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蕭縱發了威,首次讓人感覺到了那麽點為皇為帝的氣勢,但滿朝文武都隻當是韓溯在背後教唆之故,他仍然是眾人心中那個平庸好色的皇帝。
蕭縱好色,這是他自己給匍匐在他腳下的子民烙上的印,這個印太深,就跟刑部大牢審案犯,往人心窩上按烙鐵一樣,烙上了再想揭下來,太艱難。
十四歲的時候他幹了兩件事,掙得這麽個名聲。
其一,調戲太傅。
其二,對將來可能要喚一聲娘的女人下手。
十年前,蕭縱在內閣書房裏第一次見到年輕的太傅,他兩眼發直,脫口便道:“韓溯,你好生有風致。”
那時,他剛遭了場難,鬼門關掙紮一圈回來,在信陽宮裏養了好幾個月才把身子養好。他的一幹皇兄皇弟隻當他發病還沒痊愈,他卻一臉正經眼神火辣目不轉睛盯著初次任教的韓太傅。韓溯那候二十歲,名冠京師的大才子,俊逸出塵,確實風致無雙。
韓太傅當下麵紅耳赤,憋了半天“你,你……”,把他逐出了內閣。
隨後,內閣理所當然一次又一次上演蕭縱被轟出來的戲碼,仁明帝看他不知悔改,一怒之下把他隔離在了距內閣很遠的一處偏殿,指派個胡子半尺長的糟老頭當他夫子。老夫子在偏殿裏兢兢業業教學,蕭縱不是夢周公,就是大搖大擺晃出殿,夫子指著他的背影直喊:“孺子不可教!孺子不可教!”
仁明帝把蕭縱撇到偏殿,以為他終於不能再丟皇家臉麵了,卻不知錯得沒邊。
偏殿跟儲秀宮挨得近,儲秀宮裏秀女紮堆,蕭縱有事沒事經常去。他貴為皇子,自有高人一等的氣韻,樣貌也已俊雅微露。好幾個年齡十三四歲的小秀女被他迷得一塌糊塗。
這事傳鬧得很有幾分勢頭,仁明帝大怒,把病一場病得性情大變的兒子叫到跟前大罵一頓,罵完了命禁衛把蕭縱押入信陽宮,沒得皇令不準踏出一步。
從此軟禁。
這便是蕭縱好色得到的結果。好色這個名聲他很不喜歡,但他需要這個結果,所以不得不這麽做。
大周朝的一眾皇子們,打小就都有些出息,不大點的人個個有法子讓朝臣和皇帝刮目。十四五歲的年紀,資質好一點的鑽研帝王略,稍差一些的通讀四書五經,再差一點的也能把四書五經念個七七八八。
東宮無主,仁明帝放話擇賢立儲,人人都想踩下對方往儲位上爬。
蕭縱母妃早亡,外祖父一族手上那會兒尚有些實權,對那空懸的東宮之位十分眼饞,可蕭縱自從在閻王手裏爭回一條命,他看得更清楚了,那渾水他淌不起,更不想無辜受累,隻能出個下策抹黑自己,怎麽黑怎麽好。
因為如此,蕭縱得以在信陽宮裏安安穩穩度過十年,直到有一日帝位從天而降,宰相溫庭率百官恭請他登基。
也因為如此,蕭縱貴為天子後,縱使極力收斂言行,離那“色”字能多遠有多遠,卻沒人買他的帳,朝臣們都認定了那是聖駕在人前必要地做作,鑽營之輩更是三不五時上表折子,懇請他選秀充實後宮。
蕭縱對此已經麻木,他想這輩子他就個好色之徒了。
這日下了朝,蕭縱在禦書房裏勤政,禦案上堆著一摞一摞奏折,他在其中毫不意外地批到了催促他早日立後納妃的奏本,為數還不少。
其他人的折子他可以全當沒看見,宰相溫庭的折子卻不能不給個答複。溫庭在奏折中寫道,大周立國數百年,自□□皇帝始,龍脈繁盛,國運昌隆,為皇朝盛運永傳後世,蕭縱應當盡早傳延子嗣,封侯選妃不容再緩。
蕭縱的後宮眼下確實很寒酸,隻有寥寥數個美人。
他看著溫庭的折子,想到相爺的長孫女今年似乎芳齡十四,半年前登基大典過後的皇宴上此女還獻過藝,彈得一手好琴,樣貌氣質都好,唯一不好的就是姓溫。
蕭縱執筆蘸了蘸墨,勾出“傳延子嗣”幾字,在一旁下批示:朕皇侄四子,聰慧過人,大周國運不衰。想了想,又加一句:子嗣過盛,社稷之禍也,後妃一事,壓後再議。
放下筆,他正當想著溫庭看到這個批示,是不是又要將此怪在韓溯頭上。這時,內侍來稟:“韓太傅求見。”
蕭縱“嗯”了一聲,著內侍將韓溯引去禦花園等候,自己起身轉到屏風後麵。隨侍宦官就見皇帝的一身行頭,從裏到外一樣一樣往屏風上掛,他們剛要近前去伺候,屏風後傳出一聲低喝:“退下!”
此時正值初夏,禦花園鏡湖碧波微**,蓮葉浮水,小荷剛露,清涼的風裏彌散著淡淡荷香,竹軒遊廊錯落蜿蜒。
韓溯站在廊裏,看著湖麵,眉峰微蹙。他今日是有要緊事麵聖,卻被打發到此處等,這個地方鳥語花香,怎麽看都不合適商議國政。
過了一會兒,蕭縱的身影飄飄然順著浮水遊廊自湖對岸走來,衣袂隨風,長發輕揚,襯著滿湖青蓮,溫文風雅。
韓溯有些愣神,他沒想到會等到這樣一個輕衣便袍,發不束冠,儒氣十足的天子,眼角頓時抽了抽。
自從那日蕭縱大殿發火之後,他一直在期待天子能更有長進,最好手腕雷霆,一**滿朝濁氣。可他的這個美好願望沒在心中長牢,就被蕭縱此時的一身行頭給撲滅了。
“臣叩見陛下。”韓溯木著臉躬身。
“太傅不必多禮。”蕭縱伸手,親近地扶了一把,韓溯僵著臉,後退一步,畢恭畢敬道:“臣不敢。”
手滯在半空裏,蕭縱輕笑:“太傅還是一樣拘謹,你是朕的夫子……雖然沒教導朕多長時日,有道是一日為師終生為師,今日朕換下龍袍,挑在如此好景之地見你,就是希望你能撇開君臣倫常,與朕敘一敘師生情誼。”不顧韓溯泛黑的臉色,又去攜他的手,“你在朕麵前,來來去去都是那幾句刻板話,朕聽著乏味。”
韓溯掀了掀眼皮,麵無表情地看了一臉愉悅的蕭縱片刻,低下頭不緊不慢往寬袖裏掏了掏,掏出一樣金燦燦的物件,在蕭縱眼前晃了晃,滿意地看著天子麵色一呆,終於不再抓著他不放。
那金光晃眼,晃得皇帝無比鬱悶的東西,是條鞭子。冰蠶絲絞金絲,九股擰成,堅韌無比。
那是蕭縱親賜給他打昏君誅佞臣的信物。
去年年底,韓溯在大明殿上仰起頭望見龍袍加身的新帝,沒法不去想十年前十四皇子對他的種種輕薄言行。他很糾結,十四歲尚且那樣荒唐,十年之後,貴為天子,還不知道是副什麽德行,又會做出些什麽讓他憤慨。
他當下決定——辭官。
回到太傅府,當晚就寫折子請辭,寫了一半,新帝深夜親臨。那時的情形韓溯至今記憶猶新,新帝蕭縱負手在他麵前,氣韻溫雅,卻掩不住帝王風範,神色溫文,開口卻嘟咄咄逼人,天子說:“權臣當道,朝堂烏煙瘴氣,諸王恃強,天下民心不安。韓溯,你讀了二十幾年聖賢書,不思忠君報國造福百姓,想些什麽勾當!”
他被斥得無地自容,隻覺得自己不僅小人之心,而且心思齷齪,更加不明大義。他更覺得新帝誌向高遠,不是池中物。
於是他沒辭官。
第二天,新帝臨朝頭一件事就是在大殿上賜他金鞭,上打昏君,下誅佞臣。他感慨得無以複加,賢臣得遇明主正如久旱終逢甘霖,他韓溯終於可以一展抱負。
可事實卻不如他的期待,天子隨後的表現委實讓人失望,既溫吞又沒有主見,別說整治朝綱,就是連個小品銜貪官都沒罷免過,滿朝堂的濁氣壓得他呼吸不暢。
他不知道,那晚他書房裏威嚴不容冒犯氣度逼人的今上是真的存在還是他看花了眼。
其實韓溯還有另外一件事兒不知道,或者該說他不想知道。想當初,金殿皇恩浩**,蕭縱授他莫大恩寵,大半的官兒看在眼中十分嫉恨,嫉恨之餘,不約而同想到同一塊地方去——
深夜造訪,隔日聖寵無上,天子十年前的夙願,終於如願以償了。
所以,韓太傅老給天子擺臉色看,是有內情的。
收起金鞭,韓溯略向後退了一步,朝蕭縱躬了躬身,他要上稟正事……稟完了早些離宮,不管君王是龍還是蟲,他韓溯在其位必要謀其政。“陛下,臣有事啟奏……”
“太傅是為秦王生辰之事來見朕吧?”
他還沒說,就被天子截了口,抬眼見蕭縱正微笑:“你認為朕的處置不妥當?”
韓溯默然半晌,道:“臣以為不妥,請皇上再作定奪。”
蕭縱歎氣:“朕在大殿上已將緣由說得清楚,怎麽?難道秦王的不敬還不足以免去一份賀禮?”
韓溯微凝了臉:“依著禮數,陛下登基,諸王務必進京朝賀。秦王缺席,治他個不敬之罪一點不為過。隻是,眼下的情勢……”皺了皺眉,若不可聞歎了一聲,“溫庭有些話說得不錯,秦王勢強,手握重兵,封地毗鄰外邦,又是戰績斐然,對這樣一人,皇上固然不能聽從溫庭之言把昌應府給他,可於大局於情理什麽都不給卻也不妥。”
“你是擔心秦王不滿,會造反?”蕭縱斜眼瞧著韓溯,微微扯了扯嘴,笑道:“朕不給他壽禮,他就反,這個理由傳出去會讓天下人笑掉大牙的。”
韓溯的心情可遠沒有天子輕鬆,更沒閑情聽冷笑話,他凝著臉急道:“秦王自然不會立刻謀反,但難保他心中不積怨,時間長了……”
“太傅多慮了,秦王要造反,時機還遠不成熟。”
韓溯微微一愣,見蕭縱輕輕撥弄著手邊一枝荷花苞,偏過頭朝他笑了笑,“大周可不是隻有一個秦王,朕的幾個皇叔和其他異姓王沒法與他比肩,撇開先不說,楚王司馬氏握兵二十萬,可不是軟柿子。”
韓溯的眉頭頓時皺得更深,鬱鬱道:“陛下,楚王可不是什麽善類,未必安了好心。”
蕭縱轉頭,看著滿湖的碧色,蓮葉小荷在和風裏搖曳生姿,悠悠道:“朕不管他安得什麽心,朕隻關心結果。秦王真要作亂,楚王若是作壁上觀,最後得益者就是楚王。倘若楚王助朕討逆,秦楚兩王兩敗俱傷,得益的就是朕,總歸輪不到秦王。韓溯,你說楚王沒安好心,他要是謀反,結果不會比秦王更好。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誰都想做漁翁,先動手的那個是注定笑不到最後的。”
韓溯怔怔地看著天子平靜的側臉,那麵上一如既往溫雅淡然,隻微揚的眼漏出一抹他並不熟悉的薄光,淡卻犀利異常。
他正覺得蕭縱果然不是池中物,唇角剛要揚起來,就見天子忽然轉過頭,微微沉吟:“韓溯,哪天製衡的局麵破了,朕該如何是好?或者,秦王楚王勾結在一起,朕又該怎麽辦?到時候是不是先投降才算明智?”
聽到投降兩字,韓溯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盡量保持日更,要是有誰發現一日兩更,多半是眼花,要麽我在改錯字。
就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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