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冷銳的刀鋒挾著逼人殺意,淩厲疾勁。
刀鋒來襲,殺氣撲麵。蕭縱卻全無反應直著身子站在貨攤子前不躲不閃也不後退,麵色看似淡然實則有些呆。
他自小不擅武道,幼年時跟皇兄皇弟們過招總被打得毫無招架之力,不管怎麽勤加苦練,舞刀弄劍這一項上蕭縱沒有一次扭轉過一眾兄弟中墊底的局麵。負責教授一幹皇子武藝的老將軍裴掣曾經委婉地對仁明帝說過,十四殿下真不合適習武,武功這種東西高低成就跟天分好壞有些幹係,雖然說大多數人苦下決心,也會勤能補拙多少有點成效,但有點天分跟一點沒有天分還是有差別的。裴老將軍說十四殿下對危機的感知不太敏銳可能有些遲鈍,因為這樣十四皇子對對手的出招會比較後知後覺,應對上就不能及時。仁明帝聽了這些話,沉默半晌,對裴掣說你的意思是縱兒沒有資質,反應慢半拍?裴掣支支吾吾,仁明帝後來就再沒有於武學這一項上強求過蕭縱。
蕭縱此時,正對著骨雕攤主突然直襲過來的一擊淋漓盡致地表現著他於武道於自保上後知後覺的遲緩。他呆站著沒動。
“皇上小心!”電光火石間,身側司馬賢出手迅捷,猛推了天子一把,袖中一柄匕首順勢滑出,迎擊向直取天子頸項的鋒利刀刃。
鏘的一聲刺耳尖響。
冰冷刀刃耀著凜冽薄光在蕭縱頸側劃出一道寒芒。
“護駕!”身後韓溯大喝了一聲。他話剛落音,四下裏瞬間飛現出十幾條悍然身影。
隨護蕭縱出宮,一直隱匿在暗處的禁軍侍衛,在見到骨雕攤主手中刀芒的一霎那,即刻兵分三路,身形快如雷閃,上前救駕,一路禁衛團團將蕭縱圍護住後退,另有一路縱身直接向著那行刺天子的不法暴徒襲去,再一路則是飛身至蕭橫等一眾小娃身邊,護住一幫小主子。
小街巷子裏頃刻之間混戰成一團,那裝著擺攤子做買賣襲擊蕭縱的刺客並非隻隻身一人,在他彎腰操出家夥的一瞬,小街兩旁稀疏賣雜貨的幾家攤位後麵同時竄出了五六人,顯然是有人早做了部署,有備而來。那一幹刺客個個身形高壯麵相野悍,手中所用兵器跟中原武者慣常使用刀劍不同,形似彎勾,刀身薄而寬。
刺客人人手持如此雙刀,飛身襲向蕭縱一行,與上前護駕的禁衛激鬥起來,寥寂街巷內一時間寒鐵相擊之聲尖銳響耳,昏暗中刀劍碰撞拉出一道道刺目火花。
最初一瞬間呆愣之後,蕭縱已經反應了過來。其實他心中一直很清醒,看到那攤主朝他掄起彎刀也知道是遇襲了,隻是這個念頭雖然一直在腦中回**,但他的身子本能地不知道做何反應,就像小時候每次拿著木劍跟兄弟們比試,他明明看到對方的木劍朝著他的手臂或者肩膀招呼,可他總是要過那麽片刻才能想起來該用所學的哪個招式去擋,或者應該如何閃避,而等他想到該怎麽辦了,熱饅頭都涼了好幾回了,於是他每次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皇兄皇弟用木劍指挑著他的下巴咽喉。
蕭縱知道自己遭遇了突襲,被司馬賢推一把避開要命的一刀,他當即想到的是皇侄們怎麽樣了,見到蕭橫等安然無虞,鬆了半口氣,轉眼便尋司馬賢。楚王二公子在替他隔擋那致命一擊的時候,他聽到了一聲悶哼。
刺客使的都是雙刀,那貨攤主一刀朝他劈的時候,另外一柄彎刀砍向了楚二公子。
蕭縱在侍衛圍護之下,退至一旁鬥亂之外,昏暗街巷裏刀劍擊出一簇簇火花,此生彼滅,兵刃相交刺耳的聲音尖利不絕,打鬥正當激酣。他在旁觀望,鬥場內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他的十個侍衛連同司馬賢對戰那六七個不知來路的不法狂徒,狂徒中已有一人被斬殺,他此次挑選的護衛皆為禁軍武官中的佼佼者,武藝自然不凡,可那幾個刺客堪堪半數人,寡眾懸殊,幾乎以一敵二,但卻絲毫不顯弱勢,彎刀呼嘯,凶悍異常。蕭縱皺了皺眉,此種形如勾月的利刃是西北一些部族慣使武器,眼前這一出看起來不單純。
一柄彎刀飛脫出來,在半空裏回旋數丈,噗的一聲斜斜插|入小街土牆,刀刃大半沒入牆麵,卻是司馬賢一刀挑飛了一名刺客揮砍向他又急又猛的一擊。
司馬賢手勢如行雲,從敵手中奪來的彎刀看似輕輕一揚,實則迅疾如電,寒光劃著刺客咽喉,飛濺出一道血花,另一手中匕首隔擋住骨雕攤主剛猛斬下的寒刃,隻身對兩敵,猶占上風。
蕭縱知道楚王二公子自恃有功夫傍身,在京這些時日並不太拿自己堪憂的處境當回事,聽韓溯所告,他言辭間有時還頗有些自負,蕭縱隻料想司馬賢大約確實有些身手,卻不知道原來武藝竟高明至斯。
骨雕攤主突然發難砍向他的那一刀,楚二公子該是沒有避開,蕭縱看著打鬥中身如蛟龍的司馬賢,負著傷,出手狠厲,對戰多時氣勢不減,平日裏麵貌如花輕佻含笑,發起難來原來是鬼刹修羅麽。
微微沉吟片刻,蕭縱對護在周身的幾個侍衛道:“朕這裏無險,去替楚王公子擋一擋,護他去安全之處。”那一幹刺客身手利落,攻勢淩厲,攻擊的目標他大約也看出來了,除了剛開始骨雕攤前那突如其來的一道寒光是向他招呼,後來跳將出來的凶徒卻都是衝著司馬賢而去,激鬥已有些時候,試圖往他這裏竄的刺客沒幾個,拚死朝楚二公子靠的倒是不少,最開始對他的襲擊似乎有幾分轉嫁注意混淆視聽的意圖。
蕭縱微微皺起眉,這一出行刺越發地不單純。
片刻思忖,回過神,七八個侍衛仍然把他圍護得緊,竟沒人應命前去救助司馬賢,蕭縱皺眉:“沒聽著朕說什麽麽?”
侍衛裏領頭的武官轉過身,半跪下請罪,眼睛大膽朝蕭縱看了看,剛毅的麵孔上遲疑之色閃了閃,“可是皇上與太傅……”
“朕與太傅……”蕭縱剛想說他跟韓溯留兩人照應就成了,突然發現自個兒腰上竟栓著一條手臂,搭在腰側的一隻手白淨修長指節分明,再發現栓在腰上的手臂勒得有些緊,他正被半抱著肩背挨靠一副胸膛。
韓溯喝了聲護駕,一把將他弄離險境後,他一直關注著場中打鬥,沒留意其他,也沒覺得有哪裏不得勁兒,這會兒驀然之間不知為什麽似乎太傅吹在他頸側的呼吸陡然清晰異常溫熱起來。
蕭縱偏轉過頭,看向韓溯,微微扯動身子,很清晰地感覺到壓在腰上的手指動了動,然後似乎壓得更緊了,太傅斯文的麵孔在昏暗之中如常斯文。
蕭縱被刺客一事占據的腦袋,不自禁分出一抹神,很不是時候地想,眼下情形如此,他們這樣應該不會招惹什麽話柄罷。下意識眼角餘光瞥了瞥禁衛武官。
韓溯始終滿麵平靜自在自若,他朝打鬥場淡淡看了兩眼,收回視線,對不怎麽自在的蕭縱道:“皇上的安危始終最是要緊,怎能將侍衛都遣去護著他人。皇上莫要過多憂心,眼下侍衛們已經漸占上風,司馬賢麵對兩個刺客都身手灑脫,應付一個更加遊刃有餘,他不會有什麽意外。何況,程統領,”瞥了一眼半跪於地的武官,“程統領早先點放煙火傳信,皇城巡城衛定然已看到,想來也快要趕到,不管這夥暴徒受何人指使,目標在誰,都不能得手,敗勢已定,皇上且放寬心罷。”
他話剛落音,遠處隱隱火光通亮的棲鳳街口傳來陣陣嘈雜,兩列火把如長龍奔湧進小街,鏗鏗步履,鐵衣寒甲疾步靠近,確是皇城衛趕來了。
領頭的將官對麾下全副武裝的兵將下了一聲令,至蕭縱跟前,霍然下跪請罪,韓溯不動聲色抽回了手,蕭縱下意識的輕舒了口氣。
到了這當兒,打鬥那廂勝負之勢已一目了然。刺客還剩了三人,負傷不輕,卻還不曾放下彎刀。皇城衛從街口湧進來時,他們曾試圖撤逃,被蕭縱的一幹禁衛擋下來,此刻被一眾護城軍士刀鋒箭尖直指著,脫身已絕無可能,卻沒有一個棄械投降,曆曆寒光之下負隅頑抗。
“鏘”的一聲尖銳長鳴,司馬賢一刀斬斷骨雕攤主手中彎刀,利刃架上對方頸項。場中打鬥驟然停止,另外兩刺客幾乎同時也被禁軍生擒。
蕭縱沒作多想,上前去。
“說,受誰的指使?”司馬賢刀指著骨雕攤主,冷聲道,絕色的麵容在跳動的火光中滿麵森冷,眉宇間陰鬱彌漫戾氣騰騰。
蕭縱微微擰眉,褪去了輕佻虛笑,這才是楚王二公子本來麵貌。
那刺客冷聲一笑,“你不必知道。”猛地身子前傾,向眼前刀刃上撞,長刀貫穿咽喉。
禁軍們見此,趕忙阻止另兩個被擒刺客,卻還是晚了一步,那兩人咬破嵌在牙裏的毒藥,當即斃命。
“死士。”韓溯道。
蕭縱皺了皺眉,沒說什麽,轉眼看司馬賢。楚王二公子握著兵刃,不知是否適才一番激鬥的緣故,蕭縱見他緊握著刀的手微微在顫,麵容連帶身子似乎都繃得筆直,一臉陰鬱的麵色異樣蒼白,火光之中當真有幾分鬼魅煞氣。
視線在司馬賢身上打量一圈,最後在左肩膀處頓住,錦袍裂了道長口,血汙了一片衣衫,果然是受了一刀。“來人,護送楚王公子回行館療傷。”蕭縱道。
送走司馬賢,蕭縱在街巷子裏又站了片刻,這一場打鬥甚是激烈,卻因著周圍街麵上人聲鼎沸,而沒有引起大混亂,然大批皇城守軍突然興師出動,鬧市之中已經騷亂起來。蕭縱在小街裏安慰受了驚嚇扒著他肩頭不肯鬆手的小侄兒片刻,待皇城衛將小街善後大街清過場,車駕伺候到街口,才領著一眾侄兒連同韓溯一起上了車。
皇城守軍一路護著車駕行往皇宮,蕭縱靠坐寬椅微蹙著眉暗自將遇襲一事細細盤剝,上車前檢查刺客屍身的禁衛稟告,那一幹刺客肩臂皆紋著猛獸圖騰,紋身是西北部族自古流傳下來的習俗,和著刺客那彪悍粗獷的形貌,手中所使雙彎刀,看得見的線索矛頭所指皆十分明了。
蕭縱揉了揉額,前後又仔細思忖了個來回,頭有些疼。其實他明白,不管這出伏擊是誰籌劃,明麵上或者私底下這茬到此就結束了,他就是知道了確實的幕後主使,暫且也不能把人怎樣,最多就跟眼下這般提防著些留意著些。
可,他不能把人怎麽樣,卻也不能由著人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蕭縱在半道上下車,著韓溯護送一眾皇侄回宮,自個兒領著一幹護衛去往竹湘院。
竹湘院不如東行館重兵把守,但蕭縱指派在這裏的侍衛也不少,保楚王二公子周全固然是他這般部署的目的,順道看看楚王想弄些什麽名堂卻也是他所想。近些日,負責竹湘院守備的校尉趙業上稟,楚王送了不少封家書給小兒子。
蕭縱入了行院,趙業引著他往司馬賢寢房,到了房門口,醫官恰好替楚王公子療了傷從裏麵退出來,蕭縱問了問傷情,留侍衛在外守著,隻身入內。
房中隻點了一盞油燈,光線昏黃不明,蕭縱進去,司馬賢並沒有像個傷患躺在**修養,他坐在一張小榻上,背靠著軟墊,一旁帷幔半挑,整個人籠在一片混晦之中,不知道是在想什麽,麵色沉凝,微擰的眉間一股陰鬱之色。
他見到蕭縱駕臨,似乎毫不意外,神色間的鬱氣暗沉一斂,唇角微勾,在榻上微微欠身,“皇上來了,請恕微臣不能起身叩拜。”
蕭縱走近榻邊,“不必多禮了。”淡淡看了司馬賢兩眼,“你在等朕?”
司馬賢並不避諱直視龍顏,輕輕挑了挑眉,“皇上仁慈溫厚,方才小街裏一番驚險危機,微臣又受了傷,微臣想以皇上的仁厚和對下臣的體恤,肯定會來探視。”
蕭縱沒有說什麽,目光朝司馬賢負傷的肩膀處打量。因為傷在肩臂,穿衣有所不便,一件藏青袍子隻在司馬賢肩上搭了搭,袍子下裹了一層又一層的白紗布上透著微微猩紅,那一刀下去看來頗有些狠勁,蕭縱想起剛才在門外醫官的一番稟告,心下微微歎了口氣,有些喟歎。
司馬賢也朝自己的傷處看了看,道:“那幾個西北死士,是衝著臣來的,招招奪命致死,秦王看來是真的對微臣殺之後快。”轉眼瞥了瞥蕭縱,默了片刻,輕笑著冷道,“在刀刃上抹毒,這種陰狠的手段,秦王是一點不含糊,對微臣的命誌在必得呢,可惜他百密一疏,不知道微臣自小食毒,沒那麽容易死在毒藥上。”
蕭縱看著司馬賢,沒說話。刺客刀上帶毒,醫官向他稟告的時候,他也有些吃驚有些不解,現在聽到這一句,便有些了然,了然之後又覺得,過了。
挨一刀便算了,何苦連毒藥都使上。
過了。
對不久之前棲鳳街裏那一場突變,要說秦王布局殺司馬賢,他更願意相信是楚王公子布局誣賴秦王的一出苦肉計。倘若真是秦王在背後謀劃,依照那個男人趕緊殺絕狠辣的脾性,這出刺殺未免太過草率又倉促,區區幾個人,他這個皇帝帶著暗衛在旁,居然就敢出手,秦王真要這麽沒腦子,他大可安枕無憂,不必整日為那男人頭疼傷神了。況且,棲鳳街是司馬賢指出來的,秦王有多能耐也不能能耐得未卜先知守株待兔。至於那些個彎刀圖騰紋身,更是不著譜,死士若是都這般一目了然被識出來曆,還如何能稱之為死士?
這出布局看似周密,在他眼裏實則破綻百出。
看著楚王公子大約因著受傷失血並中毒,略是蒼白又隱隱泛著青的麵色,蕭縱神色平靜淡然,心下卻不由又微微歎了口氣,為了這一出戲碼的逼真,司馬賢是費了不少心思,隻是,蕭縱默默捫心自問,難道他看起來真的很傻很好糊弄麽?
“秦王想致微臣於死地,無非是打算在皇上與微臣父親之間挑事,他現在在行館之中如同身陷囹圄,受製於皇上而心有不甘,可這次能布局對臣不利,便是雖然受製卻不是完全束手待斃,皇上若不盡早除他,隻怕後患無窮。”司馬賢看著蕭縱,言辭不可謂不懇切。
蕭縱看著司馬賢,淡然地有些無奈,楚王公子果然還是揪著那茬合楚抗秦不放,老生常談,想來姨丈在家書裏沒少給小兒子壓力,以至於人不得不自傷身子來攛掇他。
看著等他表態的司馬賢,蕭縱微凝了片刻,淡淡道:“楚王的意思朕已經全然明了了,朕的意思,朕希望楚王也能明了。秦王之事,朕自有定奪,無需他人費心。”微微頓了頓,接著道,“司馬賢,朕有兩句話帶給楚王,第一,秦王是朕的籌碼,尚有用處,第二,楚王的忠心朕在秦王中‘封魂’之時已經接受到了。”他希望這兩句話,能讓姨丈掂量掂量,能消停些,三思後行。
司馬賢聞言神色變了數變,沉默半晌,麵色有些不大自然:“皇上是何意?秦王當日中毒,是溫庭……與楚王府有何幹係。”
蕭縱點到為止,不再多說,他走這一趟目的已到,轉身便打算回宮,到了門口,忍不住還是回頭對坐在榻上冷凝著麵孔的楚王公子說了一句,“朕自小到大,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朕麵前演了多少戲麽?”
司馬賢看著蕭縱跨出門檻,細長眼中薄光閃了閃,滿眼犀利最終化作一抹譏誚。
刺客確實是他安排。
除秦一事進展如何,他的父親催問得緊,他必須再挑一挑事端,說動皇帝對付西北戰狼。他不能在那藥罐子世子麵前矮下頭去。
宮中傳來天子出宮的消息,他匆忙之間在幾條街上部署死士,不惜以自己為誘餌。
卻原來教人一眼識破。
司馬賢轉眼看著肩臂上隱隱滲血的傷處,這戲碼是他籌劃的,受一刀也是他預先安排,但毒,卻不在他計劃之中。
若非他打小偷偷服食毒藥,身子抗毒,眼下便當真見了閻王。
是誰在導著一場戲中戲。
不容易啊,我終於登上後台了~~
一不小心,多了個司馬一些戲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