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跟在一眾皇侄身後,蕭縱拐上了小吃街。

小吃街上的熱鬧跟一路走來買賣各種雜貨小玩意兒金貴玩意兒街攤上的熱鬧是兩番景象。不算寬敞的街麵兩旁緊緊挨挨擠著各種鍋爐烘箱,深秋夜裏絲絲寒意便被爐火與蒸騰的熱氣熏染得暖融融,空氣中流竄著各種米麵果仁的濃香。

吃膩了禦膳房各種精致小點珍饈佳肴的大周朝幾個世子殿下,乍一聞到撲鼻而來的糙糧別樣的香味,本能地咽了咽口水,一頭就往小吃攤前紮。

這條街麵雖不大,但人卻實在不少,並且與此前所過街麵不同,之前那些湧動的人潮,湊熱鬧的比掏銀子的多,而進了這條街巷的,幾乎就沒有不掏銀子的。男女老少大姑娘俊小夥圍著一家家攤當給銀子嚐美食。蕭縱的幾個皇侄遊走在人群外圍,向來比較靈活比較竄的蕭浚從這家人擠人攤位前輾轉到那家裏三層人堵人外三層還是人堵人的小攤子外,連著轉竄了好幾家,就是擠不到前邊去,隻好回過頭哀怨的朝他叔瞅。

蕭縱看了看那圍了一層又一層的人群,也很無奈,下意識轉過頭看太傅。

韓溯看見天子有所期待的眼神,就伸手往袖子裏掏了掏,從裏麵掏出一個錦囊錢袋,一聲不吭抓了一把銅錢加碎銀子往地上一撒,蕭縱聽到一道平靜的聲音淡淡喊了一嗓子:“誰掉錢了。”

圍著買小吃的人群頓時回頭蹲下一大片,一場不大不小騷亂,眾人再直起身時,韓溯已經買了幾樣糕餅回到了蕭縱身邊。

蕭縱微微有些愣,接過太傅遞來的糕餅小吃,看著麵前那張平淡透了也斯文透了的臉孔,總覺得剛才的一幕不太真實。

“韓太傅好招。”司馬賢負手在蕭縱一側,噙著抹輕笑,悠悠道:“我從年幼,在……家中早就聽聞京師‘韓公子’的大名,文才風流,滿腹經綸,父親常在我和兄長麵前讚太傅學識風雅皆無雙,胸懷智謀,常以韓太傅為榜樣做楷模督促訓誡我跟兄長。”挑著眉眼揚唇,“這趟上京親見,韓太傅果然不負盛名,朝堂上分天下憂,下了朝堂,也足智多謀。”

韓溯剛剛使出來的招,說實在些也就算個急中生智,絕計承不起司馬賢那一頂勝一頂高的帽子往下扣,並且韓太傅生的這個智還有些偏門,與風雅風流這些字眼有些相衝。蕭縱聽著微微皺起眉,有些不大順耳。

韓溯倒似乎毫不在意,朝楚王公子坦**淡輕笑:“小伎倆,不足為道。”轉而對蕭縱道,“十四爺還要繼續往裏街去麽?”

蕭縱轉眼,瞧了瞧前麵順著街道攢動的人頭,越是往裏越是擠得慌,他們這大小一行真要向前,要麽被打散要麽卡在半途過不去,“不去了。”招呼幾個侄兒到身邊,把韓溯使詐得來的糕餅分了分,籠著幾副小身板退出了小吃街。

出來小街,不知道是否廟會到了某個高|潮之時,熙熙攘攘的人流越發擠了,蕭縱看街麵上滿坑滿穀地攢動著人頭,廟會再有看頭,五年一次他也經不起這樣擠下去,便不打算繼續湊熱鬧。

一旁司馬賢聽天子要回宮,細眉蹙了蹙,半晌,似乎輕歎了口氣,淡淡地說,十四爺難得出門一趟,這麽快就回去,實在有些遺憾。十四爺與韓公子一起遊街的時候,看起來玩得甚是開懷,隻是,自從他半途中插進來,似乎十四爺的興致就不高了。又像是歎了口氣,貌似自言自語地問是不是因為他的出現掃了蕭縱的雅興。

楚王二公子這般帶著點自嘲好像是在自問又好像等著別人接他話茬的時候,蕭縱剛轉了身,正想問一問太傅回宮走哪條道近些方便些,突然聽見這麽一茬,下意識地皺眉撫額,他不太弄得明白這楚二公子究竟是想說甚。

正當想他是當做沒聽到還是回身應付兩句,某個小娃嚼著滿口的糕餅已經先他一步做了回應。

蕭浚聲音不大,口齒還有些不清,不過很直白,對司馬賢道,“你好有自知之明啊。”

蕭縱想他還是當做什麽都沒聽到好了,便繼續問韓溯他的車駕停駐在聖安街口,走哪條街巷可以避開人潮。

韓溯瞥了瞥四周,也無計可施,道,眼下他們正是處在廟會熱鬧中央,周圍隻怕哪裏都是人。

蕭縱聽著微微歎了口氣,正有些認命地打算重溫一回一路擠來時人山人海的慘烈。這時,一旁被蕭浚一句話堵得皺了半晌眉頭的司馬賢淡淡插了一句,說,前邊第二個叉口可拐進棲鳳街,在那裏擺攤的都是些鄉野粗鄙之人,東西粗糙上不得台麵,他之前從那街上過,人比較少。

韓溯想了想,對蕭縱道,棲鳳街倒是能通往聖安街口的。

蕭縱一行便擠挨著往前走了一段,上了那棲鳳小街。

小街確實如司馬賢所說,並不擁擠,剛入街口的那十幾丈街麵上尚且有三五結群的布衣百姓跟貨攤主們討價還價買賣些小玩意兒,過了街口往裏走,不消片刻功夫,蕭縱瞥眼四顧,除了兩旁擺攤子的,街上行人已經稀疏沒幾個,燈火不明,小街昏暗又安靜,偶爾聽到有人在攤前說買賣,聲音卻似乎含在喉嚨裏,砍價的保價的兩方都不怎麽起勁,跟此前一路行來所見到處燈火亮如白晝人聲鼎沸的熱鬧大相徑庭。

蕭縱微眯起眼,朝前看了看,他今晚這趟出宮,盡是看人擠人了,乍然之間周圍空靜下來,有些不習慣。

“這街巷倒還真是安靜。”韓溯在蕭縱身側微微皺眉,環顧四周。

蕭縱瞥了一眼正經過的一家貨攤,攤上擺著些零碎竹器,看著似乎像是尋常家用,竹器上泛著油光,應該是些舊貨,他剛才還在另一家攤上瞧見缺了口的碗碟掉了把的酒壺,如司馬賢說的,東西不怎麽樣。

“韓太傅隻看這裏賣的什麽貨,便也知道原因了。”司馬賢負手跟在蕭縱另一側,笑著道,“三年才一次的廟會,誰都是衝著稀罕玩意兒金貴貨來的,便是沒銀子買不動,看著過過幹癮也是個樂事,這地方,自然是少人問津。”他這話回的是韓溯,可回話時細長雙眼瞥向的卻是蕭縱。

韓溯淡淡朝司馬賢睇一眼,接著道:“司馬公子說的在理,這街巷裏都是些不上眼的破舊玩意兒,確實招不來什麽人。倒不知你先前怎麽有興致上這裏走一圈,不會是街道不熟,迷了方位?”

司馬賢目光移向韓溯,嘴角挑了挑,薄笑道:“韓太傅當真料事如神,此前會拐進這小街巷子還真是被擠迷糊了腦袋,不過,也幸虧迷糊了這一把,歪打正著知道了鬧市裏還有這麽一處清靜地,眼下十四爺才不必在外麵人群裏遭罪。”眼角微挑,目光又再瞥向蕭縱。

蕭縱自入了這寥寂小街,便有些心不在焉,除了不時對跑在前頭的幾個侄兒關照幾句,大多時候就是瞧瞧街兩側的小貨攤,他雖然漫不經心,可還沒有到對身邊的人事渾然不覺的地步,太傅跟司馬賢說了什麽他清楚,一旁總有眼光朝他瞥看過來他也知道。

蕭縱微偏過頭,身側司馬賢正拉著一雙細長的眼看著他。

細眉鳳目慣常微揚上挑,玉麵薄笑,似乎跟往日沒甚不同,可不知道是否街巷裏燈火晦暗的幹係,蕭縱看著那張湊近他的絕色麵孔,覺得比任何時候都紮眼逼人。司馬賢那拉長的眼中兩道眸光此刻異常地尖亮銳利,襯得眉宇間那股淡淡的沉鬱之氣在昏暗中愈加沉了幾分,微微勾起的唇角映襯著上揚的眉眼,在昏沉沉的暗光裏,近在蕭縱咫尺之內,竟勾出幾分說不出的晦澀豔麗。

分明目光犀利隱隱如刀,卻又神色莫名難測。

蕭縱不自覺微微擰起眉頭。

“微臣唐突了。”司馬賢撇嘴一笑,轉過眼,低聲道。

對楚王二公子大晚上地不肯消停,竄出行館杵到他身邊這個事,蕭縱有**分把握可認定這是人做的巧合。楚二公子為什麽要做這樣的巧合,蕭縱思量了幾個來回,他估摸應該還是為了聯楚抗秦那茬子老事,人剛攛掇眾臣給他上了一份聯名折,想要探探他口風是必然的,順道再鼓動他幾句秦王如何不可留也算合情理。

蕭縱本是如此料想,一路上也等著司馬賢跟他開口,司馬賢如果真的開口了,那他也有兩句話要他轉告楚王,第一句,楚王的忠心他體會到了,另一句,秦王在京師不僅僅是他對西北的籌碼。

他相信這兩句話,姨丈聽得明白。

隻是,他揣了多時等著司馬賢亮出目的,眼下棲鳳街已走過大半,前方隱隱已能見著聖安街上通亮的火光,楚王公子卻老神在在似乎並沒有提秦王的打算,蕭縱不禁有些不解,他的掛名表弟大費周章弄到他的行蹤,總不至於真的是跟他逛大街擠人群來的罷?

正當暗自思忖,不知哪裏傳來一聲叫賣:“路過的各位大爺小爺都來看看,咱這骨雕掛飾骨雕擺設,正經西北貨,手工精良,皇城獨咱一家。”

蕭縱下意識頓住了腳步,循聲看去,前方幾丈開外一貨攤前竹竿挑著一麵小旗——西北第一骨。

心神微頓,蕭縱想,有些事情也許真的是難以磨滅的,不想記住都不行。

沉在深處的記憶,日久年深,即便如今看來已經是過去,也不容易淡忘。

十四年前的那段因緣際會,結識一個本該多少杆子都打不到一塊兒的少年,最初始的時候,他會在大明殿上違背父皇的心意大膽直言,替少年討情,不過是他對一個即將無辜枉死在父皇與先秦王江山對弈中絕望生靈的憐憫。待後來年歲長成,他瞥見那些刻於信陽宮一角梅樹上的嶙峋異族文字,有時也會自問,他曾經的憐憫是否真如睿王所說的,是婦人之仁。

很多時候這個問題他不想想得太多,或者其實這本身就是一種婦人之仁。

深宮大半載,冬寒刺骨酷暑炎夏,帝宮偏冷的一角,跟麵對血親手足時的疲累顧慮不同,他不必一句話說一半留一半,不需要察言觀色,更無需心懷渴望又不得不堤防,他可以放心地說話和微笑,那些他對手足兄弟求而不得,或者說求而不敢得又無比渴望的東西,八個月,他體會了一些,也在心中存了一些。

他不知道是否因此,當初他分明少小年幼,可那些記憶卻似乎在他心中烙下了印記,塵封得住一時,卻不會消失。

也或者,是他所選擇的信陽宮十年太過平淡平靜太過孤寂,才讓他在時隔多年之後,仍然對年少時淺嚐過的一點點真意記憶猶新,而至今日還會耿耿於懷,放不下拋不開。

他不止一回提醒過自己該放了,不必再執著了,卻似乎從來沒有放下過,不執著。

就如此刻,他已經把那麵獸骨親王印封存,卻隻因為市井裏的一聲吆喝,很多記憶翻湧上來。

少年執意把印信贈給他時的堅決。

在樹上刻下名字時緊繃麵孔上的鄭重。

要他記住他名字時那認真而執著的口氣。

他將隨身所佩玉掛解下來遞出去時,那雙細長瞳仁中現出的一抹欣喜。

沉澱在記憶中的人和事,如同生了根,讓他沒法幹脆放開,蕭縱想,他果然是優柔寡斷的。

“怎麽了?”

韓溯見天子看著那敢大言不慚稱買賣西北最好骨雕貨色,鋪麵卻破舊的有點不成樣子的攤位心不在焉,湊近身低低問道。

“沒什麽。”蕭縱收了收神,轉開視線,繼續前行,腳步不禁快了些。

一旁司馬賢向那攤子淡淡瞥了兩眼,再看蕭縱,似有所思,沒說什麽隨在了天子身側。經過骨雕攤子鋪時,卻突然一手抓了蕭縱手肘,拉著人往攤子處帶,“十四爺既然有中意的東西,不妨看看。”

韓溯見著眉峰微蹙。

近到貨攤跟前,司馬賢掃了一眼攤位上林林種種造型怪異的擺件,皺眉:“好個西北第一骨。”對著攤主不乏刻薄譏誚,“西北的骨雕也算是有些名氣,如果都像你這些買賣貨,這樣粗糙,哪裏還有人買,都自個兒弄跟骨頭回家劃兩刀成了。”

蕭縱站在攤前,他尚且還有幾分散神,被司馬賢拉將過來,便就著瞧了瞧,確實沒瞧見什麽好貨。就是真有哪樣雕刻精湛的東西擺在麵前,他也不會買。

那攤主形容生猛彪悍,麵相有幾分悍氣,大約真是西北哪支異族,他朝司馬賢看了一眼,麵色有些繃,“好東西都在攤櫃子裏放著,爺想看,咱這就拿出來。”彎腰摸索。

蕭縱剛想說不必麻煩了,剛抬起眼,迎麵一陣冷銳之氣,一道寒光殺意逼人。

“護駕!”

韓溯大喝了一聲,吹在他耳邊的紊亂氣息,他腳下站立不穩往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