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日禦花園一敘,雖然最後韓溯氣急敗壞的告退,但蕭縱覺得太傅與之前有些不同了。比如,看到他穿便袍,不再豎眉毛瞪眼,進宮議事,和顏悅色。又比如,他偶爾忍不住說幾句……親近話,原先韓溯總黑臉,現在好歹臉色不那麽難看了。

這些許改變,讓蕭縱略感欣慰,隻是欣慰之後,又更加覺得無奈。

高處寒,帝闕深,皇帝如此寂寞。

這日晌午將近,蕭縱寂寞又忙碌地處理了一上午政務,起身時腰背酸澀,自己敲了兩下,忽然想起曾答應了皇弟蕭弘今天要陪他一起用午膳。趕緊換過衣袍往弟弟居所朝陽宮去,去遲了,他怕那個祖宗脾氣上來,要滅下去不太容易。

蕭縱素來溫和,鮮少匆匆忙忙,一幹宮婢內侍以為發生了什麽大事,跟在他身後急慌慌小跑。半道上,他又想起幾個皇侄也好些天沒見了,便又著內侍把侄兒們都傳至朝陽宮,今天他們叔侄幾個一起熱鬧地吃個飯。

盤算好一切,蕭縱剛要進朝陽宮,恰在此時,一內侍心急火燎跑到他麵前,‘撲通’下跪,舉著個錦盒呈上,那錦盒封口處戳著張牙舞爪的猛獸圖騰印。

內侍喘著氣道:“皇上,秦王八百裏急奏。”

蕭縱擰眉,自他登基,秦王上過的折子寥寥無幾,且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例行匯報。今日忽然鄭重其事上來一份急報,他直覺莫不是邊境不穩,又有哪個蠻邦來犯?忙拆了錦盒打開看,看完了,輕輕一笑,默了片刻對隨侍道:“去,傳韓太傅進宮議事。”

韓溯很快趕到禦書房見駕,隨他一同麵聖的還有禮部侍郎任不悔。任不悔與韓溯交好,內侍傳旨那會兒,他二人正在太傅府內院小園裏對酌,見韓溯要進宮,他想了想,說有事麵君,就一起來了。

叩拜過後,任不悔先道:“陛下,臣有本奏。”

蕭縱點了點頭,示意他直說,任不悔當真沒打彎,直接說了:“朝廷每年逢年過節下撥給各親王藩王的財禮龐大,臣請陛下下旨削減。”

蕭縱端起茶杯,輕啜一口,道:“任卿怎麽突然有此提議?”

任不悔道:“不瞞皇上,臣這個念頭懷在腹中已經好幾年了,以前一直憋著,直到前些日子聽陛下在大殿上放話,一個銅板都不會拿給秦王做生辰,臣自覺是該一吐為快了。”抬眼看了看蕭縱,接著道:“各州府稅貢連年不足,地方間有天災,朝廷賑災,國庫委實不充盈,臣每每看著真金白銀水一樣往外流,替皇上心痛不已。”最後來一句,“皇上,這個時候您該做個鐵公雞。”

韓溯在一旁聽得嘴角直抽搐,任不悔要麽不說話,一張嘴總教人想磨牙。

禦案後,蕭縱捧著茶杯,一臉笑意,他早聽說禮部侍郎是整個朝堂最不待見禮數的一個,今天他第一次見識,當真名不虛傳。

蕭縱想了想:“國庫的事自有戶部給朕擔著,任卿這一腳一邁,邁過了界。”

任不悔一愣,躬身道:“臣為了陛下的銀子,甘願受罰。”

蕭縱禁不住輕笑了一聲,“難為你一個念頭懷了好幾年,這樣為朕著想。你的建議朕記著,這事日後再說。”

幾天前那一番製衡之說,韓溯已知曉蕭縱眼下不想貿然開罪諸王,削銀旨令好比一顆石頭,石頭投進湖,可能隻是水波輕輕一晃,也可能激起千層大浪,稍不慎,製衡局勢便破。那日天子問他局勢破後怎麽辦,他真不知怎麽回答。

任不悔是個聰明人,他見向來跟他主張一致的至交沒出來聲援他,就明了韓溯跟皇帝之間定是有了些共識。

暗暗嘀咕韓溯不夠情義,他瞧了瞧座上那位,又看了看身邊這個,轉了轉眼,一臉正色道:“皇上,臣已無事稟奏,陛下與太傅尚有大事需單獨相商,容臣告退。”在‘單獨’二字上咬了咬牙。

韓溯麵皮一抖,瞪了過去。

上首的蕭縱滿眼促狹,朝一臉惡狠狠的韓溯瞥了瞥,笑著對任不悔道:“你先別急著走,今天的事本不該缺了禮部侍郎,任卿在場再好不過。”

任不悔朝韓溯睇了一眼,韓溯同樣不知道發生何時,都看向蕭縱。

蕭縱拿起桌案上秦王八百裏快馬送進京的奏本,道:“這是秦王呈上的,剛剛到朕手中,他說他沒能朝拜朕登基,覺得很不敬,決定補回來。”

“補回來?”任不悔皺眉。

蕭縱點頭,“他決定現在進京朝拜朕。”見兩位愛卿瞪眼,又補了一句,“照秦王折子裏說的,他已經在路上了。”

韓溯跟任不悔不約而同地朝彼此看了一眼。

大周開國至今曆時兩百多年,前後總共封了六個異姓王。六王中五王,楚晉韓趙燕,乃立國之初□□皇帝冊封,隻有秦王這一支是蕭縱的祖父仁順帝所封。

仁順帝在位期間,曾三征西北蠻族韃靼,最後一次親征被韃靼親王忽斜圍困在邊境祁山,險些丟了性命。萬分危急之時,剛歸順大周的異族野旗一部趕到救了駕。野旗王拓跋鴻不僅救帝於危難,更領著部眾一路拚殺,踏平了韃靼王都,韃靼從此並入大周版圖。

仁順帝活了命又除掉一樁心腹大患,龍心大悅,力壓群臣異議,破□□皇帝不可再封王、不以異族為王兩道訓誡,將西北十六個州府劃作野旗部封地,授命拓跋鴻為秦王,世襲王爵。

現在的秦王是拓跋鴻第三子拓跋鋒,他承襲父爵剛八個月。

拓跋鋒不曾進京,京畿眾人對這個新鮮繼位秦王的了解僅止於傳聞。

而傳聞,任不悔聽過很多種,有人說秦王文韜武略,一代梟雄,也有人說秦王野蠻凶殘,鐵血無情,更有人說秦王弑兄除異,陰險狡詐,不仁不義。

就是沒一人說秦王是忠臣。

任不悔微微沉吟:“他什麽時候進京?”

蕭縱收起折子,淡道:“下個月初十。”

韓溯聞言,皺了皺眉:“在他生辰那天?”

蕭縱點頭:“不錯,就是那天。朕在大明殿上話剛一說出口,秦王似乎就聽到了。”

任不悔在底下暗忖,秦王真不是個善茬。抬眼瞅了瞅禦座上的天子,越發覺得一句話有道理——今上果然是個好運又不幸的皇帝。

朝臣們一致認為蕭縱的運氣很好。

仁明帝總共生了二十一個兒子,子息可謂昌盛,但順利長大成人的卻隻有九個——睿恭福寧仁康端安泰,長幼順序下來,蕭縱這個十四皇子排第七。活下來的九王撇開蕭縱不說,個個出類拔萃,真正的龍鳳人物。至今仍有好事之人私下嘀咕,睿王謀略過人,恭王馭人有方,康王英武霸氣……這些出挑的龍子們沒一個甘心屈居人下,個個惦記著俯視蒼生。仁明帝活著,京畿政局已然一觸即發,仁明帝暴斃,睿恭福寧仁康安,七王拔刀亮劍你死我亡!朝野混亂了幾個月後,最終平靜下來,卻是因為七王爭得頭破血流,全薨了,沒一個活下來。眼看亂世即開,天下大亂,千鈞一發之際,眾人想起信陽宮裏還活著個端王,便在宰相溫庭的率領之下,跪倒冷了十年的信陽宮門外,恭恭敬敬地把蕭縱迎上了帝位。

很多人暗自感慨,這就是命。多少人費盡心機隻得了身首異處的下場,有人悠哉悠哉得了天下。

蕭縱這個皇帝得來便宜,這是他的幸。

可他也很不幸。

大周開國到今日,國運已從如日中天走向衰敗,各地藩王本就蠢蠢欲動,京畿一番宮鬥更是將局勢攪得如同一鍋滾油。

蕭縱登位麵對的其實就是一個諸侯瀕臨造反的爛攤子。

自古亂世必逢雄主,英雄應勢而生。任不悔下意識地朝禦座上的天子看,腦中翻騰著秦王楚王其他各王種種逼人的傳聞。他糾結著一團混亂,暗自歎了口氣,問道:“皇上禦意如何應對?”

蕭縱道:“拓跋鋒這個名字朕還在信陽宮時就聽說了,早想見見其人。”對任不悔道:“你是禮部侍郎,迎接之事屬你之職,就依從藩王之禮準備迎他吧。”

任不悔躬身領了旨,眼角餘光瞟向身旁一直沒發一言的韓溯。

韓溯擰著眉沉默,這個消息實在太突然,他弄不清秦王進京到底挾著什麽目的,隻覺得一柄利劍之前是遙遙指著蕭縱,現在突然架到了脖子上。

半晌,他道:“皇城的守備定要加強。下月初一開始直至秦王離京,城內三萬禁軍臣請重做部署。”想了想,還不安心,又道:“上個月裴老將軍帶兩萬禁軍操練,去了蒙山,臣也請皇上召回,駐紮京師外圍,以防萬一。”

他正經地擔憂,蕭縱卻是輕輕一笑:“太傅又多慮了,你這樣是要跟秦王開戰不成?拓跋鋒麵聖,他能帶多少人?皇城裏一切如常罷。”

韓溯還要說什麽,蕭縱抬手止了,想到什麽又道:“秦王進京一事,你們暫且不必聲張,朕還不想太多人知道。”

韓溯任不悔對看了一眼,不解。

“朕的耳根子想多清淨幾天。”天子如是道。

正事議完,時辰已不早。蕭縱因為秦王的這道折子,黃了跟弟弟子侄們一道吃飯的約定,從朝陽宮門前直接返回了禦書房,這會兒還空著肚子。他瞧著十有八九跟他一樣也餓著的韓溯跟任不悔,起身走下禦座:“兩位愛卿沒用過膳吧?陪朕在宮裏吃了再走。”

兩人正要謝恩,這時外麵傳進一道氣喘籲籲,焦急顯然又極力想要鎮定下來的聲音:“皇上……大事不好,泰王殿下落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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