之隔的走廊上,呻吟聲、呼喊聲、腳步聲,以及行動病床的滾輪摩擦地麵所發出的尖哨聲,全部都揉成了一團,到處充斥著嘈雜,像是一鍋已經煮至沸騰的稠粥。就是再不恭,此時的劉正奇也沒法表現出無謂的淡然來了。
也算是借了衛曉晨的吉言,劉正奇還真就是個小強命。因為票買的晚,他的座位排在了d301的最後一節車廂——16車。聽著對坐男人對車輛晚點的抱怨,對上司壓榨的抱怨,還有對職場勾心鬥角的抱怨,劉正奇不以為然地玩著手機,搜尋著目標人的gps信號,他擔心的是在這種瓢潑大雨中自己一會兒要怎麽追上隔了十幾個車廂的那兩個人。
此時,所有人都不會想到,他們的2012來得如此突然。
“溫州南站快要到了,列車即將進入站台,請要下車的旅客提前做好準備……”,列車員開始報站,而這輛晚點了半個多小時的列車也終於在人們的抱怨聲中,即將到站。
劉正奇慢慢悠悠地站起身來,手指還在輸著短信,想要跟遠在千裏之外的人抱怨自己要上演現代版的《雨中曲》了。像是放屁了一樣,列車猛然向前晃了幾晃。在所有人都還尚未反應到異常之前,伴隨著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一股子強烈的慣性讓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急速向前摔了出去。剛剛站起的劉正奇,直接撞向了對坐的那人,同時的兩聲悶哼,二人重重地摔到了一起——忽然之間,天昏地暗。
直到此時,人們還並沒有意識到具體發生了什麽。一片黑暗之中,小孩兒的哭聲,親人的呼喚聲,還有各種問詢聲……人們隻能用聽覺辨析著周圍的一切。揉了揉磕到的下巴,劉正奇發現自己的手機因為剛才的震動而被脫手甩了出去,已經就不知道墜落何方了,說不定都成了“流彈”了。
“兄弟,你還能動不?你要是再不起來,我就要斷子絕孫了。”被劉正奇壓在下麵的那個人,在撞擊中正巧被他的膝蓋擊中了要害,疼得眼淚都出來了,不過,因為不知道壓在他身上的劉正奇是否受了傷,他愣是忍住了把他一把推下去的衝動。
這個時候,恐怕不會有人再為了一點摩擦、一下磕碰而爭得麵紅耳赤甚至大打出手了,因為他們都意識到他們正麵對著一個共同的敵人——死亡,而擺在他們眼前的第一位的,是生命。
自救與救人,生存與死亡,這一晚,在這一片原本寧靜的荷塘邊,注定驚心動魄,注定無眠。開著豪車的商戶,挽著褲腳的村民,身著製服的警員,還有剛剛從死亡中逃出的列車員和乘客……在這一堆廢墟周圍,沒有人逃離,隻有不斷地聚集。手扒、肩扛、人梯、肉墊……人們竭盡全力搜尋著生者,每個人的心中當時隻有一個信念,救人。
隻是,為什麽非要通過災難,人們才會懂得團結一心?為什麽隻有付出一次次慘痛的代價,才能換回一點點的進步?
慢慢從診室出來,劉正奇正巧碰到了也在隔壁房間獻血的對坐男人。兩個人默默對視了一眼,誰都沒有說話,一前一後走出了醫院樓外。
劫後餘生的兩個人蹲在花壇邊,靜靜地看著大亮的天光,隨風輕動的草葉,慢慢爬行的甲蟲,甚至普普通通的路磚,所有的一切看起來都格外的可愛。或許應該感謝命運,他們還能夠看得到這個大千世界。而就在他們麵朝的那個方向,在那個他們前一晚還停留的地方,有些人卻永遠的再也沒有這個福氣了。
“我決定,等我回去就辭職,”男人吐了口煙圈,自言自語道,“我要去一趟肯尼亞,看看那些小時候就夢想見到的獅子、大象、斑馬、草原——趁還活著。”
眯了眯眼睛,劉正奇望向醫院樓前,那個因家人的離去而慟哭不已、幾欲昏厥的逝者家屬。
“兄弟,手機借一下吧。”
劉正奇率先聯係了聶士佳。他所追蹤的那個委托人,已經跟著情人一同隨著第二節車廂被深埋進了土裏,再也沒有走出來。拖欠著上千農民工的薪水跑路,到這裏尋歡作樂自我享受,他是否真的心安,是否真的過得快樂?這個劉正奇已經無從知道了,他隻知道,這個人現在已經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了。
“後麵的事你不用管了,”聽到劉正奇平安的消息,聶士佳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而被蔣兵已經扣得發紫的手腕也終於得到了解放,“你人沒事兒就好。”
“恩。”說不上此刻究竟是什麽心情,劉正奇淡淡地應道。對於“好”,他現在真的沒有什麽實質的體會,親眼麵對著一具具血肉模糊的軀體,看著一個個悲痛欲絕的人們,還有那些仍在死亡邊緣掙紮的傷者,他真的沒法說出口“我很好”。
“對了,你告訴他了麽?”蔣兵一把搶過了電話,焦急地問道。
“什麽?”劉正奇疑惑了一下。
“就是那個衛警官……”
劉正奇覺得腦子裏轟得一下,才想起來自己前一天下午給衛虎發的短信。
“你還是快給他打個電話說一聲吧,”沒聽到回答,蔣兵繼續說道,“他都快瘋——反正他挺擔心你的,他是最先知道的,我們也都是聽他說……”
“恩。”
不到一天的時間,卻勝似經年。發生了太多的事情,讓劉正奇甚至都淡忘了在前一天,自己還僅僅因為對方偶爾的一條回信而得意不已。其實,之於衛虎,也是如此。
很多年之後,當他們談及此次經曆,仍舊會不約而同的生出同一種感受——後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