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強臣環伺 青豆

蕭縱從廂房中出來,站在廊裏多時,沒發一言。

他的帝座四周圍繞的是哪樣一種情形,蕭縱一直比任何人都清楚。陰謀裏裹著陽謀,廝殺中隱匿著暗箭,算計連環,人人刀俎,也人人魚肉。

一座地地道道修羅場。

場中最不缺的,是命和血。

這個大周朝的每一天,在他看得到或者看不到的地方都肯定會有人因為他座下那張至高無上的位置而喪命。

繞著那位置,一茬茬層出不窮的大小算計和你死我活中,父子非父子,兄弟不是兄弟,妻女姊妹都能入局為棋子,血脈情義薄如紙淡如水。

也許他一直都是幸運的,兄弟鬩牆的時候,他的父皇應允保證了他平淡無爭的十年,父皇駕崩之後,宮爭混戰觸發,睿王最後一回進信陽宮,臨走,給他的是狠狠一個擁抱,留下的是睿王府一幹死士。

生於帝王家,他該是幸運的。

“皇上。”不知過了多久,韓溯在身後低低喚了一聲。

蕭縱緩回神,朝太傅偏轉過臉,“裏麵都妥當了?”

韓溯點了點頭,“已經著人替楚王公子修整了儀容。”瞥眼隻見蕭縱溫雅的麵容雖一臉平靜,但眉間一抹疲倦,神色裏更凝著幾分沉鬱,他大約知道楚王公子的境遇觸發了天子哪些感懷,想說幾句慰心話,眼下卻不是時候,沉默片刻,還是提了正事:“司馬公子……不知皇上禦意如何處置?”頓了頓,凝眉道:“楚王狠絕至斯,不惜犧牲親子為起事捏造由頭,毒辣不仁,但在天下人麵前他該做的戲碼定然還是會做足,難免一番唱作,臣料楚王端著兒子暴亡指責陛下的同時,十之**還得做著慈父的麵孔朝陛下索要司馬賢屍身安葬。不知皇上……”

“到了眼下這一步,還折騰個故去之人作甚。”蕭縱冷然道,“楚王想唱要跳,都隨了他去罷。司馬賢……就照他所願,焚化屍身,”下意識朝身後緊閉的房門側了側身,心下不禁又惻然,血脈殘殺的冷酷,他看的委實有些多了,“找一處安靜些的好地,葬了他吧。”

“臣遵旨。”韓溯微微躬了躬身。

蕭縱在廊裏又站了站,沉默片刻,長舒了一口氣,似乎指望能把什麽東西經過如此一舒,全部從心肺裏吐出來。

這一口長氣吐罷了,斂了斂神,蕭縱才又對韓溯道:“這裏便交由太傅全權善後,太傅辦妥了,知會朕一聲,此事朕就不再多過問了。”

他實在也沒有太多心力過問,接下來的勢態,夠他吃不下睡不著的。

司馬賢的死訊想必過不了幾日天下人盡皆知,楚王做到這一步,謀逆已是箭在弦上無可轉圜,也許連征討他的檄文不出幾天也能傳遍大周各地,檄文之中必定他這個皇帝殘虐不仁人人得而誅之。

他自然不會坐以待斃由著楚王往他身上亂潑汙水,兵來將擋,口誅筆伐,替自己爭辯幾句是一定要的。

隻是,韓趙兩王已經跟姨丈連成一勢,之後還會有哪些個王趁亂揭竿起來反他,不得而知。他把楚王的心狠手辣公布於眾,有多少人會站在他這邊,估計也隻有天知道。

不論怎樣,天下大亂,已避無可避。

蕭縱抬手輕輕按了按額角,“韓溯,此處交給你,朕要先擺駕。”

“皇上擺駕是回宮,還是去東行館見秦王?”韓溯在旁身形微側,略是堵在蕭縱跟前,斂神問道。

蕭縱看著太傅,淡淡歎了歎,道:“什麽事都瞞不過你,朕即刻要去見秦王。”

楚王謀反,不管隻是他自己起事,還是集結著哪些人一道出兵,製衡的局麵算是崩離。事態到這一步,他若還是隻囚著秦王,放他置身事外,讓那西北戰狼看著他跟諸侯拚個你死我活,那他就真是傻缺了。

再者,何況,戰火一掀,勝負難測,他還沒有自大得認為自己一定能笑到最後。

“皇上是要讓秦王入戰局。”韓溯道。

蕭縱點頭,“秦王現在雖是在朕手中,可一來由著他隔岸觀火,怕是後患難料,又且朕還不知道不久之後得麵臨幾路反軍逼宮。朕如今能調用的人馬,五萬禁軍防備皇城輕易動不得,五萬新兵招募不足兩個月,要頂事,還有些難,真正使得上力的是原先溫庭李繼處那二十萬兵馬。”話到此,下意識歎了口氣,默然。

他有二十萬人可用,可楚王單單一人擁兵就是二十萬,算上韓王趙王大約還得再加上些其他王,這廂一比較,蕭縱覺得自己羸弱了些。古來沙場征戰以少勝多的例子不少,史書中記載以弱克強打勝仗的戰役也不缺,但作為人之常情,蕭縱覺得還是手裏多拽些兵,心裏比較踏實。

西北有二十萬鐵騎,並且,秦王,沙場悍將,那個西北戰狼的名號據聞便是因著一場以寡敵眾戰事得來,又是憑借更多幾場少部人馬大敗敵邦的勝仗而大噪天下。

“皇上思慮甚是,秦王那裏是肯定要去一趟,當下局勢也確實緊迫,早做部署為上。”韓溯道,微微擰眉,“不過,也還不迫在一時半刻。皇上昨日一宿未眠,眼下快近晌午,應對秦王想來必勞費心神,此前皇上又還暈了一回,不如先回宮用些午膳休息片刻,養些精神,臣這裏安排妥了,與皇上一道會秦王。”

蕭縱本來正散著幾分神,暗自思量秦王和他的大軍,聞言,微微一怔,抬眼瞥見太傅微凝的眉眼,心下驀地掠過一種滋味,如同上一回一雙修長白淨的手遞給他幾片茶包時,霎那之間觸進他心底的一縷的柔軟。君臨天下,很多東西他不缺,也有很多東西,他想要,真的難得。

蕭縱看著韓溯,半晌,淡笑道:“太傅多慮了,朕又不是去跟秦王比武,怎麽說的好似朕要上台打擂一樣,既要顧著體力,還得帶著幫手,教秦王知道了,不知又長他幾分氣焰。況且,朕總有分寸,在你麵前能放心大膽地說暈就暈,到了行館,對著秦王朕哪能也容自己隨便就一頭栽倒。太傅放心罷。”

韓溯看著蕭縱,定定片刻,也笑道,“可能臣確實想多了。”

蕭縱見太傅輕輕揚起的唇角眉梢,正想,他剛才那一襲話似乎不僅讓太傅安了幾分心,可能還有哪裏更加悅了太傅的心。

韓溯接著道,“不過,皇上一人獨往,臣還是嘮叨一句,秦王雖然受製,但他不是個會乖乖聽話的主。”

這個,他自然是十分清楚。

車駕在行館大門前止住,便裝侍衛打著簾子彎身扶天子下地。

行館門前兩列禁軍仗劍持戟,寒甲鐵衣,麵容冷肅,跟他當日從館中出來一樣,同樣繃身肅然全副武裝戒備的侍衛順著館邸的高牆厚壁一路設哨,圍得前睿王府水潑不進。四下裏一片安靜,除去巡邏衛隊隱隱的腳步聲和兵刃碰擦甲衣些許刮耳的聲音,聽不到其他響動。

蕭縱看著行館緊閉的厚實銅門,他囚禁秦王,算著今天,不過才第四日,本以為至少能有段時間不必圍著那個男人轉,能喘口氣,卻不想這麽快就不得不回頭來見他。

他在韓溯麵前,避重就輕,要太傅放心,說得輕鬆。真的隻是說得輕鬆。他跟韓溯說不是跟秦王比武,就眼下,還不如跟秦王打一場定輸贏,至少明的不成,他還能耍些陰招。

蕭縱暗自輕歎了口氣。

二十萬鐵騎,於秦王是護身符,是手中利劍,於他,是條鐵鏈,戰也罷,不戰也罷,時時處處束著他的手腳。

殺不能。

留,不知怎麽留。

有些人,大約命裏注定,就是來讓你不痛快的。避不可避,糾纏著斷也斷不了。

蕭縱下了車駕,負責行館戒備的禁衛武官趙景見天子駕臨,忙上前見駕,左右侍衛應令卸了銅環鏈鎖,趙景引著蕭縱跨入館內。

外圍有重兵把守,行館裏蕭縱布的禁軍便不多,約摸隻五十人,內院之中大多是秦王那三百親衛及隨護一幹近臣武將。

趙景本是恭請天子花廳小坐,自己去通傳聖駕蒞臨,宣秦王麵聖。蕭縱沒想那麻煩,著館內禁衛帶路,直接引他去秦王處。

一路緩行,廊間園子裏蕭縱碰的狻騰營將士不少,秦王的親衛一麵朝他僵硬地行禮,一麵瞪著虎目對他咬牙切齒,一副恨不得把他當菜瓜切了當豆腐捏了才解恨的凶狠形容。

蕭縱隨禁衛拐過幾道遊廊幾處院落,他微蹙著修眉,麵色沉凝,一路都在想著事兒,直到了一處房堂前,引路侍衛止步,回身稟告,“皇上,秦王正在堂中。”,他才堪堪收斂回神思。

堂屋門簷上掛著一塊牌匾“尚武”,門窗緊閉,裏麵傳出砰砰乓乓的聲響,聲音雜亂但利落,交疊疾驟,聽著動靜挺大。

“啟稟皇上,秦王召了他一幹近衛在裏麵練武,已經近一個時辰,秦王每日必練一陣,看時辰估摸今日將快結束。”引路禁衛退至一旁道。

蕭縱聽著隔門牆傳來的鏗鏗大作之聲,裏麵間或摻著幾道悶哼,下意識皺了皺眉,待一聲低喝傳進耳,蕭縱心神某處直覺便繃了繃。

麵對那個男人,他始終要繃起一根緊弦,鬆不得。未見其人,直覺便開始揣摩,開始提防。思及此,心下忽然有些堵悶,這情形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是個頭,或者根本就不可能有頭。

蕭縱負手在“尚武”堂外小園中站,趙景幾步上前衝著關得嚴實的大門喊了聲“皇上駕到!”稍頓片刻,裏麵打鬥聲絲毫未滯,趙景麵色一沉,跨步近前拍門,待了片刻,兵刃交擊依舊,沒作猶豫,趙景對著房門踢了一腳,“皇……”

一道人影朝他猛飛過來,趙景反應極快,舉手一抓,把那被甩飛出來的黑衣親衛阻擋下來,那親衛踉蹌了幾步,大喘粗氣,下一刻掙紮著提著家夥又衝回去。

堂內打鬥沒有因著大門被突然踢破而停歇,武場裏的情形,說是練武,更像搏命,有些慘烈,秦王的親衛已經被主子教訓得七七八八,隻剩四五個將官之流勉強還支撐著應對。

蕭縱在堂外小園中,從被踹開的門處,看到裏麵些許激慘麵畫,親衛歪倒七八,卻仍有幾條人影玩命似的對打,身影交錯飛閃,變換迅疾莫測,兵刃鏗鏗。一道玄黑魁偉的身影長劍在手,勢如飛虹,劈砍疾猛利落,銳不可當,逼著圍在周身幾個近臣堪堪退散。

蕭縱沒作多想走上前,到門檻處沒站定,一旁趙景忍著怒意又開口,“皇上……”駕到二字未出口,打鬥至武堂一角的幾條人影中一道高拔偉岸身影猛然回身,淩空飛躍,眨眼近前,暗光揮出一道弧度,淩厲勁氣撲麵襲人。

“大膽!”趙景大喝一聲,身旁一眾侍衛應聲鏘的抽刀出鞘。

蕭縱看著門檻內丈餘處繃身挺拔之人,黑袍緊束魁偉身軀,凜然而立,氣勢逼人,手中一柄長劍,鋒刃未開,泛著暗光,正在他前方半步處迎麵直指。

蕭縱瞥了眼鈍劍,抬手揮開護在周身的侍衛,眼光轉向握劍之人。

秦王堅毅薄唇緊抿,個把時辰對戰,呼吸微促,粗沉厚重,幾縷薄汗順著額頭滑下。片刻對峙,秦王抬手,解開蒙住雙眼的黑巾,狹長飛挑的眼微掀,薄光曆曆。

“皇上。”薄唇微微上揚。

精湛麵孔,冷峻囂悍。

蕭縱卻不由自主,在那雙琥珀色眼眸掀開一絲薄光的一瞬,乍然之間晃了神。

有些人,命裏注定,不可回避。

“皇上想在此與臣說話?”秦王收回鈍劍,緩緩道,低沉的聲音醇厚暗啞,掩不住一抹輕慢。

“尚武”堂隔壁,一間小憩廂房,蕭縱一腳邁入房中,身後一道幹脆的合門聲。蕭縱側轉過身,秦王在門邊,利眼輕挑,“楚王要反。”口氣輕淡,卻篤定,不容置疑。

蕭縱微微皺眉,秦王接著道:“形勢所迫,大約也隻有這個緣故才請得動皇上這麽快來見臣。”悠悠踱步至窗邊一張小桌,翻開合扣桌上的一隻青花茶盅,拎起一旁茶壺倒水,“皇上來,是要臣入戰局,共對司馬庸。”頓了片刻,咯的放下茶壺,轉眼看著蕭縱,冷笑道:“憑什麽?”

蕭縱沒有說話,要秦王入局並不難,難的是他入局之後,便如蛟龍,隻怕更加難掌控。

“我說過,你一定會來求我。”秦王捏著茶盅湊近唇邊,頓了片刻,“楚王反得這麽快,皇上一定沒想到吧。”

蕭縱驀然心頭一怔,看著秦王站在窗前,側臉如斧鑿,緊繃冷峻。

“你……你待如何?”

秦王一口喝幹杯中茶水,緩緩走近蕭縱。

“你說呢?”

沉斂麵孔不見一絲情緒,唇角微揚,狹長的淡色眼眸,平靜無波,犀利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