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悠犁
我不是醫生,也不是護士。這輩子壓根兒不具備那個才能和興趣。隻是在一個特定的時期和特定的環境中,我當上了草原的赤腳醫生。
赤腳醫生這個詞,產生於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期“文革時代”的南方農村。那裏的鄉下人長年打赤腳,和當地人融為一體的知識青年們雖然也打赤腳,勞動之餘卻背起了藥箱,走門串戶看病,深受缺醫少藥的農民歡迎。這個詞也就應運而生,含有一種親昵的味道。
按今天的眼光看,沒有醫生資格就隨便給人看病開處方,無異於犯法。但在窮困偏遠地區,卻起到了救死扶傷的作用。況且那時的中國也沒有什麽像樣的法。那股熱風一直吹到了北邊的大草原,我們這些有點知識的北京插隊青年搖身一變,成了草原上的赤腳醫生。其實應該叫馬靴醫生才對,這裏是絕對不能打赤腳的,要是趕在冬天打赤腳,腳丫子肯定要凍掉的。
第一針就打錯了
公社要舉辦赤腳醫生培訓班,每個隊選幾名知青參加。這個消息很快在草原上傳開,我也被趕鴨子上架,成為其中一員。倒不是喜歡,主要是好奇,同時也覺得是個本領,不妨一試。知青中的確有人愛上這一行,好幾個同伴回城後上了醫學院,現在成了北京幾家大醫院的醫生呢。但我卻遠離此道,大概從我打第一針起就注定了我不是這塊料吧。
草原雖然還保留著原始的遊牧習慣,但組織卻是現代式的。那時“旗”(相當於漢族地區的縣)的下麵是人民公社,公社下麵是生產大隊,大隊下麵是小組,也就是各個遊牧組。公社主要從事行政領導,黨委書記都是旗裏派來的國家幹部。經濟和生產管理等都在大隊,屬於大隊經濟核算製,由大隊黨支部負責全麵工作。
公社有醫院,那裏都是些正規醫生和護士。隻是人數有限,沒有力量去基層大隊巡診,大病號要直接到公社醫院就診才行,下麵的蒙古包實際上等於無醫無藥。
這次學習,有醫生專門給我們講課和做簡單實習。“文革”全國停課兩年後,我們這些中學生又有機會學習,大家都覺得挺新鮮,甚至還有一點激動呢!
我第一次聽人講醫學知識、各種病的區別和用藥常識,小筆記本記得密密麻麻。最後實習注射時由學員互相打針。隻記得醫生說紮針時要狠點,針頭離皮膚還有一點距離的時候猛地紮下去,有個衝勁,這樣皮膚就不會感到很疼。如果針頭觸到皮膚後再生硬地往裏捅,就會感覺非常疼痛。對方給我打針的感覺我已經忘記了,我給對方打的時候下了好幾次決心,懸空掂了好幾次針管,都不敢一下子紮下去。猶豫了半天,結果還是針頭接觸了對方皮膚以後紮進去的。捅的時候,看得出對方皺起了眉頭,疼得齜牙咧嘴的。
培訓結束,公社醫院給各隊發藥,然後再由各隊分配給小組。因為藥量有限,同一個藥盒裏也有裝兩種針劑的,當然都是本人自己裝了。然後我們背著鼓鼓的藥箱興高采烈地回到各自的蒙古包。經過一周的培訓,我成了我們大隊第六組的赤腳醫生。
很快有了第一個病號。組裏一個年輕的女牧民身上起了一片又紅又癢的小疙瘩,看樣子是濕疹類過敏症,我決定給她打針。這是給患者的第一針,我很緊張。我把針消了毒,小心翼翼裝在針盒裏,然後尋找我要用的藥。我在一堆藥盒裏翻了一會兒,看到盒上寫著“撲爾敏”三個字,迅速拿起來向牧民走去。
我用酒精棉給她的皮膚消毒以後,取出針管並插好針頭,然後從藥盒裏取出一支水劑。用鑷子敲開藥瓶的時候還挺順利,齊齊地削掉了頭部的細管。因為如果敲不好,可能會把瓶子整個敲碎。我迅速把針頭插進小瓶裏吸藥水,然後準備給病人打針。因為在公社練習紮針時不大成功,我的心思完全集中到如何紮上了。我掂了掂手裏的針管,猛地一下紮進女牧民的皮膚。這次成功了。看到女牧民臉色依然柔和,我鬆了一口氣,心想我還是可以學會的。
接著我開始收拾扔在地上的空藥劑瓶。等我拿起空瓶子時,上麵的字一下進入我的眼簾:“阿托品”,我頓時呆了。我反複看了幾遍,的確是阿托品。但藥盒上寫的是“撲爾敏”呀!怎麽會混了呢?我腦子裏一下成了空白,心也咚咚跳起來。我想起來了:在各組分藥的時候,我在撲爾敏盒裏放了一半的阿托品。是我自己裝的,怎麽忘了呢?這麽大的事,為什麽沒有在藥盒上麵寫字注明呢?我驚惶失措,悔恨交加,但也不敢在牧民麵前表現出來,隻想下一步該怎麽辦。隊裏的另外一個赤腳醫生趙昕,就在附近不遠的組裏,比我醫學知識多,隻能求她想辦法了。我趕緊找了一匹馬,騎上去找她。一路上我心慌意亂,不知如何是好。
路很近,我很快找到她。跟趙昕急急說了情況以後,她立刻狠狠批評我:“這是人命關天的事,你為什麽打針以前不好好看瓶子上的字?”我說:“現在講這個也沒有用了,趕緊想辦法吧!”我幾乎是在哭著求她。她馬上翻出醫書,查我打的那支阿托品的劑量和副作用,並告訴我:“那一支是極量,很可能出事。目前最好打一支解毒藥,要是有仙鶴草素就好了,可惜我手頭沒有。公社醫院太遠,遠水也解不了近渴。”
“那怎麽辦呀?總得想點辦法呀!”我急得拉著她的手,淚水在眼眶裏打轉。看我丟魂喪膽的樣子,她隻好說:“不管怎麽著,先去看看再說吧。”她迅速騎上馬跟我去看患者。一路上我想:“如果這個女人死了,我隻能坐牢了,一輩子就這麽完了。”我害怕極了,覺得天昏地暗。
到了牧民包附近我倆下了馬,發現沒有什麽動靜,如果出了事,肯定不是這個氣氛。我跟趙昕進了牧民的蒙古包,看見那個年輕女子半坐在地上。所謂半坐,就是一隻腿跪一隻腿蹲,蒙古包裏女人最常見的坐法。她穿著縫製合體的綠色蒙古袍,襯出高大豐滿的體型,正往灶裏添牛糞燒火,看見我們兩人後靦腆地一笑。趙昕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看得女人臉都紅了。趙昕問她:“你覺得身上有什麽地方難受嗎?”她搖了搖頭。
趙昕鬆了一口氣對我說:“看樣子不大要緊,咱們再等等吧。”我們大約等了半個小時,那女人沒有什麽變化,趙昕用手電筒照了照她的眼睛,告訴我:“瞳孔有點放大,這是阿托品的副作用。但總的來說問題不是很大。”看看沒什麽要緊了,我送趙昕回去。她一邊走一邊教訓我,我無話可說,隻能默默點頭。後來我猜想,阿托品是治肚子疼的,草原上的女的大概經常這疼那疼的,那女人又很高大,所以極量的阿托品才沒有帶來可怕災難。
草原上雖然閉塞,這種消息還是不脛而走,很快全公社的知識青年都知道了我的這件糗事。後來去公社買糧食,特別是碰到別的隊的男生,他們騎在馬上,遠遠看見我就高聲大喊:“聽說你給牧民打錯針了,真有兩下子呀!哈哈哈!”我無地自容,知道自己成了知青中的笑柄。
以後再打針的時候,我都要把針瓶上的字顛過來倒過去看上四五遍,確信絕對沒有錯以後,才敢紮下那沉重的一針。
給初生嬰兒打針
不管我多麽害怕給人打針,我還要繼續打下去,因為組裏就我一個赤腳醫生。
每天早上一起床,隻要想起今天要給某人打一針的時候,我就開始渾身不自在:心跳、出冷汗、無所適從。用現在的語言來說,大概是得了打針恐懼症。直到打完那針之後才算一塊石頭落了地,才能有心思幹其他事。這種狀況持續了將近一年,直到我完成給一個初生嬰兒注射的任務後,這種恐懼感才逐漸化解。
初到草原的人,無不為草原的遼闊和美麗而驚歎:雪白如雲的羊群,黑壓壓的牛群,奔騰無羈的馬群和點綴在綠海之中的雪白蒙古包,都給人夢幻般的奇想;如蓋的蒼穹和夜晚的繁星亦令人心馳神往。在羨慕馬上牧民的矯健雄姿和蒙族姑娘壯美的身材外,也看到了另外一種難以相信的景象。
那個年代,城裏都實行獨生子女政策,但在少數民族地區卻沒有這個限製。這裏人口很少,我們大隊恐怕也就百十來個人。全公社三個大隊,方圓幾百裏,不會超過一千人。牧民家裏的孩子也不多,好多孩子還是養子。嚴酷的自然環境和缺醫少藥是一個原因,落後的生產方式和生活習慣也促成了這個事實。性病的長期流行,使很多人失去了生育能力。為此,政府曾幾次把外地的孤嬰成批送來,據說五十年代就有一批來自上海的嬰兒被送到這裏。
草原牧民熱情好客,串門是一個習慣。尤其對我們這些來自城裏的年輕人,大家都爭先恐後地邀請。我們到處串門,家家都得去,家家的奶茶都得喝,有時肚子都撐得走不動了。如果能在牧民家裏過夜,他們更高興了。我們隊裏有個年齡很小、來自呼和浩特市的蒙族知青,隻有十四歲,因為會說蒙語,串來串去跑得最快,經常給我們帶路。一次他剛進一家後,就神色驚慌地跑出來告訴我們:“不好了,不好了,看到妖怪了!”接著比手畫腳地說:“我看到一個可怕的老太太,沒有鼻子。”我們不相信,等進了這家以後也都一愣,眼前的老太太在應該有鼻子的地方隻有兩個鼻孔。
後來才知道,這是梅毒後遺症。解放後,政府曾多次免費為牧民治療,現在有這種病的人已經不多了。但還不能說徹底根除。隻要人們的生活習慣不從根本上改變,就還有傳播這種性病的土壤。這些老年人早年得病,所以留下了嚴重而明顯的後遺症。我們在驚愕之餘,也為他們悲哀。
梅毒病聽起來可怕,但有特效藥治療,方法也十分簡單。隻需肌肉注射油質盤尼西林,也就是青黴素。根據年齡大小,一次打一小瓶或者兩瓶,一個星期為一個療程,不行再來一個療程,一般就根治了。以前公社醫院曾搞過幾次大規模治療,分期分批讓牧民住院,免費給大家治好了。問題是有人不注意,再感染的人也有。父母有梅毒,生下的孩子就容易患有先天性梅毒,但隻要及時治療,可除去病根,不會影響以後的成長。
我們組剛好有一家生了個這樣的女孩,任務自然落到了我的頭上。當我知道自己要給一個出生才兩三天的小孩打針,而且每天打,連續打一個星期的時候,真是不勝恐慌,但也不敢拒絕。第二天早上我拿了針和藥,戰戰兢兢去了嬰兒的家。
油質盤尼西林就跟牛奶似的呈白色,但很黏稠,抽進注射器和給人注射的時候都很費勁,也費時間。“打在哪裏好呢?”母親揭開孩子身上的小被讓我看。嬰兒長著一張白淨可愛的小臉,頭發黑而柔長。隻見她下肢中間血肉模糊,一片潮紅,完全看不出形狀來。“這就是先天梅毒啊!”我暗想,對母親說:“隻能往屁股上打,那裏光滑,肉還多一些。”等反過身來看屁股時,屁股薄薄的也沒什麽肉,抓一下好像能提起一層皮。但隻有這地方可紮了。
我往針管裏抽藥時就很緊張,貼著薄薄的肉把針頭往小屁股上一紮,孩子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身子拚命掙紮、擺動。那哭聲尖利刺耳,我緊張得臉發熱、渾身出汗、手也發抖了。但母親堅定地跟我說:“你打吧!這是給她治病,再哭也沒關係,我來按著她。”因為母親緊緊按住了孩子的身子,我才得以堅持下去。藥是油劑,不像水劑那樣容易進入皮膚,直推得我手指頭疼才注射完。打完以後我像卸下了重負,但一想明天還要繼續打,又開始哆嗦起來。
每天都在驚天動地的哭聲中給嬰兒打針,但由於孩子母親的大力配合,我漸漸不再那麽緊張了,早上想起打針的事也不像以前那樣恐懼了。更可喜的是,那個小屁股每天都有一點變化,等到一個療程快結束的時候,原來血肉模糊的部分已經開始結痂、變幹燥,恢複了女嬰應有的樣子。看到藥物有如此奇效,我不禁感慨萬分,也覺得自己第一次為牧民做了一件有益的事情。
給垂死老人打針
遊牧生活是流動的,牛馬羊在一個地方把草吃得差不多了就換個地方,讓草地休養生息,常綠不衰,自古以來如此。
我們大隊方圓百十裏,麵積雖然不算小,因為沒有河流,加上降雨不多,沼澤也很少,吃水主要靠井水。草場也不夠理想,草一般都不太高,很少見到齊腰深的草。隻有盛夏的草地給人留下綠草如茵,野花漫坡的記憶。趕上旱年,草地變得又禿又黃,所以全公社中我們隊是比較窮的。
草場一般有春夏秋冬四季之分,需要根據季節、草場狀況及草的種類經常搬家,各個放牧組的地點還不能互相幹擾,有時離得很遠,有時離得稍近。冬天大家都搬到大隊部附近,相對穩定一段時間,全隊牧民才難得久別重逢,在大隊部的會議室裏熱鬧聚會,說笑打鬧,聽大隊書記演說、隊長安排工作等。
草原上搬家是個艱巨的勞動,要把蒙古包完全拆開放到牛車上拉來拉去。蒙古包的構造很有意思,包頂就像一把大傘骨架,可以開合。蒙古包的圍牆也由可伸縮的幾塊連接而成,每一塊用很多排細木棍交叉製成,縮在一起像一塊長條板,拉開以後就成了有菱形空洞的柵欄了。
搭蒙古包的時候,先把柵欄圍牆連接成圓筒狀立在草地上,然後把包頂開成大傘狀搭放在圍牆上,頂和圍牆的連接處都一一拴緊,就組成了牢固的蒙古包骨架。在外麵裹上羊毛氈,用長繩圍住,就成了白白圓圓的蒙古包。拆的時候先把氈子取下來疊好,然後拆收大傘頂,最後把圍牆的柵欄也縮好摞在一起,分別放在牛車上,傘狀包頂又大又長,一般放在牛車最上麵,緊緊捆好後,蒙古包就可以搬走了。
當然搬家的東西不止蒙古包,包裏麵的家具、被褥、酸奶桶、肉類和糧食,放在外麵的木製的飲用水缸、大儲存木箱、燒火用的牛糞燃料等,還有平常使用的帶篷旅行車,各家的孩子們,總之所有的一切都要放到牛車上拉走。一個組的牧民同時搬家,各家的牛車連在一起,有時達二十多輛,像一節節連在一起的火車車廂。女人們趕著牛車,男人們騎馬隨行,還有成群的狗跟著跑。如果在第一輛牛車上插上一麵小紅旗,遠遠看去,就像一列草原小火車,浩浩****,一派別樣風光。
有一年,往秋季草場搬家的時候,三組有個老人病了,昏迷不醒。本來已經決定了搬家的日子,這一來隻能等等了。組裏的赤腳醫生因回京探親未歸,我被十萬火急叫到了老人的家裏。組長讓我趕緊治療,說這種狀態不能上路,但搬家時間已經很緊迫,不能再拖了。
老人看來病了很久,家裏十分零亂。她平時跟孫子住在一起,因為我來,她孫子暫時住到鄰居家了。以前我也來這裏玩過,老人做的奶茶很香,蒸的小肉包子特別好吃。老太太年事已高,有七十多歲了,頭發花白,眼睛眯著,看東西很困難。尤其走起路來一歪一斜,好像要摔倒似的。從醫書上我知道,這也是晚期梅毒的一個特征——共濟失調。老太太瘦骨如柴,說話也聽不清楚,但特別愛跟我們年輕人嘮叨。我也學會了如何應酬這種老人:不管她講什麽,中間稍一停頓我就點點頭、笑一笑,“嗯”的一聲表示聽懂了,對方就會眉飛色舞,滔滔不絕地講下去。
這次老太太看來不行了,臥床已有好幾天,不仔細看都不知道被子裏還躺著個人,臉色和灰色的被褥幾乎沒有區別,如果不是手伸到她鼻子底下感到還有氣息,都不覺得還活著。我坐在旁邊看著她枯槁的臉,心裏想:我有什麽辦法呢?我什麽辦法都沒有呀!過了一會兒,老人醒來了,馬上就痛苦地哎喲哎喲,臉也抽搐著。我問她哪兒難受,她一會兒指這兒,一會兒指那兒,也聽不清她說什麽。我扶起她喂一點奶茶,她很困難地吞咽著,然後又軟綿綿地躺下,繼續呻吟。那痛苦的呻吟聲令我渾身發毛,先給她打了一針普通止痛針,也沒起什麽作用。
不斷有人進來看老人的情況,問我治得怎麽樣了,我含混地說正給她治呢,還需要時間。他們走了以後,我繼續聽老人的呻吟,心想如何是好。我把我手頭所有的藥想了一個遍,沒有合適的治療藥。尋思再三,我想起了“撲爾敏”——這個給我帶來過晦氣的藥,雖然不對症,但也沒有什麽不好的副作用,頂多是睡覺。我就給她打了一針。果然沒有一會兒,老人進入夢鄉,還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我才感到安心了一點。趁老人睡了,我也趕緊打個盹。後來有人來看的時候,見老人酣睡,也不敢說什麽,囑咐我兩句就出去了。
幾個小時之後老人醒了,一醒又開始呻吟,我就給她再打一針,我都記不住連續打了幾次了。一次組長來了,看了看昏睡的老太太以後滿臉不高興地說:“大家搬家的準備都做好了,就等她了,怎麽還是這個樣子?”我聽罷愣了一下,心想:他到底想什麽呢?那口氣與其說是希望老人快點好,不如說是希望老人快點咽氣。我知道,他們都跟老人沾親帶故,大概都覺得老人已是臨終狀態,沒有什麽藥能救了,但隻要她還在喘氣,就不能這樣放到搬家的牛車上,因為那等於把老人顛死。
我就這樣連續給老人打“撲爾敏”,裝模作樣地治療著。她昏睡了足有三天吧。組裏的其他人都有點等得不耐煩的時候,老人突然清醒過來,還自己坐了起來,細眯的眼睛睜開一條縫,看了看我以後,竟然張口說話了,跟我要一盆水。我很驚異,馬上用銅盆裝了點清水遞給她。老人把銅盆放到身下的被子上,兩隻枯瘦的手伸進了水裏,輕輕捧起一把,撲到布滿皺紋、灰如土色的臉上。啊!她原來要洗臉。生命之魂剛返人間,她就想到了美,不願讓別人看到自己蓬頭垢麵,這真是一個女人最基本的願望啊!我趕緊給她遞毛巾。
等再有人來的時候,看到老人的樣子都欣喜異常,馬上告訴組長。很快有女人送來吃的,給老人喂飯,有人來幫助老人穿衣服、收拾東西。他們都誇獎我把老人治好了,我低頭不語。隻有我自己知道我什麽也沒幹,老人是靠她自己頑強的生命力活過來的。
很快老人家的蒙古包也被拆了,同組的人把老人抬到帶篷的旅遊車裏,裏麵鋪上了鬆軟的被褥。老人被平放到車上,我能看到她花白的頭發微微飄起。車輪轉動起來,“草原小火車”終於出發了,他們順利搬家了,我也完成了任務。
當背著藥箱騎馬往家走時,我想這老人肯定活不了多久了。
多少年後,我在北京看到趙昕,她已經是個不錯的醫生了。她是最晚離開草原的,接生過很多孩子,治愈過很多疾病,成了當地有名的赤腳醫生,後來上了醫學院深造。我們聊了很多,我問到隊裏的熟人,她都一一告訴我:某某結了婚,某某生了兒子,某某當了隊長,等等。我問她:“那個老太太早就死了吧?就是那年三組搬家時臥床不起的老太太。”她聽罷稍一沉思,然後睜大了眼睛,“沒有啊!你給她治了那一回,還真好了。她又活了三四年呢!”
真的?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再一次感到人自身頑強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