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番外 拓跋鋒 拓跋越
中原有一句古話。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這話精辟,對,也不對。
這個世上有種東西叫血統,那是比任何刀劍戎馬都行之有效的尊貴籌碼。陰曹地府中同樣一縷幽魂,投身王侯世家,即便癡愚呆傻,注定人世一朝呼千喝萬,手掌萬千生死。若是投身鄉野布衣,縱使掙紮一生,多半命比螻蟻。
這個世上也許有很多東西可以改變,可以選擇,隻有血統,天注定。
西北蒼涼壯闊的遼土,萬千生靈,但天地隻擇一種站在頂端,睥睨芸芸眾生。
他是秦王府的公子,生來與人不同。
他從不以此為榮,也不為此而惡。他看著他的那些兄弟,看著圍繞父君身側的文士武將,看著營房裏刀鋒一樣的士兵和圈在狗棚裏腳鐐枷鎖縛身的軍奴,他知道終有一日,血脈裏的一縷殷紅會讓一些事情名正言順,事半功倍。
是誰說過成王難,步步驚心,殺機四伏。
是誰說過成王易,血脈大統,王道無情義。
成王難與易,對他來說,隻是一顆心,野心,雄心,冷酷之心和隱忍之心。
他把那顆心藏在最深處。很多年,不曾有人發現,也或者是不屑於發現,很多年後有人終於驚覺他為對手,而那個時候他已經不屑於隱藏。
十四年前,他經曆了人生第一個大劫。
被生父押解上京。
他聽說天子發了雷霆怒,所以他是去任人宰割的,他知道沒有人會替他求情,包括他的父親。
皇長子從馬背上摔下來的時候,他並沒有太多的驚慌。他的父親將他叫到王府正廳,毫無轉圜餘地綁他入京,償龍子受傷之罪,他其實也不需要太驚訝。不管皇長子是怎麽從馬上摔下來的,從他摔下來的那一瞬,以後發生的所有突然注定已是必然。
見過隨同欽差代天巡域而入秦地的皇長子後,他知道了何為——君。
看他的父親出城十裏相迎,接風宴上,稱雄沙場從來居高臨下的秦王,在那年不滿弱冠,單薄羸弱,可能連弓都張不開的皇子龍孫麵前斂起慣有的張狂與霸氣,待之已尊禮,低頭躬身。他真真體會到“君”這個字的權威與意義。
低頭,即便是微微一頷首,那也是低頭。稍稍躬身,那也是尊卑,是君臣,是服從。
天地之間隻有一個人站在高處,俯視萬物,萬物都是那人的螻蟻。
那人便是——帝。
他的父親忠勇大義的鮮亮外皮下包藏著一顆怎樣的心,四個兒子,他自認最是清楚。因為他們相似,相似於一顆對現狀極度不甘的野心。
他的父親包藏了一顆帝王心。帝王之心高而遠,除卻天下,容不下其他。
犧牲一兩個兒子,又算什麽?
所以,他進京,最受人期待的結果是被天子斬了。
他死了,方能向天下昭示父親的忠,天子的暴。君逼臣反。
隻是,為什麽是他?
他想起父親用百煉精鋼繩索將他捆牢,那張冷硬麵孔上的冷酷與不容置喙,他想他從來都是被父親所厭的。也或者父親最厭的是他自己,厭一句話。
英雄難過美人關。
他的母親出生大周朝水鄉,跟父親前幾個夫人不同,並非野旗本族人。他的父親因救駕仁順帝,**平韃靼立下不世之功,劃地封王。皇帝賜他無尚榮耀,豐厚賞賜,那些賞賜裏自然包括美人。他的母親如何獨享王寵,摘下一顆不羈英雄心,如何與秦王妃分庭抗禮,各人有各人的說法,那些過往他隻從各種隻言片語裏便能猜測一二。他沒有見過母親,他出生時,母親死,死於難產,但也有人說她是自己想死。那個據說胡說八道的家仆被父親處死,但他並不覺得家仆有說錯什麽。一個心懷宏願野心勃勃的王侯本就不該兒女情長,如中原一句古話,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更別提那個虜了英雄的美人出自帝王之手。
他是英雄折腰的留下的恥辱。
所以,皇長子落馬,秦王府四個公子都在場,但被綁上殿的是他。
他從出生,為父不容,為長房恨,為眾人厭。
他是秦王府的公子,但更是不被期待降生的兒子,是奪夫妖女的賤種,是不配跟純種野旗王子相提並論的雜種。
錦衣玉食養尊處優的王子生活從來與他不相幹。
那幾個純種野旗王子還圍著各自的娘討奶吃的時候,他已經能用小弓自己獵野兔。那幾個純種王子跟在自家娘彩衣長裙後麵笑他與軍奴士卒廝混在一起時,他已經可以以一敵三,三拳兩腳把他們打趴在地起不來。還是那些純種王子,因為習武弄傷身子唉唉直叫的時候,他早就學會往那些傷口上撒把灰,布條裹一裹,提刀接著劈砍。
他不在乎獵獵朔風,漫天暴雪,不在乎毒辣日頭下曬掉幾層皮,他隻在乎終有一天,這個血統虧欠他的,他要全部奪到手中。
但他的父親要他死。
他無力反抗。
他就是個笑話,可悲的笑話。
生下來是個錯誤,自小的隱忍,拚命,努力,還有經後的報複,雄心,都是空談,是一場可笑的白日夢。
除了等死,聽憑發落,他別無選擇。
大明殿上,他的父親扔下最後一句話:“這個畜生任皇上處置,殺剮聽由天命!”走得幹脆決絕。
他知道接下去天子就該對他宣判了。
皇子落馬,天子怒火滔天,他這個秦王公子殿上服罪,看似簡單一樁意外,實則一場博弈,皇帝與藩王的博弈。是誰先挑的頭,已不需計較。博弈的雙方都已經了然,天子欲除王朝之患,藩王暗懷問鼎之心。
他,隻不過是那場江山弈裏落下的第一顆子,或者說是給整盤棋的廝殺造一個理由。
可那盤棋最終沒有下得起來,因為他這顆子拖了很久,一直沒落。
但在當時,他卻不指望自己會有一線生機。
作為一個即將被處之以極刑的人犯,他跟每一個將死之人一樣麻木,絕望。以至那個仍然臥床養傷,半躺在小榻上被宮人抬上金殿的皇長子憤怒地命人甩他耳光,打得他滿嘴血水,他絲毫不覺得痛,他隻是覺得巍巍大殿上,百官林立,他命如螻蟻,這出戲太讓人想仰天長笑。
然後,他依稀聽見一道清越的聲音說道:“賢者不計無心之過,父皇與皇兄何必對一個孩子施以重罰。”
在後來的很多年裏,他回憶起那道聲音,都覺得如此溫潤動人。隻在當時他木然頹喪,對那救了自己的天籟置若罔聞,對那個讓他免於繼續受辱的少年連掀起眼皮看一眼都沒有。
幾乎每個王侯將相的傳紀軼事裏,在他們功成名就之前,在他們落魄遇險的時候,總會有貴人相助。那些貴人或者當朝名士,或者鄉野村夫,甚至是路邊行討的乞丐,他們會幫著日後飛黃騰達的天之驕子們化險為夷。
他後來逃出死劫回到西北,在無數個發奮自強的間隙,每一次兵行險招聚財聚勢,每一回活著從戰場上下來,他都不禁會想,帝宮中那個溫柔心慈的少年皇子是否就是他命中注定的貴人。救他於絕境。
皇帝沒有當即宣他死,把他暫時看押在了皇宮一處冷僻偏殿。
也許皇帝對他的生死終究是猶豫的,真正冷絕的或許隻有他的父親。
不論如何,他都感激冰冷大明殿上的那一句話。
深秋的偏殿,陰寒刺骨,大概是太久沒人打理,殿內積了厚厚一層灰,床榻上一條草席一件散著發黴味道的薄被,油燈早就風幹,四周昏沉陰暗。
他靠坐在榻上不知道過了多少天,昏沉中聽到有腳步聲靠近。偏殿裏一直隻有他一人,殿外是跨刀把守的禁軍,他不能出,除了偶爾送飯送衣的宮仆也不會有誰進來。死一般的沉寂已經讓他對聲音十分敏感,即便渾身乏力,頭腦迷糊。
他聽到兩個人的腳步聲跨進殿。抬起頭,微微睜開眼,視線裏一張精致溫和的麵孔,然後聽道一個聲音,“孤帶吃的來了。”
他記不得上一回老宦官送來殘羹剩飯是多久之前的事,但他記得這道聲音與金殿之上,如出一轍。
那個衣飾華貴的少年舉止優雅氣質高貴,他知道那日殿上除了百官,就是被皇帝特意召集起來的皇子。
少年從隨從手中接過一個雕花木大食盒,擺在他麵前。他冷冷地看著食盒,少年又轉過身取幾件料子不差的衣裳放在榻上。他自從被父親捆綁上京,一路急奔,沐浴更衣幾乎是上輩子的事了。老宦官唯一一次帶來給他的衣服,跟那薄被一樣散著黴潮味,他可以聞到自己身上被反綁勒出的傷痕,散發出潰爛的腥臭味和肮髒的體臭味。
“你吃些東西,換個衣裳罷。這些奴才太不像話,孤回頭自會作交代。”
還是那樣溫和的聲音,所以他怔怔地抬眼直視那個少年,在一雙黑玉一樣的眼裏,他看見了憐憫。
他毫不猶豫踢翻了食盒,精致的糕點和香氣撲鼻的菜肴翻了一地。他看到少年身後的宮仆嗬斥他不知好歹,上前準備教訓他,但被少年止住。少年靜靜站了片刻,什麽都沒說便走了。
他看著手邊質地上層的緞麵棉衣和打翻四散的菜點,哪怕是在秦王府的時候,他的吃食都鮮少這麽豐盛。
分明已經餓得眼前發黑,樹皮都想吞下。
他突然譏笑自己的矯情,正想抓起滾在地上的糕點來吃,殿門處一陣響動,魚貫進來不少人。
宮婢利落掌燈,陰暗的殿內第一次亮起來。四個內侍抬著一個大浴桶放在不遠處,涼水熱水兌滿,有人扶他洗浴,換上幹淨衣袍。打翻的吃食被收走,重新布上熱氣騰騰的飯點。最後有人幫他把脈,上藥,包紮。
他一身清爽躺在榻上,身下是幹淨棉褥,似乎可以聞到日曬溫暖的味道,診治過的傷處,因剔去潰爛皮肉,火辣辣的痛,可心中卻是從未有過的舒坦。
迷迷糊糊之間,他看到西北遼闊的地域和蒼涼的景色,他在風沙雨雪裏拚命習武練騎射,王府裏幾個倨傲的純種王子欺他辱他,被他一個個掀翻在地,他被王府後院幾個老女人施以重罰,他的父親不聞不問……一個個片段在腦中走馬燈閃過,陷入黑暗之前,最後看到了卻是一個溫潤如玉的少年,一雙漆黑溫和的眼。
他的待遇好了不少。衣衫有人送來,舊,但幹淨。吃食不豐富,但再不是吃剩的骨頭殘渣,而且,每天至少可以有一頓果腹。
但他的命仍然懸在一線,每當想起的時候,無力和不甘依然讓他備受煎熬。
不甘又有何用?自怨自艾罷了。
所以,他盡量不再去考慮自己的處境。
恍然回神的時候,那個嬌貴的少年時常占據著他的思緒。他覺得如果那少年能再出現在他麵前,即便仍然是滿眼憐憫,他也是可以接受的。不知道這種感覺是否就叫後悔。
他問那送飯的老仆少年時誰,老仆說,那是皇帝寵愛的十四皇子。
他不明白自己怎麽會絞盡腦汁跟每一個進偏殿的宮仆套話,套他們的十四爺。他從前分明寧可閉嘴發呆,也不會跟人搭話。
他承認他渴望著十四皇子出現。
但是,自從被自己轟走之後,少年一直沒再踏進偏殿。
然後不知又過了多少日子,忽然有一天,幾張從沒見過的麵孔出現在他麵前,不由分說對他一陣拳打腳踢。他其實可以反抗,也絕對有自信把那些人打趴下,但他沒有,他隻是蜷著身任人踢躥。
一眼見到那幾張狗仗人勢的奴才臉,他斷定,這些人一定是皇長子那邊派來的。那日大明殿上,劈啪一通耳光,皇長子顯然沒有解氣。
雞蛋不能跟石頭碰,他在這宮中連隻螞蟻都算不上。何況,皇帝遲遲不對他動手,已讓他生出些許妄想,或許他的命有轉機。他不能在這個時候再給皇長子機會,在天子麵前落人口實。
那些奴才打了一陣,回去複命。他痛得渾身冒冷汗,不多時沒了知覺。
醒來的時候,感覺有什麽溫熱的東西在身上遊走,皮肉骨頭叫囂著疼痛,但不知為什麽,痛過之後會覺得舒服。他睜開眼,是一個老者用布巾在揉他身上的傷處,四周彌散著藥酒香。他識得老者,上次的傷就是這老禦醫治的。
渾身的鈍痛已不再能占據他的注意,他看著站在老者身邊的少年,平靜地與他對視,突然有一種感覺,他等這一刻,很久了。
多年以後,他變得比他的父親更冷酷,在一次慶功宴上,有人曾問他最難忘的是什麽時候。他當時是滯了滯,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早已習慣廝殺,享受廝殺,習慣權謀,樂衷權謀的心,一刹那間浮現的,卻不是那些金戈鐵馬的勝利,亦不是爭權奪勢中贏了先機占了上風,而是清冷偏宮裏的這一刻。那是冰天雪地裏凍僵了的人,嚐過烤火的溫暖滋味,本能的依賴。
他不覺得皇長子的欺淩難以忍受,他知道他挨過打之後,肯定能見到相見的人。
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一場生死劫,福禍兩相依。他最終因禍得福,知道了什麽是暖、念、牽、幸,還有——樂。
少年在偏殿,哪怕是多呆一刻,都可以讓他由衷地舒心。那一日一場大雨讓少年多留了個把時辰,他和他挨靠著,他聽他低柔的嗓音述說外麵的風雨,告訴他,他已經在這偏殿裏呆了八個月零九天。
他從不曾想,這八個月他可以過得如此平靜。
他從來不知道流淚的滋味,卻在偷聽到少年與天子對話的那一瞬,驀然淚流滿麵。
在偏殿的廊裏,少年對不知因何來此偏冷之地的皇帝說:“父皇,拓跋越無心之過,使大哥受傷,他半載離鄉,獨自麵對父皇和皇兄責難,這樣的懲罰已經過於嚴苛了。還求父皇早日放他回去。”
皇帝沉默了良久,開口冷肅:“你還小,朝堂之事你懂什麽?”
少年說:“秦王冷酷決絕,送子上京,求父皇一個不仁的理由。父皇再三權衡,不敢輕易邁出那一步。八個月,父皇不動,秦王不動,你們都有顧慮。再者,千秋帝業,難道非要從處死一個無辜的少年開始麽?”
他不知道自己因何流淚,隻是,猛然之間有水痕自眼角滑落。他沒有嚐過流淚的滋味,所以,不知道如何抑製。
沒過多少天,他得聖旨可以回西北。皇長子的不滿,百官的無措驚訝,遠在西北,他的父親是何種心情何種反應,他都沒有多餘的心去顧及。
他要離京了,他去向少年辭行。
少年站在他宮苑一角一樹梅樹下,對他輕輕地笑,說,拓跋越,一路保重。
他忽然一陣心悸,眼前有些模糊,胸口卻是從未有過的苦澀。
他想起上京前的那一天,父親把他叫到王府大廳,大廳裏有不少人,那幾個以純種自居的王子,秦王府後院的幾個女人,還有父親的幾個親信。他們看著他,跟平日沒什麽不同。隻有那個與他同齡的小子,笑得不懷好意。
然後,他聽到父親對他說:“你傷了皇長子,明日一早準備上京領罪。”
那小子的笑立刻毫不遮掩的惡毒。
他看著他的父親,雖然知道反抗沒有用,但還是指著那個小子掙紮了一下:“驚了皇長子坐騎的人是他,是他拓跋越,不是我。”
他的父親說:“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拓跋越。”
他看著少年溫和的麵容,覺得應該留下些什麽。
他把他的身份留下,把他的名字留下。
他把名字刻在樹上,希望有一天,少年能喚對。
他是秦王府的三公子,他的名字叫——拓跋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