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老咩
老咩姐
老咩姐有倆哥一姐一妹一弟,是家中唯一兄弟姐妹齊全的人。為此她甚是自豪了許多年。姐長得隨媽,清純靚麗;妹長得隨爸,美麗可人;老咩不美,可是天公作美,給了老咩一個聰慧的大腦和一副伶牙俐齒,在容易被忽略的環境中,她被埋沒的才華,常常在姐妹和與她親近的人中放射著逼人的光彩,開啟了、點撥了、引導了和照亮了她最親近的人,而與她心裏距離遙遠的人哪怕是近在咫尺,都從不會被照耀,甚至都不知道身邊竟有寶物觸手可得。在為他們惋惜的同時慶幸著自己有機會和時間霸占這寶物——誰讓我是她唯一的妹妹呢。
“老咩”——是插隊的知青給起的外號。這外號不洋不土,不雅不俗,其名其人奇同——北航的高才生真會起外號。老咩姐是上千萬上山下鄉的知青中至今仍留在當地的極少的人之一。老咩姐的故事若是從她小時開始講,恐怕是十個“一千零一夜”也講不完,當然這個故事還得是她本人講,而且隻要她還在人間,這個故事就會像電視連續劇一樣演變得讓人理得清、放不下。
老咩姐出口成章,七七年冬夜遇狼是她一生中最驚險的遭遇之一,兄弟姐妹一直希望她寫本書,但是老咩姐為人處事低調,寧願天天寫日記,也不願意做些揚名立世的事情。現如今老咩姐也已經年老不事牧業幾年了,收入較兄弟姐妹少了許多,生活過得清貧,隻有思想是取之不盡的財富。我們再三說服她,“沒準還可以掙些稿費貼補家用。”我如是說,老咩姐終於把她深夜遇狼的遭遇寫了出來,幾乎是一氣嗬成,不需整理,幾乎是一字不改,甚至連標點都恰到好處,就可以直接拿來發表,可以見得老咩姐的文字功底確不一般。
冬夜遇狼
一晃三十個年頭過去了。一想起當年深夜遇狼的遭遇,至今還覺得驚心動魄,刻骨銘心。
那也是在這個季節。初冬,由於沒有積雪,牲畜還不能進入冬營盤,隻能在秋冬過渡時期的過渡草場上紮營放牧。我們那時放著隊裏的一群牛,沒有鄰居,但遠近有著許多許多的艾勒——人家,心裏明白這點,所以雖然獨處,倒也怡然自得。
天氣非常晴朗、溫暖,一點不像冬天,而像明媚的春天,令人心中充滿美好的感覺。前幾天曾下過幾場不算小的雪,可是三天之內就化得沒了蹤影,連陰坡的雪都沒剩下一點。空氣格外地清新,生活格外地幸福。
可是那天突然下起大雪。沒有風,隻有雪下得鋪天蓋地,霎時間白茫茫一片了。“這雪下不大,越是來勢凶猛的雪,停得也快。”我丈夫前達門這樣說。我們滿懷信心地等著雪過天晴。可直到太陽落山雪也沒停。雪一直在不停地下著,夜裏又刮起了風。第二天早晨起來一看,遠近都是白皚皚的。整個草原覆蓋著一尺厚的積雪,而且都被風刮瓷實了,蒙古包兩邊的雪被風刮起了兩脈“喜馬拉雅山”。雪已經停了,太陽躲在厚厚的雲層裏不肯出來,令人感到沮喪和淒涼。
前達門想著他弟弟依登紮布家可能被雪困住了,便去看他們了,不一會兒回來說:大隊緊急通知全部搬家。放羊的人家先搬,放牛的人家沒事都幫著放羊的搬家!
前達門負責幫依登紮布搬家,明天回家後裝車,後天我們也該進冬營盤了……牧民們搬家是極迅速的,一時間所有人家都變成了一串串的勒勒車,艱難地在厚且硬的積雪中緩緩地向西進發。隻剩下西北方向放牛的阿爾斯楞家的蒙古包隱隱約約地看得不甚分明。
晚上我做好各種準備工作:把糞箱(牛糞羊糞是牧民的燃料)裝得滿滿的,包頂蓋得嚴嚴的,門拴得緊緊的——在黑盤子上單獨過夜,我心裏有點緊張和害怕。兩個孩子大的才三歲,小的剛一歲半,吵吵鬧鬧的總不肯睡。我打開收音機聽電影錄音《暴風驟雨》。“文革”剛過去,聽電影錄音是唯一的欣賞與娛樂。我聽得津津有味,無奈兩個孩子吵得人聽不進去,於是大聲嗬斥他們。
《暴風驟雨》播完了,兒子個圖已經睡去,女兒托婭睜著眼睛似乎還想聽點什麽,我吹了蠟燭對她說:“睡吧,都十點半了。”她睡了,我無論如何也睡不著,瞪著夜裏的黑暗。
於是又打開收音機,隨便調了個台,裏邊放著好聽的朝鮮歌曲,令人心醉神怡……突然,我聽到遠處隱隱傳來淒厲的“嗚”的一聲,我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下意識告訴我這是狼嚎。我關上收音機打算再聽個究竟,也許我太緊張,是一種幻聽?
沒有任何聲響,我豎起耳朵,還是沒有聲響,托婭卻發問了:“阿娘,什麽聲音?”
“噢,沒什麽,可能是牛群回來了,是牛在叫。”我強壓著恐懼,用鎮靜的聲調安慰女兒,“快睡吧,都過十一點了。”女兒迷迷糊糊地又睡著了,真正進入夢鄉,我大喘了一口氣,隻要孩子們睡了就好。我聽人講過,孩子的哭聲更易引起狼的興奮。
沒有任何的聲響,隻有黑夜的寂靜。我反正是不能睡了,於是起來點上火,點上蠟,找出皮褲和皮得勒(即袍子)穿上。我怕得渾身發抖,把菜刀斧子等各樣武器都放在最方便的地方。我喝了兩碗熱茶壓驚,然後坐在溫暖的煙霧中——等待著一場殘酷的戰鬥。
整整過了三個小時,兩點鍾,我又聽到一聲“嗚”的嚎叫。“戰鬥開始了。”我心裏判斷著起碼有兩三隻狼,狼嚎聲越來越近,愈來愈此起彼伏,我想起了我的收音機,於是打開放到最大音量。不管他美國之音還是靡靡之樂,隻要能幫我嚇退狼!果然有好長一段時間外麵的吵鬧聲消失了——真的被美國人的聲音嚇跑了。我很高興,看看表,快四點了,六點天就蒙蒙發亮。想這些惡狼也隻有兩個鍾頭的時間,我不由得勇氣倍增。
狼們大概有所領悟,又開始折回門外,嗓子裏發出噝噝的聲音。開始,我還以為是自家的狗,因為此時正是狗的**季節,很是興奮了一陣:有了狗就能保護我們!後來才知道我家那隻沒出息的母狗,原來徹夜未歸。狼們要行動了,它們開始在蒙古包周圍跳上跳下,抓撓蒙古包。我急中生智,拿起個裝牛糞的破盆,右手握著粗擀麵杖一陣亂敲。外麵又沒了動靜。狼們都跑開一段距離,試探著、輕叫著,我不停地敲著破盆,收音機也在助我一臂之力,不停地嚷嚷著我聽不懂的語言。這樣過了好一會兒,狼們又反應過來了,於是又一次襲擊開始了。狼在外麵抓包,我心裏有點發毛。盡管這蒙古包木頭骨架很結實,外麵還裹有兩層新縫的包氈,兩層氈子中間還有一層厚牛皮紙,它們要想衝進來也得費上一些時間,但狼的鐵嘴鋼牙是出了名的,木頭和氈子怎奈它何!
看到兩個睡得正酣的孩子,我一籌莫展。我死不足惜,可是他們……一想到前達門回來看到的是我們的白骨,我真不能甘心。看到包西邊那個半立方米大的紅箱子,我有了個自欺欺人的主意:“萬不得已時就把他姐弟倆鎖進去。天快發亮了,狼們還沒弄破一層氈子,我一定與它們巧妙周旋,爭取時間,讓它們隻有吃我的時間而沒有吃孩子的時間。”
我這樣想著,又奮力敲起破盆,“砰砰砰砰”,外麵動靜暫停,我燒著一根尺把長的木頭,從包上的瞭望孔向外望去,仍舊漆黑黑的,什麽也看不見。收音機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沒了聲音,那時可能全世界所有電台都休息了。我大聲對著空氣說話,代替收音機助我自己,給我壯膽,嚇退“敵人”。
狼們已覺察了我的空虛無助,又輕嚎著撕扯著我的小包,有一隻好像還到了頂上,正在奮力地要撓開頂氈從天窗鑽進來。它們也在搶時間,因為黎明就要到了。
我們都在爭取時間,所以全都格外亢奮。我不停地與空氣大聲交談,不管這還有沒有意義,手下使勁敲著我的破盆。這時我沒有恐懼,隻有一個念頭,天一亮它們就得退兵!
狼們時而呼嘯著抓撓一陣,時而害怕似的躲到一邊去“商量對策”。我聽得見它們在離包不遠的地方嘶叫著、跳躍著,再回轉過來要攻破這個堡壘……我抵抗著,拚盡全力抵抗著,幾乎沒有了思想,沒有了意識。突然我感到外麵沒動靜了,既不抓也不嘶嘶叫了,什麽聲息都沒有了。“狼群退了!”我情不自禁地大聲說道,接著去窺視包外。隻見外麵已經很亮了,還不敢大意,又等了二十分鍾,天大亮了,什麽野獸也不敢再猖狂了。於是我打開門,打開頂氈,把煙囪從天窗口伸出去,又架起一爐旺火,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出去看看。到處是碩大的狼爪子印。後來前達門回來聽了我的述說,自己也視察了一番,說:“看這些爪印像是一大群狼來了,可是絕對不會是一群狼,因為如果遇上群狼,你們娘仨就連骨頭都不剩了!還能跟我講述這個故事!”
所以直到如今,我也不知我遇到的是兩三隻狼還是一夥狼。那年是有名的土本勒組特,也就是說像鋼鐵一般堅硬的雪災,牛成群地餓死,光我們隊就損失了三分之二的牛。
苗圃的小五奉大隊之命來幫我們搬家,同前達門一起聽了我的遭遇。她的反應更邪:根本不可能!姨,根本不可能!你在說笑話,真碰上狼的人非瘋了不可!
這件事漸漸傳出去了,很多牧民都誇獎我:有智有勇臨危不亂。苗圃的人卻仍表示懷疑:真遇上狼,一個女人還不得嚇出毛病來。
可我自己知道,智勇雙全也好,臨危不亂也好,反正從那以後很久我的心都在嗓子眼裏提著,歸不了位。耳朵裏白天黑夜響著那淒厲的“嗚”的聲音,幾個月後才恢複了常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