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把內容歸結在這一章好了。
於是,這一章比較長了,滿篇字,乃們看了表眼花(因為本章談正經事比較多,呃……難免乏味)
傍晚時分,蕭縱著內侍宣旨,召韓太傅任侍郎進宮用膳。
此次設計秦王府誅殺溫氏一黨,可謂步步驚心。孟和善謀,有虎狼之師為後盾,溫庭老奸巨猾,亦有兵權傍身,兩邊都不好對付,個中險惡,不在局中之人難以體會一二,蕭縱這一出借刀殺人唱得十分驚心動魄。虧得韓溯任不悔兩人行事周密,應變得當,誅奸之計方才得以順利。
晚上,韓任二人應召入宮赴宴。禦膳設在鳳陽宮一處清涼內殿,內侍引著他二人進去,殿內隻設了三張矮桌,上首禦座,下列兩席相對,桌上酒菜果品點心已擺好,隻是聖駕尚未駕臨。
內侍道:“皇上正在沐浴,二位大人請在此稍等。”便退下了。
韓溯看著那三張長條矮桌,對任不悔道:“皇上隻召了我們兩人。”
一旁任不悔隻輕輕“嗯”了一聲,沒多說,沉著麵色幾步折回了通往外殿的門邊,挺著身袖手站定,神色肅然端莊。
韓溯朝他看了片刻,走近他身邊也站定。
這一兩個月來,京師發生了不少事,隨著那些個大小事一出接著一出,禮部侍郎的性情已經大變,再不是眾人熟悉的恣意隨性玩世不恭。
韓溯朝身邊看了看,身側之人內斂而沉穩,沉默之中隱隱有股奪人的氣勢,正像是一頭懶散蟄伏已久的獸,舒活筋骨亟欲咆哮山林。
暗自感歎了幾句,韓溯道:“我認識你十年了,現在才知道你真實的模樣是這個樣子。”
任不悔正心不在焉,乍聽這麽一句,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麽?”
韓溯笑了笑,“你在禮部一窩五六年,平時不是逗鳥喝茶逛花樓,就是找同袍小茬加以冷嘲熱諷,我以為你打算這麽蒙混一輩子了。”
任不悔不說話,韓溯接著道:“突然迷途知返是因為皇上?”
沉默半晌,任不悔道:“不錯。”
韓溯淡淡看了他一眼,“我不是早跟你提過,皇上並非無能之輩麽,偏偏你不相信。”
“有些事情是必須親自鑒證的。”挑了挑眉,任不悔道,“現在我已確定,皇上值得我奉上忠誠,奉上……一切。”
這後半句話是卡在喉嚨裏的,像是在喃喃自語,但韓溯挨得近,一字不差聽著了,覺得十分別扭,輕咳一聲,道:“那麽如此一來,你家中各位老長輩終於是絕地逢生了。想當初他們對你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怒斥過苦口婆心過,什麽招都使了,也沒能挽回你胸無大誌的決心。現在正好,你開竅了,他們也不必繼續絕望著煎熬了。”
任不悔嘴角猛一陣抽,扯嘴道:“韓溯,你什麽時候變這麽刻薄了。”
韓溯緊接著道:“那就容我再刻薄地問一句,你現在是不是很後悔做了文臣?當年你文試奪魁武試拔頭籌,一人擔文武狀元兩項名號,文臣武將先帝由你自個兒挑,偏偏你不爭氣,選了最沒出息的禮部當職。如今皇上軍中能依靠的人不多,你說若是那時你進了兵部,該多好,陛下現在肯定很器重你。”不無可惜歎了口氣,“後悔麽?”
任不悔又是一陣抽嘴。
韓溯頓了片刻,瞥了瞥眼,“眼下溫庭剛除,原先他手中的兵權正需要個忠誠可靠又能耐之人牢牢掌控。不如你向皇上自薦,要不然我跟皇上推薦,你還是從軍吧。”
任不悔沉吟了片刻,沒說什麽,麵色微微一凝,暗沉難測。半晌,他忽然瞥眼向韓溯:“你刻薄了我多時,我也刻薄問你一句,你……跟皇上之間的那些謠傳,不是真的吧?”
韓溯沒料到他會突然有此一問,一口氣堵在心口,滯了多時才喘上來,磨牙:“你也會說那是謠傳!”
任不悔下意識地點了點頭,直覺道了聲,“好。”
“好什麽?”韓溯惱火著耿耿於懷,“這等流言蜚語你也拿來鄭重其事地問,你是刻薄我還是刻薄皇上,別敗壞陛下的名聲。”
他忘了,蕭縱的名聲不用別人敗壞,已經高掛在外了。
這時,外殿有內侍通傳——“皇上駕到!”
韓溯任不悔正候在門口,遂躬身接駕。
蕭縱入內殿,道了聲平身,坐到上首。
韓溯任不悔兩人施過禮,謝了坐入席,宮婢們在一旁斟酒布菜稍做伺候,不多時皆退到外殿等候傳喚。
內殿裏三人,韓溯任不悔在席裏恭敬地端坐。
蕭縱輕笑道:“今晚小宴是為你二人而設,此番順利鏟除溫黨,你們功不可沒,此殿內並無他人,不必拘禮。”
兩人低頭,恭敬地回了聲“是”。
蕭縱點了點頭,才微微端起了酒,遂見座下的兩人已各自舉起手邊酒杯與眉毛齊平,不但神色恭順肅然,舉止更板正的一絲不苟。
“臣等恭敬皇上。”
蕭縱頓了頓,又道:“不必拘禮。”淺淺酌了口酒,放下杯,一瞥眼隻見任不悔喝幹了滿杯烈酒,正挺著身板坐著,正經拿筷子扒拉麵前碟子裏的花生仁。
韓溯正經八百,那是本性,可禮部侍郎向來藐視禮法,卻也跟渾身帖了“禮”字一樣拘謹起來,就不免讓人詫異了。
蕭縱略作沉吟,最近禮部侍郎心性變化確實很大,之前還會跟他說些有趣的,比如勸諫他做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近來似乎脫了胎骨一樣,講話都恨不得咬字眼。
“任卿近日沉斂了許多。”蕭縱微笑道,“可是受了太傅的影響。”
任不悔愣了愣,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對座韓溯便先開腔撇清,“皇上,臣可沒這個本事。臣與他相識不止一兩年,真要有能耐教他轉性,也不用等到今天,再者,任府一大家子都沒能治好他玩世不恭的毛病,臣何德何能?其實……”
任不悔放下筷子,似乎要說什麽,韓溯接著自己的話尾對天子微笑道:“皇上,其實任侍郎性情沒變,他隻是突然從自甘墮落裏醒悟過來罷了。”
任不悔麵皮抽了抽,他斷定太傅還記掛著剛才他一時沒忍住打聽了謠傳那茬子事。幹咳一聲,轉眼向天子,“皇上,臣……”
“任侍郎這是顯露本性了,此乃好事,皇上習慣就好。”
蕭縱看了他二人一眼,抿了口酒,心想不知道任不悔怎麽招惹人了,太傅開口閉口這樣刻薄。
韓溯接著又刻薄了幾句,邊飲酒品菜,好不自在。任不悔聽著隻尷尬了一眨眼的功夫,全然不在意,笑了笑,轉而向蕭縱敬酒,深沉達練。
蕭縱端著酒盞,看他的眼,深且銳,看他的神色,沉而靜,沉靜之下卻有一股奪人的氣勢不容忽視。
微微皺了皺眉,蕭縱暗歎,本性如此,本性如此,隻這性子前後相去十萬八千裏,也忒能裝了。一邊喝酒一邊感歎,不由自主便想到了賴在信陽宮不肯走的秦王。
拓跋鋒……
那男人是個什麽本性,他現在……真一點沒譜。
他正為拓跋鋒略感頭疼,座下任不悔這時也把話茬帶到了秦王頭上,任不悔道:“秦王尚在宮中留住,他的身子還沒好麽?”
蕭縱聞言,淡淡道:“‘封魂’的毒早就解了,他現在……”白日裏晃得他眼皮直跳的一身精肉驀然現在腦中,“他現在……體壯如牛。”
“那他還呆在宮中?”任不悔皺眉。
蕭縱無奈道:“他不想走,朕總不能命禁軍拖他出去罷。”擺了擺手,“隨他吧。”
任不悔麵色緩緩凝了起來,兀自斟了杯酒,一口一口喝得漫不經心。韓溯自方才起便一直沒說話,皺著眉頭思忖好一會兒,臉色肅然,道:“皇上,臣有一問。皇上借秦王府之勢扳倒了溫庭,此計可瞞過了秦王?”
蕭縱默然半晌,淡道:“沒有。”
“秦王果然棘手,不好對付。”韓溯皺眉輕歎了一聲。
任不悔放下酒盞,看了看蕭縱:“此事既沒瞞得過他,他現在執意留在宮中,是打什麽主意?”頓了頓,又道,“秦王武藝高強,據說整個西北無人能及,留他在宮中太危險。”
聽這麽一說,韓溯不覺麵色凝重起來,“皇上……”
蕭縱倒是沒太上心,揮手淡道:“他不肯離宮就由他罷。何況,不管他在哪裏一樣教朕不省心。賴在宮中不走,外人瞧著以為他跟朕多和睦呢,未嚐不是一樁好事。”微微揚了揚唇,漾出一抹極為輕淡的笑意。
韓溯瞥見那抹笑,卻有些怔忪。
蕭縱作為天子,每日文武百官朝他叩拜,實則他隻有一樣東西得到了滿朝一致的認同,就是皮囊。說句公道話,他那身皮囊真真上品,俊目修眉,薄唇高鼻,氣勢上雖然強霸之氣少了些,但雅氣熏人,雅而不俗,風骨十足。年初的時候,登基大典的隔日,皇宮設宴,百官隨新帝同樂一道遊園,路過一處梅樹林,眾人在梅樹下吟詩作賦,當時最出彩的一篇賦名曰暗香,詠的是梅之雅韻。作那賦時,蕭縱正處在一株古梅樹下,花滿繁枝,也是輕淺揚唇。
韓溯不知道其他人看那篇賦作何想,他當下隻覺,暗香,花不及人。以花比天子,實乃大不敬,但,那賦作得委實貼切,新帝之形貌與其披龍袍束帝冠,臨朝聽政,更合適著儒衫搖折扇,品茗作畫。
他的心情自那時起便一直很複雜,他期待一個力挽狂瀾的天子,並非溫雅翩翩的儒生。
眼下,時隔了半載,看著相同的笑意,韓溯恍然了悟,雅而從容,溫且鎮定,不慍不火,平和而睿智。
智安天下,並非妄言。
轉眼朝對座瞥了瞥,見任不悔怔在位上正失神,韓溯不由暗自失笑,他笑,任大少一時心血**作賦的時候,肯定沒有料到有一天自己會因為那片暗香而活得認真起來。
“你們兩個發愣作甚?”蕭縱自座上起,緩緩踱下階,負手道:“拓跋鋒執意留在宮中,朕始終想不透他此舉是何意圖,到底這樣做於他有什麽好處。朕以為他應該不是個隨意行事之人,此事你們也替朕想一想。”頓了片刻,籲了口氣,皺眉低喃了一聲,“真難捉摸。”
座上韓溯任不悔兩人也已站起身,任不悔朝韓溯看了一眼,沉吟了片刻,微垂下眼,道:“秦王難纏,但,皇上本可以一勞永逸的。”
蕭縱側過身看他,任不悔接著道:“秦王這次中毒命危,臣等所查幾條線索……皆指向楚王,皇上隻需將此消息如實放給秦王府,便可令秦楚兩地拚個你死我活。這本是陛下收複皇權的大好機會,臣……”瞥了韓溯一眼,繼續道,“臣與太傅都不明白,皇上為何不善加利用現成的天賜良機,反而勞神嫁禍溫庭。溫庭確實應當誅,可比之秦楚兩王,他的分量就輕了。”
蕭縱看著他沒說話,任不悔猶豫了片刻道:“楚王是陛下姨丈,陛下莫不是顧念著這層情義?”
蕭縱轉眼看一直沒吭聲的韓溯,淡道:“太傅也覺得朕應該挑動兩王兵戎相見?”
韓溯默了半晌,幹脆道:“有何不可?兩虎相爭必定兩敗俱傷,陛下坐山觀虎鬥正好把兩個一起收拾了。”
蕭縱點了點頭,半晌,不無自嘲輕笑:“朕不動兩王……可能是朕缺乏一**天下的氣魄罷。”
“皇上!”韓溯忍不住咬牙,他與任不悔兩人為此事糾結了不少日子,可不能教這樣一句不負責任的搪塞打發了。
蕭縱看了一眼顯然已經暗暗惱火上了的太傅,又看露了本性之後異常陌生的禮部侍郎,見他二人正目光執著,神色更執著地盯著自己,扶了扶額,淡淡道:“秦王如狼楚王似虎,這兩支異姓王如能去勢……自然好。隻不過兵者凶器,若興戰事,眼下局勢隻怕諸侯沒一個會安分,屆時天下大亂,遭難的是百姓,受創的是我大周命脈。蒼生與天下都是朕的,朕怎會容忍此等自殘行徑。”俊雅的麵容隱隱一抹冷然,襯著溫淡的神色,從容果決。
韓溯任不悔正發怔。
蕭縱掃了他二人一眼:“內亂本是天底下最愚蠢的行為,朕不允許。”
這是韓溯第一回聽天子表明自己的主張,那樣堅定幹脆,——烽煙內戰,不是他想看到的。
這本是天下的福祉,但……
“皇上欲不動幹戈執掌天下?藩王勢強,談何容易。”
蕭縱輕甩袖子,轉身回到座上,笑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看你們兩個願不願意為朕傾盡全力。”
話剛落音,韓溯沒來得及開口,就見對麵的任大少跨出席位至殿中央,很幹脆利落地朝上首屈下膝,“願為君擋憂。”
韓溯總覺得那句話聽來十分別扭,他走上前,見任大少跪在地上,看著天子眼神正發直。默默瞅了兩眼,他轉過頭也向蕭縱跪叩:“自古為人臣子忠君報國乃是本分,皇上隻管吩咐,臣等自當盡心竭力。”
這兩人這般鄭重其事,蕭縱看在眼中忽然有些感慨。滿朝文武,百來號人,對他忠心能表一表日月又能讓他委以重任的仔細算來並不多。
這實在不是個事。
沉吟了片刻,回神見韓任兩人仍雙雙跪在階下,蕭縱淡淡道:“都起來罷。”略是頓了頓,眼色微凜,向韓溯道:“此番剛除了溫庭,朝堂中眾人都受了不小的衝擊,眼下正當心有餘悸,朕要借機整一整朝綱。太傅,朕望你傾力輔助。”
韓溯等這話等了半年,眼下終於等到了,激動難言:“臣……臣遵旨。”眸中光彩異常明亮。
蕭縱微微頷首,轉眼看向任不悔:“任卿,聽說你是文武狀元,在禮部當個閑差委實屈才。朕剛收回溫庭手中的十萬兵權,眼下正缺個主帥,不知道你有沒有自信擔得起這個重任。”
任不悔愣了愣,緩緩抬起眼,他在韓溯開口建議他從軍之前自己便已經決定自薦入軍籍了,並且他還打算倘若天子對他的本事心存疑慮,不敢讓他領兵,他不介意辭官投軍,從小兵卒子當起。
若是在半年前,他是決計不會相信自己竟然會預備幹這等傻得冒泡的事。閑散了多年,他早以為自己就這麽醉生夢死了,卻不知原來還有熱血燒得渾身沸騰,無怨無悔的一天。
他也不知道,天子原來這麽看得上他,十萬兵馬交到手中。
“陛下,臣,不會教您失望的。”
蕭縱隻點了點頭,任不悔究竟有多少本事他還沒底,倒是溫庭那十萬人馬良莠不齊,聽說統軍的幾個武將還挺有性子。現在接掌帥印,可不是什麽好差事,他不敢太樂觀。
“朕明日朝上下詔,任卿便入職兵部罷。”
第二天早朝,蕭縱一登殿便是著內侍宣旨,連宣三道,大明殿堂裏眾臣聽得鴉雀無聲。三道旨意宣完之後,人人心中炸開了鍋,晃**不已。
蕭縱的三道聖旨,第一,擢升兵部尚書李繼為相。第二,一個月之後也就是八月廿五廿六廿七三日,增開恩科。第三,免去禮部侍郎任不悔文官品銜,轉任武職,封授其驃騎大將軍,正二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