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這一晚,先是鬧市中擠逛了多時,後又在棲鳳小街裏無端耗去不少時辰,再來竹湘院裏走一遭,蕭縱從楚王公子寢房中出來時,大半夜已經過了。

竹湘院外的禁軍侍衛個個手搭著劍柄,一副隨時拔劍出鞘禦敵的嚴正以待,見到天子出來,禁衛們迅速在天子周身布防,不久前小街裏的那場突發變故把每個禁軍大小夥子的警覺都拔高了十二萬分。

蕭縱上了小轎。從竹湘院回帝宮要走上幾條長街,路程不近,蕭縱在坐轎裏把楚王公子設下的那出不太高明的刺殺局再想了想,他不知道是不是楚王真的給了兒子什麽壓力或者司馬賢太過急功近利又或者事情也許並不如他所料想的那樣簡單,他拿不準個中因由,不過,有一點毋庸置疑,司馬賢會行事草率,必定是他的姨丈更加亟不可待了。

所以,他撂了兩句話給楚王公子,那意思很明白,秦王在他手中,西北軍多少得受著他幾分拿捏,加上“封魂”那筆舊賬,楚王如果預備起事,那就得做好跟他跟秦王兩頭開戰的覺悟,他希望姨丈聽了這兩句話不要太衝動,能掂量著行事。

隻不過,司馬賢對他的警告,反應卻有些出他意料。

否認下毒。

就常理,“封魂”這件事他們彼此心知肚明,他點到為止便罷了,楚王公子何必還掙紮著不承認他爹毒了西北戰狼?難不成到了這個時候,還想在他麵前披著一身道貌岸然給他充忠良?

他拿不定司馬賢的否認是不是純粹在狡辯。

蕭縱下意識揉了揉額,他會為了一句話而糾結不開,其實是因著秦王受毒害一事,他一直有一處沒太鬧明白。

他不大明白楚王既然要西北戰狼死,選毒藥的時候怎麽挑了“封魂”,而沒看中“見血封喉”。“封魂”雖說也是個厲害毒物,中毒到斷氣那段冗長的過程能讓人生不如死,可到底還是有那段冗長的時間耗著,可以設法施救,即便此種要命的毒中聖品比較罕見,解藥難尋,但終究比起能即刻教人斃命的“見血封喉”之流,“封魂”對姨丈來說還是少了幾分保險。楚王想要萬無一失,就應該挑個幹脆利索,馬上能使人見閻王的,不該還給自己留幾分不牢靠。當初他在“封魂”折騰之下撿回一條命,睿王來探視他時,說他不幸中之大幸,得罪的是個女人,女人做事關鍵時刻拖泥帶水感情用事,所以皇後揣著多折磨折磨他的心腸,給他的是一勺“封魂”而不是砒霜。

可楚王沒理由拖泥帶水。

蕭縱坐在轎子裏,轎身輕晃,他兩邊太陽穴隱隱作痛,想揉一揉,懶得伸手。現在他就是揉破了腦袋,大約也不能把答案揉出來。

轎子載著一腦袋漿糊的天子進了皇宮,此時寅時將過,卯時該早朝,玄武門前已經候著等待宣召上殿議政的百官。今晚的事情遲早瞞不住,但蕭縱也不想太張揚,入宮時還是遮遮掩掩走了小側門。

回到寢宮,王容等一幹內侍宮婢已經捧著龍袍帝冕洗漱用具幾盤早膳小點恭候著,額頭急得有些冒汗。蕭縱揣著一茬茬理不透的亂麻心不在焉入內殿,張著雙臂由內侍換下儒衫束上一身帝王行頭,就著王容遞來的糕餅將就咬了幾口,打起精神上朝。

早朝上,昨天遞上他禦案那份多人聯名懇請打壓秦王的折子不出意外被幾個領頭的大臣提出來倒騰,蕭縱頂著隱隱抽痛的腦袋在龍座上基本沒發幾言,他相信他如此一目了然的態度應該能讓顛顛跟在楚王公子屁股後頭胡亂起舞的一幹臣子們消停消停。

下了朝,蕭縱沒顧得上歇口氣,便去往南書房。

上朝前更衣時王容向他稟告,韓太傅將幾位小世子送回宮後,沒有立刻回太傅府,在宮裏等了他多時,一直到眼瞅時辰來不及才回去換了朝服上朝。

方才大明殿上,韓溯在班列裏一直很沉默,蕭縱想,太傅大約有些話不方便在朝堂上講,退朝後便著人把太傅引去南書房。

南書房裏,蕭縱被一條手臂攬著腰半扶半抱朝臨窗一張小榻挪去,他腳下無力地虛浮,如同踩著一路浮雲。

坐上榻,想扶著額角揉揉頭,下顎被稍稍抬了抬,唇上貼了一道溫熱觸感,一縷清香灌進口中,順入喉嚨。

蕭縱渾噩地咽了咽。

清香連著咽下幾口,蕭縱張了張眼,腦中如同蒙著一層紗的昏沉感漸漸褪去,看清楚了微微俯身在他上方的是太傅斯文風致的麵容。

蕭縱一時間有些呆。

韓溯將青花瓷茶盞從兩眼發直的天子唇上移開,托著天子下巴的手也緩緩放下,眉峰微蹙:“皇上可還好?能看得見臣了麽?”

蕭縱呆了一瞬,慢慢回過神來。

他來南書房,料想韓溯見駕該是對昨晚上的行刺有看法,到了門口便屏退左右隻身進門,哪知跨進來沒幾步,眼前忽然就一陣發懵,腳下晃了晃,然後……然後就變成現在的情形,他微倚著榻上靠墊,太傅拿著茶杯麵色微沉俯在他上方,剛才應該是在喂他喝水。

蕭縱不知道是不是平日太傅溫和慣了,忽然凝起臉來讓他不適應,還是他從來沒有過像眼下這般被太傅籠在身形之下,又或者純粹隻是他心中錯覺,蕭縱覺得居高俯視他的太傅莫名地有壓迫感,沒由來心中一顫。

“皇上再喝些水麽?”韓溯就著俯視的姿勢,剛要再把茶杯遞到蕭縱嘴邊,蕭縱連忙抬手推了推,身子本能地往後靠了靠,“朕……不要了。”

韓溯看了蕭縱兩眼,直起身走到一邊,將茶杯擱在小幾上,轉回身道,“皇上昨天晚上被鬧了一夜,累得夠嗆,整宿沒合眼,今早趕著上朝是否連早膳都沒好好用?臣在大殿上就見皇上神色不佳精神萎頓,不管國務如何重要,皇上總該先好好愛惜龍體才是,方才忽然發暈,定是累過了。”

蕭縱扶著腦袋從榻上坐直身子,下意識輕舒了口氣,揉了揉額角,心下不自禁冒出個沮喪的念頭,難道他已經這麽不中用了?不過一夜沒睡一頓早膳沒吃,竟然會眼前發黑。

抬眼瞧了瞧一旁長身而立看著他的韓溯,蕭縱不由自主更加沮喪幾分地想,像太傅這種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士,又年長於他,體力才應該好不到哪裏去,怎麽同樣折騰了一宿,他就神色委頓太傅似乎精神氣樣樣十足?剛才還似乎多了幾分壓迫氣?實在是沒道理啊。

韓溯在旁淡淡目光一直沒從蕭縱身上撇開過,見天子一臉鬱鬱捧著腦袋,道:“臣去請太醫過來替皇上瞧瞧。”

“不礙事的。”蕭縱收回神,搖了搖頭,“朕大約確實隻是有些累,太醫稍後再看不遲,還是先說太傅之事,朕聽王容說你昨晚等朕多時?可是覺得昨晚那一幫突然冒出來的刺客有蹊蹺?”

韓溯又看天子幾眼,見蕭縱麵色確實不複片刻前的蒼白,便不再堅持喚太醫,側身拎起小幾上茶壺重新倒了杯水,自袖中取出個茶包放入杯中,走近身遞給蕭縱,“這茶包提神,皇上剛緩回神來,喝兩口試試。”

蕭縱接過茶杯,輕啜了一口,待聽太傅對昨晚之事看法。

韓溯沉凝片刻,開口,卻不是說刺客如何,隻問楚王公子傷勢怎麽樣,蕭縱便把司馬賢中毒的情況說了。

韓溯聽了微微皺眉,半晌道:“皇上本意近日著他離京,這樣看來楚王公子最近該是回不了楚地了。”

蕭縱微歎了口氣,點頭,“司馬賢刀傷毒傷都不輕,朕此時要他長途跋涉,不妥當,途中要有什麽意外就更加麻煩。”

韓溯聽著未置可否,略是沉吟,道:“司馬賢上京的目的,已然明了,他是為楚王破製衡之局而來。楚王打著先滅去西北兵力再與皇上一較高下的算盤,意圖說服皇上合力對付秦王,皇上沒給他答複,如今秦王被囚京師,楚王定然倍感壓力,他說不動皇上聯勢,想必也不可能就此放棄圖謀了一輩子的野心。”微微頓了頓,“此一計不通,楚王必定有後招。”

楚王的後招,蕭縱委實沒有少琢磨,此前他跟韓溯也議了不少回,隻是翻來覆去一直沒有頭緒。

“太傅可是想到了什麽?”蕭縱神色微微一動,道。

韓溯看著蕭縱片刻,“臣想起一樁舊事,十多年前,先皇的嫡長子,皇上您的大哥,奉命外巡秦地時不幸落馬負傷,而至腿腳落了些殘疾,此事本來可大可小,但先皇卻為此大發雷霆,先秦王拓跋鴻因而把造事的四公子拓跋越捆綁上京請罪。京師當時風聲鶴唳,大周境內草木皆兵。皇長子的落馬遠不足以造成那般勢態,實則拓跋鴻擁兵執掌西北,功高蔑主,先皇想借機召令諸侯削了這支異姓王,而拓跋鴻……這位先秦王送子上京,不過為自己的野心造個正當的理由,先皇若是動了拓跋越,先秦王也可由此起兵,反先帝暴虐。”韓溯微微頓了口氣,麵色沉凝看著蕭縱,“皇上那年尚且年幼,隻剛十歲,臣後來曾聽有傳言,皇上對那請罪的秦王府四公子多有照料,不知道皇上還記得當年這件事麽?”

他怎麽會不記得。

那些少小時的記憶,他或許並沒有刻意銘記,在過去的十幾年裏也並不常常去想,但那株梅樹那麵王印卻總讓他在覺得自己已經忘記的時候,教他回頭去看,卻原來一直記憶如新。

登上帝座的那一刻,對著擺在麵前不可收拾的局麵,一霎那間他曾暗自苦笑過,如果當年他沒有那點憐憫,任那少年死在偏宮裏,是否父皇與拓跋鴻當真一戰難免,是否大周天下今日會有所不同。

“皇上……”

蕭縱抬了抬手,止住韓溯繼續往下說,擱了茶杯自小榻起。他已經明白韓溯想要說什麽了,有些事情他分明天天都在倒騰,卻不知為何從來沒有往上細想。

他也許下意識裏拒絕這種冷酷毒辣。

韓溯的意思,他的姨丈按不住了也會跟當年先秦王一樣,犧牲兒子。

此前他一直擔心秦王會對司馬賢怎麽樣,而挑起楚王跟他之間的戰火,他防著秦王。其實楚王也可以自己把兒子怎麽樣了,然後朝他興師問罪,頂著依舊是忠良的外皮,反他不仁。

“臣上朝前已著人去竹湘院傳話趙業,要他多加留意司馬賢隨帶上京的一幹侍從。”韓溯道,“皇上是否盡早派人護送他回楚地,斷了楚王的念頭。”

他剛說完,蕭縱沒來得及點頭,南書房緊閉門外傳來王容的通報聲:“皇上,禁軍趙校尉急求見駕。”

蕭縱麵色倏地沉了沉。

竹湘院內外禁衛噤聲挎劍,趙業匆匆在前引路,搭著腰間長劍的手指緊得發白,蕭縱一路凝著神色穿過幾步設哨的長廊,數百侍衛已經從行院四周圍守到後院一處廂房。

侍衛躬身拉開房門,蕭縱跨進去,房中已經被收拾過,打鬥痕跡卻還在,西牆麵赫然一道兵刃劃痕,地上幾處血跡,室內彌撒一股血腥氣。

靠裏牆臥榻上司馬賢微睜著眼急促喘息,麵色蒼白緊繃,醫官在榻邊忙碌施藥救治。

“趙業,不是命你嚴加保護司馬公子麽?”韓溯擰眉冷怒道。

趙業咚的一聲半跪於蕭縱腳邊,“臣罪該萬死!皇上淩晨起駕後不多時,末將接到韓太傅傳信,本已對楚王公子守備重新部署,加派人手警戒,隻是,司馬公子主動召其親腹相見,末將無法阻攔……待末將等聽得房中動靜破門,那親隨已經被司馬公子所殺,公子也……末將該死!”

蕭縱緩步走近榻邊,司馬賢在榻上微微偏過頭,仍是急促地呼吸,細長眼中薄光淩亂,淩亂目光看了蕭縱片刻,轉向醫官,喘著氣斷聲道:“你,不必徒勞了。”

蕭縱看向他傷處,胸腹上一道口子,很長很深,血流不止,血色發暗,汙了身下一片被褥。

司馬賢看著蕭縱,突然扯起唇:“可笑啊……”

是的。可笑。

當日楚王府中有幕臣遊說,向他父親獻破製衡局麵之策,他爭著搶著上京賺立功名,實在,太可笑。

他的父親許他一個承諾,要他入京之後,能殺秦王殺秦王,殺不了秦王說服皇帝合力起兵征討西北,兩樣能成一樣,廢世子重立。

他早該明白他大哥頂著楚王世子名銜纏綿在**十幾年,離開了藥罐子之後,又豈會輕易被廢。

他更該明白他的父親旨在破局,隻在破局。

昨天在棲鳳街裏,他就應該想到了。

虎毒不食子。

虎毒不食子!

“皇上,”司馬賢突然繃起半身,伸手一把拽上蕭縱衣袖,“皇上,韓趙兩王已經跟楚王府秘密結勢,你,小心了。”

他看不慣天子的溫情,譏誚那些叔侄情深兄友弟恭。

那是王侯世家裏不可能存在的東西。

是他,不敢奢望的東西。

“一把火把臣燒了吧,每年的今日,求皇上,賞賜臣,一壺烈酒。”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比較沉重一點,但終於把情節跟上交代完了,話說他很久沒出來,我的回顧回顧,琢磨琢磨。 另外關於司馬賢,在開始的人設裏就是沒有他的,我半途捏個人出來,像之前說的因為大綱走向被搞亂,情節沒法推動,所以才有了司馬。

其實我個人挺喜歡他的,但素大家好像不怎麽稀飯他,難道因為半途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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