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秦王負手堵站在蕭縱跟前,身形挺拔硬朗如山岩,揚著眉眼,常年戎馬的體格本就魁偉高壯非尋常人能比,蕭縱在他麵前紮紮實實矮下去幾乎一個頭。兩相對立,怎麽看蕭縱這廂氣魄上矮了不止一截,加之片刻之前“尚武”堂裏一場對戰,西北戰狼征戰沙場的廝殺淩厲之氣張揚外露,到此刻仍未盡斂,蕭縱被籠在這一片騰騰囂悍之下,呼吸本能有些不順暢,他默然看著近在咫尺一臉鋒銳的男人,想適才這個男人吐出口的,言簡卻意賅,同樣鋒銳的幾句話,心下一陣堵悶發苦,眉峰不由蹙了起來。

“皇上怎麽不說話?”

秦王精湛如斧鑿的麵容依舊不見一絲情緒,神色沉斂如水,頓了片刻,接著淡淡道:“皇上想要西北兵馬入戰局平亂,捏著臣的性命在手,臣沒有不聽命的道理,隻需一道皇令便能如願。”頓了頓,飛挑狹長的眼微微眯起,琥珀瞳仁隱隱而動,掀起眸中一線薄光,“不過,二十萬大軍開拔入局,到底是盡心竭力還是隻敷衍了事或者幹脆趁亂攪局,沙場瞬息,不容有閃失,皇上是顧慮著這些隱患才來見臣的吧。”薄唇輕輕彎了彎,“皇上此行,是指望臣能心無旁騖全力以赴助你平定叛軍。臣所料,可有偏頗,可足夠細致?”

咫尺之內,蕭縱迎著那雙隱隱帶笑,閃著芒刺薄光的淡色眼眸,沒有說話。

被人看得太透,他無話可說。

“臣還是那句話,憑什麽?”秦王一瞬不瞬緊盯著蕭縱,語氣卻已不似片刻前咄咄逼人,他看著蕭縱半晌,忽然俯身,唇幾乎貼上了蕭縱耳廓,“皇上憑什麽要求臣心無旁騖,全力以赴?

低醇的聲音沉緩暗啞,和著一口濕熱之氣吹進耳中,蕭縱正當思忖著自己艱難的處境,暗自發苦,突然被人欺身湊上來耳語,心下驀地一個激靈,故作鎮定側身向後退了退。

幾乎卻在同時,秦王跟著他的後退,長靴前跨,不緊不慢,蕭縱退了數步站定,麵前還是欺擋著一堵鐵牆似的身子,兩人衣襟幾乎貼靠一處,距離似乎更近了。

秦王微微挑著眼,目光始終沒從蕭縱麵上移開,他逼人的氣焰雖然收斂,但那副身姿形容,打小磨礪廝殺,彪猛囂悍之氣已融入骨血,不論何時看起來總有幾分壓人氣魄。他看著蕭縱,許久一言不發。

他在等著天子給他一個答複。

蕭縱沉凝著麵色,卻始終沒開口。

如此兩相麵對,又待了片刻,秦王大約是被蕭縱的沉默徹底磨光了耐性,眉間皺起一道不快,越積越濃,唇角一揚,冷峭道,“皇上如果當真沒有預備足夠分量的條件,來換取臣一心一意替你拚命,”陡然冷硬的口氣,挾著淡淡的火氣,“那皇上就請回吧。”

“你想要朕給出怎樣有分量的條件?”蕭縱默然多時的臉忽而一凜,抬起眼,目光清冷,“秦王,你期待朕拿什麽換你出兵平亂?”素來溫雅雍容的麵孔,凝起一抹冷色,蕭縱直視著麵前神色冷峻莫測的男人,“楚王興兵,你功不可沒。事到如今,你想要如何,不妨直說。再三逼著朕,看朕無計可施,很痛快麽?”

一直到剛才,他在這個男人麵前幾乎一言未發,不是他不想說什麽,而是真的無話可說。從他一腳踏進這廂房,麵前的男人一臉咄咄逼人,先發製人,撂給他一襲鋒銳之言,他便再清楚不過,這趟來,他或許說什麽都是枉然,都是白費。

楚王謀反太快,出人意料,實在蹊蹺。

他十分清楚姨丈謀逆的野心不會輕易放棄,隻如此迅速舉事,大概沒幾個人能料到。

當日他毫不猶豫把這個男人囚禁在這行館裏,是在放人走與不走之間他別無選擇,也算是他拿捏西北軍威懾諸侯有一個籌碼,誰舉反旗,都得顧及著他和西北軍聯勢。楚王謹慎多慮,他剛剛把人囚住,沒人挑唆不會如此冒進。

蕭縱直視著秦王,神色冷凝。

這個男人受困牢籠,卻對楚王起兵未卜先知,對外麵局勢了如指掌。

他早該清楚西北戰狼不會束手甘當他的囚犯,更不會讓自己身陷困境,毫無反手之力。

一個早就設下的局。他一早入局而不自知。

司馬賢進京該是一如他曾經所慮,本就一場局中局。秦王不早不晚向他請辭離京,也並非偶然。他對楚王那個聯勢合力的建議拒之不理,更被人所料。他挾持秦王威嚇西北威嚇異姓王侯,西北軍受製,諸侯倍感壓力,這一步,利弊雙刃,卻也根本在人算計之中。

環環相扣,步步為營,有人對他了如指掌,對楚王了如指掌,布局造就現下製衡崩離之勢。

他揚言他一定有求於他。

眼下,他無話可說。

“秦王,你煞費苦心,不惜把自己也計算在局中,楚王如你所願,反了。朕危機四伏,你等得就是這一刻吧。”蕭縱聲音低啞,口氣掩不住陣陣冷然,頓了片刻,接著道,“你費盡心機布此一局,朕隻怕開不出讓你滿意的條件。想如何,你直說吧。”

秦王繃身站在原地,看著蕭縱踱開,薄薄的火氣早已化作一臉暗沉,精湛的麵孔越發冷硬,眉眼之間盡是濃厚鬱氣。

“你!”

許久,喉嚨深處擠出個字眼。

蕭縱側轉過身,從秦王身前踱開,微蹙的眉間凝著堅決,卻也一刹那間掩不住一抹疲倦。

若當真沒有餘地回旋,他……隻剩一條路——冒險走下策,押著這個男人上陣,走一步看一步。

他已經不是信陽宮裏的十四皇子,大戰在即,家國天下,沒有感情用事,容不得他心慈手軟。

蕭縱背著身,“你攪得天下大亂,朕卻不能對你怎麽樣,回過頭還不得不跟你低聲下氣。”輕嗤著歎了口氣,“秦王,你該滿意了吧。”淡淡一聲自嘲挑起心下一陣澀然,頓了片刻,蕭縱低聲冷笑,“朕當年,一時心軟,原來,是給自己找了個大麻煩。”

被百官恭請出信陽宮,登基即位,鋪天蓋地耳聞的是秦王府新主逼人的傳聞和鋒銳的聲勢,他聽著那個名字,在帝座上暗自感歎也苦笑,當初任人擺布受盡欺淩的少年竟真如他曾經所作下的誓言,有朝一日手握雄兵威震天下,他多年前的惻隱之心,卻是保了大周天下一個梟雄。

“你終於是把話明著說出來了。”秦王發冷發硬的麵色略是緩了緩,幾步踱近蕭縱身後,抬手按上蕭縱肩頭,幹脆利落一把把蕭縱扳轉過身麵對著自己,“我道你打算埋在心裏埋一輩子,裝作從不認識我。皇上,要你一句話,真是不容易。”秦王有些咬牙切齒。

蕭縱皺了皺眉,肩頭被鉗得隱隱作痛,他有些怔怔地看著秦王朝他發狠。

“那日你把我當初留下的王印落在榻上,我道你是故意的,進宮見你,怎麽問,你卻一字不吐,倒真教我有幾分拿不準,你一直隻字不提,是不是先入為主,根本不曾用心去查我刻在樹上的野旗族文真正何意。”頓了許久,飛挑的眼閃了閃,盯著蕭縱的眸忽然劃出一抹淺淡惱怒之色,秦王從牙齒縫裏擠話,“其實,你一直都很清楚我就是當年的‘拓跋越’。”

蕭縱微微垂下眼瞼,麵色依舊默然。

清楚又如何?記憶如新又怎樣?

再難以淡忘的記憶,在那日大明殿上,在那道鋒利如劍的身影紮進他眼中的一瞬,變得單薄陌生。十四年,已是,帝王藩王,弱主強臣。

那些年少時烙下的人和事,能有幾分敵得過物是人非,王圖霸業。

他所耿耿於懷的過往,再多計較,計較不過家國天下。

很多事情不會因為他想著念著惦記著,放不開拋不下,就能因而改變什麽。很多放不開的東西,到頭來,要放,也不得不放。

有些事情終究隻能在記憶裏緬懷。

於他如此,於秦王,蕭縱苦笑,精心布設的一局棋已經讓他四麵受敵。

“秦王,你同樣對當年之事,記得一清二楚,也同樣一字不提,與朕陌路。”許久,蕭縱抬眼,唇角輕輕扯出一笑,淡然的眼中卻沉寂無波,“眼下,你挑破製衡局麵,把朕的江山置於水火,何必再來提陳年舊事。”

廂房之中乍然之間陷入一片安靜,秦王的呼吸聲聽在耳中格外沉悶清晰。

許久之後,鉗在蕭縱肩膀的手緩緩放下,一聲帶著冷意的嗤笑低低道:“皇上的意思,如果入京當日,或者更早之前,臣來跟您相認,皇上對臣就會有所不同?就不會對臣心存芥蒂?”

蕭縱默然瞥開眼,不去對視狹長淡色瞳仁中的鋒芒。

“臣的命在皇上手裏捏著,都沒能安皇上的心,”秦王冷笑道,“隻怕除了西北軍瓦解,臣永遠都是壓在皇上心頭的巨石。”

蕭縱輕輕皺了皺眉頭,很多事情其實不必說的太明白。

不是他不相信什麽,而是帝王藩王,時局麵前,他沒有相信的權利。

對這個男人,他不是沒有過其他的念頭和想法,隻是他已經不再是信陽宮裏的十四皇子,端坐帝位,太多事情無關他信或者不信,太多時候他信不起,賭不起,輸不起。

世人皆道帝王無情,世人不知道帝王因何變得無情。

驀然一陣乏力透遍四肢百骸,蕭縱抬手揉了揉眉心,心下不由有些疲憊發澀,話到此處,該是沒有轉圜的餘地,他隻剩下背水一戰,隻有那條下策可走。

輕擺衣袖,正當他繞過秦王出廂房,卻聽秦王不帶一絲熱度地開口:“皇上從這門出去,是已準備來日開戰押著臣上陣,下詔令西北軍助戰?”低沉的聲音聽不出分毫情緒,片刻一頓,聲音更沉,捎帶著幾分冷峭,“臣跟楚王本就早晚兵戎相見,既然一戰難免,要臣上陣迎戰共對司馬庸也不是不能。”

蕭縱聞言頓住腳步,微微側頭,沒有聲色等後話。

“在皇上眼中,我敢隻帶一千親衛上京,是有恃無恐,眼下掀起戰火,必定有所圖謀。”秦王精湛的麵容冷峻平靜,“也罷,臣確實圖謀不軌。”飛挑的眼朝房中一簾收起的紗幔後瞥了瞥,轉過眼看著蕭縱,滿目暗沉,“躺到榻上去,我要抱你一回。”

他曾以為,天下最難,莫過於王圖霸業,他曾經自負,讓天下拜在他馬蹄前,沒有什麽非他不能得。

而現在,他可以醒一醒了,這個世上,最難拓展的不是疆土河山,最難征服的不是勵兵強將,最難得的不是萬民臣服,最難求的不是英雄低頭,卻是帝王的信任帝王的心。

在京師,他自傷自困,何其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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