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韓溯和任不悔隻來得及驚了驚,眨眼就見蕭縱衝到門前,霍地開門出去,廊道上傳來惡狠狠地斥責聲:“你們怎麽照看泰王的!”

內侍沒怎麽見過皇帝發怒,哆哆嗦嗦地小跑著跟在天子身後,瞅見龍顏上冷冷地神色,小腿頓時一軟,險些滾到廊下去。天子終究是天子,脾氣再好,吼上一嗓子那也是龍吼。

今上對泰王的寵愛宮裏哪個不知道?

內侍邊小跑邊結結巴巴稟告:“奴才們該死……該死,泰王殿下今日沒見著陛下,不大……高興,午膳都不肯吃,在飯桌上跟幾個小王爺鬧了起來,奴才們勸不住,殿下鬧了脾氣跑到園裏,就爬樹,奴才們拉不住,殿下沒留神……從樹上落在了清泉池裏。奴才伺候不周,奴才該死,皇上……”

蕭縱匆忙趕到朝陽宮,進了泰王寢房,一屋子的宮婢內侍跪著不敢吭聲。泰王蕭弘已被救起,正昏迷著,禦醫在給他把脈。

蕭縱走近榻邊,榻上的蕭弘頭發濕漉,昏睡中像是很不安穩,眼瞼一直在顫動,英挺的麵容泛著青白,發白的唇微微龕動,逸出極小聲的囈語:“哥哥……”

蕭縱心中隱隱作痛。

禦醫診過脈,向蕭縱回稟:“泰王殿下無恙,隻是嗆了幾口水受了驚,很快就會醒來,陛下無須太過擔憂,臣給殿下開個方子壓壓驚。”遂有宮婢跟著去拿方子煎藥。

蕭縱坐到榻邊,伸手拂開黏在弟弟臉上的幾縷濕發,看著他昏睡中的麵容,歎了口氣。

蕭弘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也是如今唯一活著的兄弟。輕輕握住弟弟露在薄被外的手,那手掌裏有一層薄薄的繭子,是常年握劍磨出來的,蕭縱下意識的摩挲了幾下,低頭一看,蕭弘的手修長而指節分明,可指甲縫裏全是汙泥。

蕭縱皺眉,一旁伺候的內侍見了小聲說道:“殿下今兒一早起來就在園子裏挖土捏泥人,捏了整整一上午呢,說是……要給陛下您看的。”朝著寢房角落瞥了瞥眼,那裏確實七零八落散著些泥塑,隻是,兔子沒了腦袋,老虎腰斬成兩段……

“今兒皇上忙於政務,午膳沒過來吃,王爺千歲上了脾氣把捏的泥塑全砸了。”

蕭縱盯著那些泥團子片刻,轉過眼再看皇弟。蕭弘的麵容棱角分明,昏沉裏微蹙著眉峰,顯出一抹不同尋常的沉穩剛毅來。

暗自歎了口氣,蕭縱接過內侍呈上的細竹簽,捧著弟弟的手,專注又小心地剔指甲縫裏的汙泥。

在他剔第三根手指的時候,蕭弘的手動了動,緩緩睜開眼,漆黑俊目有些迷茫,眯了眯眼,“哥哥?”

“弘,可覺得有哪裏不舒服?”蕭縱柔聲問道。

蕭弘躺著呆了片刻,騰得坐起身,“哥哥,你來了!”英武的俊臉,卻搭著稚子一樣明朗的笑容,興奮異常。

“躺下別亂動,你落水了,要好好休息。”

人高馬大的蕭弘聽話地躺回榻上,眼睛一眨不眨盯著兄長,吃吃地笑。蕭縱繼續握著他的手給他剔指甲縫裏的泥。

蕭弘看見黑泥,想起了什麽,又騰得坐起來,掀了薄被就要下榻。

蕭縱拉住他,“弘,你做什麽?想要什麽跟哥哥講。”

蕭弘卻不理他,對著一旁伺候的內侍道:“泥人呢?快把我捏的泥人拿來。”

內侍皺眉苦著臉,杵著不動,泥人都被砸爛了,他不知道拿什麽出來交差,下意識地往一地狼藉的寢宮角落裏看。

“去拿啊!”蕭弘燥得一聲低吼,笑容一退,棱角分明的麵孔霎時凶狠起來。

蕭縱趕忙擋在衝將起來的弟弟麵前,一把把他抱住,蕭弘身量高壯,他這一抱使了渾身力氣,“莫著急,泥人我已經看過了,兔兒很可愛,老虎很威風,哥哥很喜歡,叫他們收起來了。來,躺著休息罷,莫讓哥哥擔心。”

“哥哥說真的?”

“真的。”

蕭弘漸漸安靜下來,露出一道輕笑,在兄長的攙扶下很順從地躺到床榻裏。“哥哥喜歡,我每天捏一個。”

韓溯跟任不悔半點沒漏將此一幕看在眼裏,都有些愣神,呆呆地瞅著天子如同奶娘似的給一臉傻笑的皇弟殿下掖好被子。

蕭縱安撫好了弟弟,回身看到杵在一旁瞪眼的兩人,這才想起他們來,尷尬地笑了笑:“你們今日還是各自回府吃飯吧。”

兩人告退,韓溯在跨出內殿前不自禁地回頭,見蕭縱坐在床榻邊,溫雅的臉上浮著一抹淡淡的笑意,正聽躺在榻上的蕭弘說著什麽。他搖了搖頭,轉眼見身旁的任不悔在歎息,兩人相視,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無奈和澀然。

泰王蕭弘,原本是教人刮目的文武全才,夾在宮爭縫隙裏,他性命雖是保住了,卻從此糊塗癡傻。

韓溯和任不悔不約而同想到半年前混亂的七王之爭,初時的劍拔弩張最終不可避免演變成兵戎相見,釀成慘劇無數。

兩人心情沉悶,都不說話,沿著廊道並肩走。快出朝陽宮的時候,他們聽到了一陣打鬧聲,不大,隱隱還參著抽泣,四處看了看,確定那聲音來自一巨大假山石背麵。

他二人繞過去一看,假山後幾個錦衣蟒袍的娃在打架,三個年歲大一些的你推我我壓你扭成一團,又掌又拳連踢帶踹正打得起勁,年紀小一些的那個坐在一邊哭。

正是大周朝碩果僅存的血脈,蕭縱的幾個皇侄。

“幾位小殿下,你們這是在做什麽?快快起來。”韓溯上前勸。

“滾開!”三人中以一敵二穩占上風的小娃回頭惡狠狠吼了一聲,對著被他壓在身下的另外倆小娃一人一拳,“還胡說八道麽?”

處在弱勢的兩孩子一個捂著臉不說話,另一個卻倔得很,“就說,就說!”

“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轉眼又扭在一起。

任不悔摸著下巴,對一旁幹著急的韓溯道:“你有沒有覺得睿王世子人小鬼大,挺早熟,瞧他說話一本正經的。嗯,打起架來也有模有樣。”

韓溯扶起坐在地上獨自哭的最小娃兒,沒好氣道:“我也請你正經著些,還不快拉開他們!”

“小孩子打架而已,你這麽急做什麽?不打才不正常,少見多怪。”任不悔嘴上雖這麽說,倒沒真的由著不管,上前兩手各自一提,將弱勢的倆孩子一手一個從被揍的境地裏揪了出來,瞧了瞧他們臉上的淤青,轉眼對揍人的孩子道:“橫世子,下手太狠了罷。”

蕭橫,也就是睿王世子,蕭縱的大侄子,橫了他一眼,道:“少管閑事!”

任不悔看著這娃,覺得他拉著臉頗有幾分氣勢,不過很不可愛,呲牙道:“這個事,下官要管一管,下官身為禮部侍郎,對小殿下們的禮儀得多擔待著些。殿下不服氣,要教訓下官麽?下官雖是文臣,自認滿朝武將沒一個能打得贏我。”

韓溯沒好氣地橫了他一眼:“你幾歲了?欺負小孩子。”

任不悔悻悻地摸摸鼻子,領著兩個孩子往回走。

“你往哪去?”

他頭也不回,回道:“自然是把小殿下們領到皇上那裏,不然我們走了,回頭他們又打起來怎麽辦?”

朝陽殿外正有內侍輪值,他們遠遠瞧見走了沒多久的太傅與任侍郎帶著渾身狼藉的小世子折回來,小腿登時一軟。泰王殿下落水一陣折騰,教他們把幾個來吃飯的小殿下忘得一幹二淨,可好,出事了。哆嗦著進殿通報。

蕭縱得了報從蕭弘寢房出來,一眼瞧見幾個皇侄衣袍破金冠歪,頭上沾著枯草,有兩個還鼻青臉腫掛著壯觀的彩,眼角抖了抖:“怎麽了?”

他的這四個皇侄,最小的蕭鑒三歲半,最大的蕭橫八歲,還有兩人蕭禮蕭浚七歲,都是他死去的皇兄皇弟的血脈。他登基後不忍心孤苦小兒留下落敗王府裏淒楚長大,便將人都接到宮裏照料,安頓四個孩子一起住在昭陽宮。

小孩子拌嘴是常有的事,吵吵鬧鬧很快就過,像今天這樣慘烈的架勢,蕭縱頭一回見。

這是個不好的開始。蕭縱於是微微擺起臉,掃了一眼在他麵前一字排開的侄兒,輕斥:“為什麽打架?”

蕭鑒還是個半大奶娃,剛剛才被堂兄們彪悍的揍人樣嚇到,現在見了他皇叔這樣一張臉,小嘴癟了癟,兩顆眼淚奪眶而出。

蕭縱見狀一愣,朝他招了招手,小家夥磨蹭到麵前,抬眼巴巴瞅著他,伸出手。白嫩小手上有他摔倒在地碰出的一道小口,“叔……叔……,痛痛……”抽抽搭搭。

蕭縱幾乎想都沒想,立刻蹲了下去,握著小皇侄的小手吹了好幾下,“不痛,不痛。”哪裏還有半點凶樣。

韓溯唇邊掠起一抹輕笑,搖了搖頭,任不悔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蕭禮蕭浚這兩孩子見皇叔沒了脾氣,馬上走近他身邊。他倆被蕭橫揍得慘,當時沒哭出來是一股好勝脾性硬挺著,現在架輸了,也有人能訴苦了,便不再忍,對著蕭縱放聲大哭,邊哭邊控訴蕭橫怎麽怎麽欺負他們。

始終站著一聲沒吭的蕭橫,冷眼看著滿麵青腫,哭得一把一把的堂弟,很鄙視地撇了撇嘴。

蕭縱這廂對著三個哭得一個比一個厲害的皇侄,手足無措,吹完了這個的手,吹那個的臉,又哄又求。他在一陣陣哇啦哇啦聲中焦頭爛額。

任不悔瞅著眼前的情形,很大逆不道冒出個疑問——這是慈母?還是嚴父?

今上這個皇帝比想象中當得更艱難。

這娃挺可憐,過幾天估計就悠哉不起來了。

為毛??

答曰:同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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