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日,蕭縱在朝上將楚王公子進京的消息做了宣告,眾臣各自就此抒表看法,議論了不少時間。楚王人緣太好,朝臣們不是說官話就是吐廢話,要麽滿口褒獎,隻有幾個上月增開恩科選拔上來的殿上新臣說了幾句合蕭縱心的話。

蕭縱坐在禦座上驀然覺得自己有些悲涼。

下朝之後,蕭縱照例往昭陽宮一趟。皇侄們正是上早課的時候,蕭縱在書房外站了片刻,聽蕭橫在裏麵與老夫子論政,見識不凡,心下略感安慰。

他對幾個皇侄是個個捧在心尖上愛護憐惜。生於帝王家的幸,是榮華富貴垂手可得,腳踏萬民主人生殺。生於帝王家的不幸,是千百年來避無可避的同室操戈,手足相殘。兄友弟恭這種世間尋常百姓得來容易的人倫家樂,對於皇子龍孫來說是最奢侈的妄念,便如他,曾經放得開帝座,卻絲毫不敢對血親手足卸下防備。他現在偶爾會回頭看過去,當初年少,睿王數度接近他告誡他,其實對他是一片善意,隻不過那時他認為二哥冷酷心狠,跟他不是一路人,敬而遠之。

蕭縱站在廊裏,聽隔牆傳來的對答。

“世子殿下,墨者舍身成仁,可謂大義?”老夫子問。

“舍身成仁,稱得上大義,但以諸多犧牲豎起墨家大旗,就是假大義。所謂大義,孤以為於百姓是心性純良,於將帥是禦敵衛國,於上位者,是以最小犧牲換得最大利益,予天下安寧而不需計較手段名聲。”

蕭縱負手聽著,不自覺揚了揚唇,大侄子連主張都跟他父王如出一轍。

他對睿王始終心存遺憾,便對蕭橫忍不住多一份關愛。

“皇上進去麽?”王容在一旁小聲問道。

蕭縱站了片刻,道:“不了,讓他專心上課吧。”轉身便朝外走。

蕭縱從昭陽宮出來,他今日起身隻吃了兩塊鳳梨小糕墊胃就上朝議政,這會兒覺得有些餓,正打算回宮用些吃食,再去重陽宮批閱折子,打禦花園過時,見著一處涼亭,周圍幾株茉莉開得正盛,心中一動,便吩咐王容將膳食傳至涼亭裏。

幾碟糕點幾碟涼菜,一碗銀魚蛋花粥布上亭內石桌,蕭縱在桌邊坐,看著雅致幽景,上朝時憋在胸中的隱隱煩悶之氣漸漸散去。

昨天韓溯對他說,聯楚抗秦。

如果最終他的江山不能避免戰禍,這也許是他唯一的出路。

但,若有可能,他真的不希望走那一步。

蕭縱發了會兒呆,端起青花碗,就著翡翠調羹,對著熱粥剛吹了兩口氣,便有內侍匆匆跑來。

蕭縱把那勺吹涼的濃香滑粥送入口,聽到內侍叩首稟告,“秦王求見。”

蕭縱眼下最不想聽到的大概就是這句了,他含著那口濃香四溢的銀魚蛋花粥,頓時覺得難以下咽。

再難下咽,還是得咽下。

多不想見秦王,也還得接見。

蕭縱歎了口氣,淡著臉色,道:“宣。”

片刻,秦王在宮人引領之下到了蕭縱跟前,他今日著了一襲銀蟒穿雲藏青色塑身錦袍,窄袖長擺,襯得魁偉身姿十分凜然挺拔。

“臣見過皇上。”秦王在亭外微微躬了躬身,飛挑入鬢的狹長利眼,毫不避諱朝亭內蕭縱射來。

蕭縱坐在石桌邊,一臉冷淡,迎著那目光,淡淡說了聲,“免禮。”禦花園這僻靜的一角當真就僻靜了下來,再聽不得有人開口說話。

一旁王容等幾個內侍,就見皇帝陛下與秦王殿下一個直挺挺站著,一個安安靜靜坐著,亭內亭外,兩相互看,一個挑著眉毛,五官沒一處不透著銳利,一個冷著臉,不知道是不是在裝死魚。

王容下意識地抹了一把額頭,領著幾個小太監退到了幾丈開外。

“秦王今日見朕,為何事?”許久,蕭縱道。

秦王仍然不說話,隻目光在蕭縱身上上下打量,最後定在天子臉上,突然彎了彎唇,“皇上昨日自臣房中離去,神色和情緒都不大好,臣覺得有些過意不去,今日特來問安。”一抹薄薄的戲謔自唇邊劃開。

蕭縱麵無表情撇過眼,沒打算吭聲。

秦王接著說道,“現在臣見陛下似乎安好,臣這便放心了。皇上昨日為了蒼生社稷舍身忘我,實在慷慨大義,讓人敬佩,臣沒想到皇上真能做到這種地步,如此能屈能伸。”

蕭縱垂著眼瞼,麵皮有些僵,仍然沒吭聲。這當兒,一片陰雲突然罩頭而下,蕭縱掀起眼皮,卻是秦王踱進了亭內。

秦王靠著亭柱,逆光而立,深刻精湛的麵容在晦暗裏隱隱透出咄咄逼人的銳意,眉眼之間卻有一抹調笑興味盎然。他盯著蕭縱臉色,慢條斯理:“皇上怎麽這種表情,您昨天……可不是這樣。”琥珀色的眼微眯,像是想到了什麽值得回味的美事,低笑了一聲,“臣到了昨日才算知道,活色生香這四個字是給誰寫的。”

蕭縱看著在他跟前大放厥詞,絲毫不知收斂,似乎越來越得勁兒的戰狼,默然片刻,淡淡開口,“朕也是到昨日才知道,原來秦王也會猴急,也會那樣饑渴。”抬起自己的右手看了看,轉眼再瞧秦王,“一泄千裏啊。”

秦王的戲謔調笑就這麽僵在了臉上,麵孔也一點一點黑了下去。

蕭縱麵無表情端起擱置一旁的銀魚蛋花粥,喝了幾口,粥已經涼透,可意外地清喉潤肺,喝著舒坦。

蕭縱其實並不是會逞一時之氣的人,也向來不屑於在無聊瑣事上費唇舌,更加恥於開葷段子,但是,世事總有例外,他想過了,有時候對付強盜的辦法是比強盜更強盜,而眼下要秦王閉嘴的最有用的法子就是比秦王更流氓。

蕭縱不緊不慢吃下半碗粥,晾著秦王靠在八角亭柱子上獨自麵色暗沉,貌似還有些憋火。

蕭縱擱下碗,錦帕抹嘴,這才又道:“秦王進宮,不會單是為與朕扯這些沒用的嘴皮子吧。”

秦王在亭柱上靠著,半晌沒動,看向蕭縱的眼薄光忽現,神色複雜,不知在想些什麽。許久,他緩步踱至石桌邊,在蕭縱對麵坐下,麵上已不複方才輕佻之色。

“臣今日是送還一樣東西給陛下。”自衣襟中掏出一樣物件,舉到了蕭縱眼前,飛挑的眼直直看著蕭縱,琥珀色的眼珠如同覆著一層薄冰,平靜無痕,卻銳意異常。

蕭縱看著秦王兩指捏住那物件遞到麵前,神色一怔,一瞬間有些失神。

“這是在臣寢房的小榻上找到的,是皇上落下的吧。”

蕭縱不語,隻看著那物件片刻,淡淡轉開眼,看向了亭外。

那像是件掛飾。

骨雕。

因為是骨,觸手毛糙,比不得玉石潤滑,也因是骨質,通身泛著黃,幾處地方凝著縷縷血絲。骨上圖樣雕刻的是一頭咆哮猛獸,工技精湛,栩栩如生,獸眼處兩顆晶石,寒光曆曆,襯著骨上暗沉的血跡,透出一股奔騰凝重的囂悍。

他依稀記得骨雕原本的主人曾說過,刻在上麵的那頭獸是他族中圖騰,而這片用來雕刻它的骨,則正是取自圖騰本身。跟中原帝室以玉石刻印信的習俗不同,他族中自古便是取聖獸之骨雕刻印信,君王王印取獸脊骨,秦王王印取獸四肢,寓意四肢與脊梁撐起一族強與榮。骨雕的主人說,他是族中王子,所以那塊骨,取自獸之腿骨。

“皇上沒有什麽話要對臣說麽?”秦王看著蕭縱冷凝的側臉,收回手,握著骨雕漫不經心翻了幾個來回,挑眉,眼眸微微一閃,掀起一道難測的利光,“這是我野旗一族親王憑信,何以……它在皇上手中?”目光逼來,鋒芒如刺。

蕭縱的眸光動了動,瞥了秦王一眼,平淡的神色卻不見絲毫情緒。

他登基之後曾經有幾回,看著那件骨飾,回憶起當初年少,在大明殿上第一次見到骨雕主人的那刻。一臉木然的少年被捆綁著跪於金殿,那個時候他站在禦階上,正可以看到少年微微低垂的半張臉上,一片死沉之色。他的父皇端坐金殿,龍威大怒,初代秦王拓跋鴻指著腳邊的木然少年說,“這個畜生冒犯了皇子,聽憑聖裁。”

他看著那一副等死模樣的少年,覺得悲哀,無法不憐憫,做不到袖手旁觀。

後來睿王找過他,告誡他不要牽扯太多。他其實大概知道他的父皇在籌劃什麽,也明白初代秦王在算計什麽,更清楚於家國大事他根本無力改變什麽。但他隻是,於心不忍,想幫那少年一把。

那已經是多年之前的往事,除了他,現在大概也沒有人還記得。

“既然這是野旗族親王印,秦王自己收著便是,何必還特意送到朕這裏來。”頓了片刻,蕭

縱淡道,“朕如今,留它不留,已經沒有差別。”

說著,蕭縱就要起身,一旁秦王卻突然之間長臂一伸,五指扣住了蕭縱撐在石桌上的手腕,

“皇上就打算這麽一句話把臣打發了?會把親王憑信留作紀念,皇上與那人淵源不淺吧?”

蕭縱以為當日在大明殿覲見,麵前這個男人挾著一身張狂悍氣,在禦階之下朝他抬頭,一瞬間射來的那一眼,該是他所見過的最為鋒利的眼神,如今看來並非如此。

蕭縱看著秦王,突然有些想笑,忍不住譏誚地揚了揚唇,“秦王這是做什麽?朕難不成還需得事事與你交代?你若是真想知道什麽,問一問王印的主人便是。”

秦王挑著鋒利的眼神,一瞬不瞬盯著蕭縱,沉默半晌,道:“十幾年前,□□裏有個小子傷了帝王血脈,您的大哥,身份尊貴的皇長子,先帝為此大發雷霆,那小子就被扔到了京師聽候聖裁。沒有人認為他會有命活著回西北,也沒多少人指望他活命。可他卻在殘喘了大半年後,撿了條命回到□□。”秦王捏著那塊骨雕親王印,“這麽看來,皇上就是他當年得以保命的原因了。”

一些事情已是過往,時隔太久,沒有人提及,便如雲煙。蕭縱其實明白,他最好不要再沉湎過去,但卻有時候仍會在控製不住地驀然記起當初。憶起,曾有人,少年心性,一邊在樹幹上刻名字,一邊對他賭咒發誓。

“這果真是拓跋越留下的?”秦王聲音沉冷。

蕭縱微微合上了眼。許久之後,聽到秦王冰冷的聲音,“皇上應該知道,臣的那些兄弟一個沒留已經被臣斬於大軍之前。”

“你可以放開朕了。”許久,蕭縱道。

秦王看著蕭縱的樣子,突然冷笑:“皇上與其抱著過去不放,不如想想怎麽安撫本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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