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晚上,蕭縱依例設宴款待秦王。宴席擺在禦花園裏,內侍來稟時辰已到,百官恭候聖駕的時候,蕭縱仍然微蹙著眉在沉思,他已經沉思一個下午了。
整理好儀容,蕭縱按著昏沉的頭前往禦花園。半道上,侄兒蕭橫不知道打哪個黑漆漆的角落冒出來,堵著他,愣是要隨他一起赴宴。蕭縱向來對自家人由衷地沒辦法,對蕭鑒,他舍不得拒絕,對蕭弘,他不忍心拒絕,對眼前的這個,他不知道怎麽拒絕,便隻能輕歎一聲,順從。
禦花園裏宮燈千百,亮如白晝,滿天星輝黯然失色。時值盛夏,宴席圍繞鏡湖而設,涼風輕送,荷香撲鼻。
蕭縱領著蕭橫在“萬歲”聲中坐上主座。他坐定第一眼便是看向秦王,秦王太紮眼,有他在場,京師一眾名門貴胄都成了黯淡無光的星子,襯托他一輪皓月,大放光芒。那光芒冷冽如冰又鋒利如芒,大熱的天,陪席眾官大半覺得後背涼颼颼。
蕭縱一個下午閉門沉思,關在書房把自己麵臨的境遇來回梳理了幾遍,又把秦王可能帶給他的種種麻煩禍亂乃至悲慘下場一一在心裏盤算過。
橫豎那樣,謀事在人,但若天要他亡,他甘與不甘願與不願又能改變些什麽?
想透了便沒什麽可糾結的。
如此一番剖析,此刻他再見秦王,鬢角眉梢已然透出一股平靜淡定,波瀾不驚,早上的震撼不知飛去了哪裏。
秦王在離他兩三步遠的次座上挑了挑眉,意味深長地撇了撇嘴。
筵席開始,絲竹歌舞齊上。舞姬身段婀娜,歌姬吟唱如黃鶯婉轉,秦王在眾人心頭布下的陰霾多少被掃去一些。席上人聲漸漲,觥籌交錯。
歌舞幾波後,眾官端著酒杯漸入佳境,蕭縱揉著額頭隱隱覺得眼花繚亂。他低頭看了看身邊的蕭橫,那娃兒挺腰立背,端坐得有模有樣,就是眼睛老往秦王那兒瞅,不知道跟誰學的,很像那麽回事地眯起眼,瞅過一遍又一遍。
蕭縱夾了幾片熏鹿肉放到他碗裏,“總盯著他作甚?多吃菜。”又給夾了幾塊鱘魚肉。
蕭橫拿起筷子,很聽話地把碗裏的菜吃完,錦帕抹了抹嘴,舉止莊重。蕭縱看得有些不自在,心道,這娃裝老成裝過頭了。
老成的侄兒將錦帕遞給隨侍換過,轉頭更加莊重地對他發誓道:“我日後定要跟他一樣。”
蕭縱愣了愣,好半晌才明白過來“他”所指的是誰。轉過眼看向那個“他”,“他”正也在看他,視線相交,全然沒有回避的意思,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打量,大膽放肆。
蕭縱被看得渾身不舒服,皺眉道:“你可別跟他一樣。”
坐席裏溫庭忽然站了起來,眾人見宰相起身,都停止了互相交談,歌舞姬也退至一邊。溫庭上前,先是朝著蕭縱略略一禮,再側身向秦王躬身:“秦王殿下似乎興致不高,可是舞樂不合心意?”
秦王這才從蕭縱身上轉開眼,懶懶地靠著座椅扶手,笑道:“怎麽?難不成溫相準備了什麽好東西,教本王開眼?”
溫庭也笑:“好東西稱不上,不過老夫府上新來幾個舞姬,技藝精湛,擅長各地之舞,尤其殿下族中的劍舞靈神舞最是拿手,殿下若是看得起,差她們上來獻個醜。”也向蕭縱請示了一句:“陛下以為如何?”
蕭縱道:“看秦王之意罷。”
拓跋鋒一聽又是女人跳舞,譏誚的笑了笑,正要回絕,不知想到了什麽,頓了頓,朝蕭縱別有意味地瞥了一眼:“那本王就見識見識相爺府上的靈蛇舞罷。”
溫庭朝著侍者一揮手,不多時,八個身著異族服侍,長相也十足地道異域風情的舞娘嫋嫋打眾人麵前過,婀娜多姿地朝著上位的蕭縱拜了拜。
蕭縱頓時眼角一抽。
舞娘們叩拜之後便十分賣力投入地跳起了秦王口中所謂的靈蛇舞,蕭縱也終於明白過來為什麽方才秦王瞥他的一眼那樣古怪又邪氣。
扭腰肢,晃酥胸,裙子高開叉,大腿一撩一撩,又露肚臍又露背,煽情的動作配暴露的衣裝。
蕭縱木著臉看舞娘在他眼前晃,這就是靈蛇舞……果然扭得跟蛇一樣。轉眼看席上,最初的震驚過後,眾位又都漸入佳境,迷醉不已了。當然例外還是有的,比如韓溯,他低頭吃菜。比如任不悔,麵無表情。
蕭縱想,我也吃菜罷。一低頭正見身邊八歲的皇侄瞪眼一眨不眨看著舞池,拿筷子的手抖了抖,一把摁下蕭橫的腦袋,壓低嗓子:“你不能看。”
次座上立刻傳來一聲低沉悶笑。
蕭縱有些惱火,冷著麵孔朝一臉戲謔的秦王瞥了一眼,輕飄飄地,可秦王卻不知怎的戲弄之意忽然一滯,直視蕭縱的眼琥珀鋒芒閃了閃,深沉難測。
宴席持續到子時方才散,蕭縱把蕭橫送到昭陽宮門口,囑咐他趕緊睡,自己也回了寢宮,打算沐浴之後就寢。
他脫了衣袍剛泡進浴池,身子沒舒緩下來,就聽輕紗簾外一陣踉蹌的腳步,貼身內侍結結巴巴的聲音滾了進來:“皇……皇上,秦王……秦王闖宮!”
蕭縱一驚,起身披了件袍子出到外間,內侍躬著身回稟:“禁軍程統領來報,秦王和他的幾個貼身侍衛出了玄武門,突然又提著劍折返,連殺守備禁衛十數人,衝入宮。程統領帶兵前去圍堵,不敢對秦王動真格,這會兒正僵持在軒轅殿前,等皇上旨意。皇上……”
蕭縱皺著眉,匆匆出殿,寢宮外已圍守了大批禁軍,持著劍,個個嚴正以待。他並不緊張,秦王區區幾個人,皇宮守衛上萬,強弱懸殊,結果毫無懸念。
隻是,他很不解,拓跋鋒怎會做這麽不靠譜之事。
急忙趕往軒轅殿。
軒轅殿前火把晝亮,秦王跟他的四個侍衛被張弓持劍的禁軍圍在中間,火光裏兵刃寒光陣陣,周圍一片肅靜,隻聽得火把在風中“霍霍”輕響。
幾個沒來得及出宮的官兒不明所以,被這陣勢驚嚇到,縮在一邊裝死。韓溯任不悔跟禁軍統領程善一同站在兵刃叢立的禁軍前與秦王對峙。
韓溯道:“皇宮重地,秦王殿下殺人直闖,意欲何為?殿下一己之力要對抗上萬禁軍麽!”
拓跋鋒並不理會,目光投向了剛到場的蕭縱,冷峻的麵容映著火光透出幾分猙獰來。
蕭縱皺了皺眉,委實不明白他怎的忽然喪失理智,跟餓狼似的衝他露獠牙。想了想,先平息眼前這茬子事要緊,便接著韓溯的話尾輕輕笑道:“秦王莫不是席上多喝了幾杯,醉了?把朕的皇宮當成了自家練武場。”揮退護在周身一眾侍衛,隻身近前。
走過韓溯身側,韓溯凝著臉默然擋在他麵前,蕭縱笑了笑。危機之時方顯真心,有他的太傅在朝一日,他在龍椅上就不會隻覺得冰冷刺骨,低聲輕笑:“無妨,就讓朕去問問,他到底想幹什麽。”
蕭縱在秦王麵前一丈處站定,秦王幾個親衛見他靠近,握劍的手皆緊了緊,眼中殺意橫生,似乎隻等著主子一句話一個眼神,管他天皇老子,手起刀落照樣當冬瓜砍。
尖銳的殺意!
蕭縱並不看在眼中,他隻看向秦王,一眼,便愣住了。
晃動的火光裏,冷峻的麵孔堅毅如同山岩,忽明忽暗,卻掩蓋不住一臉的青黑。
——中毒?
蕭縱一驚,沒作多想幾步近秦王身。
拓跋鋒不僅麵色發青發黑,連緊抿的唇都灰中帶白。他繃著臉,神色凶狠,一把捏住了蕭縱的手腕,眼中薄光比四周的箭芒更冷冽銳利。
蕭縱淡然迎著那眼,手腕處生疼,生疼之中卻也感覺到了捏著他的那手正微微顫抖。垂下眼,秦王的另一隻手握著劍,青筋暴鼓,同樣,抑製不住地抖動。
這男人確實中毒了!可能,是十分厲害的毒。
他撐得很辛苦,隨時會一頭栽倒。栽倒後,還能醒過來?
若是醒不過來,死在了皇城,他麾下幾十萬大軍會怎樣?楚王會怎樣?天下……又會怎樣?
究竟是誰下的手?挑在這個時候!
瞬間,傷神的問題一個接著一個,一個比一個讓人頭大,一個一個砸在了蕭縱腦門上。
事發突然,措手不及。
正暗自心驚,秦王一聲悶咳,蕭縱下意識一把扶住,脫口問:“很不舒服麽?”他隻覺得那緊繃挺拔的身軀似乎僵了僵,肩上隨即一沉,卻是秦王整個人靠了過來。頸側呼吸,壓抑,急促。
“你這樣,傳出去不妥罷……”沉默了片刻,蕭縱湊在秦王耳邊剛說了半句話,卻不知秦王是不是陰溝裏翻船心有不甘,還是撐到了極致孰難再撐,一口咬在了他肩上。
肩頭頓時火辣辣,蕭縱倒吸了口氣,“輕……”“點”字還沒出口,又感覺肩上的牙又往皮肉裏紮進幾分。
蕭縱心知他情況不妙,呼了口氣,扶住壓靠在身上魁偉的身軀,高聲道:“秦王果然是醉了。來人,扶秦王去信陽宮就寢。”
拓跋鋒未作反抗,很順從地就著兩內侍的攙扶去往內宮。隻是臨去前,咬著蕭縱的肩頭狠狠磨了一口牙。蕭縱疼得直皺眉,心道,又不是我下的毒,咬我作甚?轉頭看了看肩膀上鮮紅的一塊,挑起一縷頭發,蓋住。
拓跋鋒一離場,緊繃的氣氛頓時緩下來。程善幾人上前,秦王的幾個親衛沒得主子指令,劍雖在手中,但都不妄動。
朝他們看了看,程善道:“陛下,他們如何處置?”
蕭縱道:“他們又沒喝酒,闖宮殺禁衛,押入天牢聽候發落。”轉而對韓溯,“那幾個,”眼角餘光指向叩拜在幾丈外,沒能及時出宮的朝官,“受到驚嚇,勞煩太傅安慰,別讓他們胡說八道。”再對任不悔吩咐:“給東行館秦王的一眾部署傳話,秦王醉得厲害,要在宮裏多歇幾日。”
韓溯眉一擰,“皇上,東行館那裏是否調派禁軍監視,以防不測?京師的守備要否再做部署?”
“不。”蕭縱幹脆道:“一切如常。”
眾人領命而去。
蕭縱果斷發了幾道令,揮退禁軍,明麵上算是暫時把事情壓下。
然,秦王在信陽宮裏生死難測,他的江山隨時戰火四起。
誰給他弄了這樣一個橫禍,他尚不敢斷言,但敢對拓跋鋒出手的人,膽色不小,勢力必定不弱,在京師對拓跋鋒下手,居心尤為險惡。
他的麻煩遠沒有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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