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秦王的授封儀式設在距離皇城幾裏外開闊的一處空地,蕭縱命人在空地上連夜搭建起了拜將台。
幾千工匠軍士趕夜急建,時間雖倉促,拜將台仍造得極為雄偉有勢,粗實巨木層層構築,幾乎與矗立在不遠處,大周朝皇城如同萬仞一般恢弘的城垣在同一高處。
四下寂寂,颯颯秋風幹冽疾勁。
蕭縱昂身站在高台上,極目天際,紅日破曉東升,一片並不刺眼的日暉自天地交接處放灑,驅散深秋晨間薄淡的靄氣,拜將台前開闊的地域,一展數十裏,長沙伏地,盡目金紅。
獨站高處,勁風撩動蕭縱繡著金龍的玄色帝服,冕旒輕晃,晨曦襯著高挑的身姿,帝王的雍容與莊嚴渾然天成,懾人心魄。
微微垂眼向下俯視,百餘階一丈長的木階在他視線中延伸。台階兩側,兩百禮儀官身著長禮服,順著階梯,躬身靜立,身後林立的旌旗在朔風中獵獵作響,台階的盡頭,高台腳下,文武眾臣朝服塑身,沿著階梯的去向,端正分列左右兩旁,空出中間一條筆直的寬道,眾臣身後,是數千布著整齊方陣的禁軍,仗劍直立。
大周朝自開國,曆戰無數,封帥拜將無以為計,從來不曾有過如此隆重莊嚴的排場。
一片靜肅之中,除了獵獵風聲,再聽不到其他聲響。
淡淡掃過高台底下肅穆的陣仗,蕭縱抬眼望向稍遠處。
幾裏開外,正對百官空出來的那條寬道,列陣排布著黑壓壓一片軍容整肅的軍陣,黑色的駿馬,馬上軍士黑色衣袍外束著暗色寒甲,身姿挺拔,正是秦王的一千狻騰營近衛。蕭縱在高處遠望,可以清晰地看見軍士們整齊斜背在肩上的箭筒裏箭矢白色的翎羽,寒鐵甲衣和一柄柄長槍泛著一片凜冽的鋒芒,蒸騰著驍悍戾氣,一展玄色緞麵王旗,金色猛獸張牙咆哮。所有這一切,如同一團玄色的火,在薄薄的晨曦中燃燒出一道駭人的風景。
軍陣前方,一騎黑駿,一人跨馬而立。相隔甚遠,麵目不辨,蕭縱卻似乎仍能在那掩蓋不住的氣勢下,感覺到一雙淡色瞳仁中鋒利如劍的銳意。
片刻凝目遠眺,蕭縱轉而俯瞰全場,神色之間默然莊重,他今日於皇都之下封帥討逆,如此興師動眾,穩固人心在一,把秦王率王師伐楚的消息以據實有力不容置疑的方式最快傳遞至舉國境內,威懾諸侯為二,第三卻是,他迫不得已開戰,燃戰火,必定有人馬革裹屍,不管秦王心中是做著什麽打算替他出征,天下皆為他子民,對為他征戰的將士,西北軍也罷,直屬於他的皇軍也罷,他都要在天下麵前示一份敬意。
“秦王授封!”時辰已到,主事的禮官在高台階梯上長聲宣召。
遠處黑甲軍陣前,淩於眾人的黑騎在傳召聲之後靜立了片刻,緩緩前行。百官班列前,黑騎一聲長嘶,馬背上凜然身影翻身下地,穿過文武,踏階登台。
蕭縱看著拾階朝他而來的身影,背著日光晨色的形容隨著每一個台階的登踏逐漸清晰。冷峻的麵容,囂憾的身姿,鋒芒如劍,如同數月前大明殿上覲見,劃破晨曦,紮入他眼中。
秦王登上高台,微微側首,朝身後台下一瞥,步履驍健,至蕭縱麵前,王服袍擺輕翻,屈膝而跪,“臣,叩見吾皇。”聲音低醇渾厚,一如既往。
蕭縱自躬身上前的侍者手中取過玄鐵打造,盤踞著伏虎的帥印。那日他從行館回宮,秦王向他提了出戰要求,其一,供應西北軍所需全部糧餉,其二,便是拜他為帥。第一個要求,無可厚非,第二個要求,他也毫不猶豫應承。大軍出征,總需一個統帥,秦王就是自己不提,他出於種種考量也會把帥印授給他。何況他很清楚,如此決措於他有益,對秦王卻並無太大實際意義,就像即便他封任不悔為討伐元帥,真正指揮得動西北軍的隻有秦王一樣,除了正麵應對楚王,秦王便是掌著帥印,也調不動任不悔手下一兵一卒。
這些事,秦王心中該是有譜。
他有些不明白,這個男人為什麽會向他要一樣對自己沒有多大用處的東西。
蕭縱垂眼,看著軍士朝臣萬千雙眼睛注視下,單膝跪在他腳邊的男人,寬厚的肩背即使俯著身依舊緊繃凜然,低垂麵目,不見神色,長發束冠,一絲不苟,華貴玄色的王服蟒袍,寬大的下擺鋪於身後,隨風輕翻,俯跪的身軀巋然不動,一身的鋒銳似乎被斂起。如此默然低頭,俯首為臣,就好像橫亙於他們之間的那些忌憚防備忖度威脅和不敬、犯上,都不曾存在。
放眼高台之下,百官軍列端肅仰望。
蕭縱微微吸了口氣,“楚王不仁,有違天道,天下共逐。秦王,朕授你帥印,封征南元帥,統帥王師,發兵南地,替朕討伐逆賊。”微微踏前一小步,將帥印交在一雙大掌中,蕭縱接著道:“朕的安危,天下安危,托付秦王與眾將士,望秦王,莫要負朕厚望。”
“臣當勉力剿賊。”低醇渾厚的聲音續著蕭縱未散的話尾,聽不出什麽情緒,秦王起身,魁偉的身形乍然遮擋蕭縱視線,狹長的眼微閃,掀起眸中慣有的一抹犀利,如若斧鑿的麵孔,精湛逼人。
咫尺之內,蕭縱微微怔了怔。
一旁侍者奉上酒盞,蕭縱抬手舉了酒,“朕願王師旗開得勝,馬到功成。”
秦王一手握著杯,看著蕭縱許久,仰頭喝下送行酒。他喝得不快,在蕭縱麵前隻一步處站著,仰起脖子的時候,露出緊束的王服領子下,脖頸上幾乎挨著頸脈蜿蜒向下,那道泛白猙獰的疤痕。
“看什麽?”秦王甩了酒杯,瞥了瞥蕭縱的目光,“怎麽?擔心了?”他神色未動,依舊平靜而冷峻,隻唇角似乎微微揚了揚。
蕭縱冷淡地瞥開眼,“秦王,你該啟程了。”
“皇上不送臣一程麽?”秦王開口的同時伸手一把抓住了蕭縱袖袍下的手。蕭縱微微一愣,剛要抽開,秦王已經側轉過身與他並肩而立。
高台之上,麵朝底下萬千臣眾,秦王牽抬起蕭縱的手,聲音低沉含在喉間卻不容拒絕,“皇上,送我一程。”
廣袖之下,帶著薄繭的大掌抓握得極緊,蕭縱眉頭微微皺了皺,麵色有些發硬,但眾目睽睽,卻不便掙脫,所幸……袖擺遮掩,乾坤都蓋在底下,倒不至於人前失儀。
拾著台階,蕭縱不知道算是牽著人還是被人牽著,穿過百人禮儀儀仗,下拜將台,他麵色略顯寡淡,外人所見,卻正是天子天威之色,手引出征大將,一派君臣同心振奮士氣的端肅之態。
高台下左右分列百官,禁軍軍陣布後。蕭縱與秦王並肩下了台,淡著麵色走出沒幾步,袖子下握著他手的大掌這時忽然鬆了鬆,然後,他感覺手背上幹硬的觸感摩挲了幾下,接著,有力的手指在他掌心裏緩緩刮劃摩動起來。
實在是,太放肆了!
蕭縱麵無表情,眼角餘光下意識斜了斜,隻瞥見身側秦王堅毅深刻的側臉,神色慣常冷峻,目不斜視,看著前方。
掌中摩挲卻一直沒停,蕭縱屏著一口氣,默然片刻,不動聲色反手一把握住了秦王那隻略是粗糙的大掌,腳下步子提快,徑直引著人到了秦王那匹通體烏黑個頭彪壯的坐騎前。
微微一使力,脫開手,蕭縱聲音微沉,“情勢緊急,兵貴神速,秦王早些啟程,朕在京師等你的捷報。”
秦王麵色微微凜了凜,下一瞬,唇角扯起一抹似有若無的冷誚,百官隨在幾步開外,他側身站在馬前看了蕭縱片刻,狹長的眼中不見一絲情緒,翻身上馬,“皇上放心,臣定誅司馬庸。”
張揚的銳意和囂悍之勢似乎在跨上馬背的一霎那間從秦王的鬢角王袍中四散開來,他持韁在馬上,逆著日光的麵容模糊不辨,蕭縱卻能清晰感覺到居高睇下來的視線中慣有的鋒利。
秦王未再發一言,調轉馬頭,策馬直接馳上了驛道,稍遠處整肅列陣的狻騰營親衛見勢,緩緩驅動胯|下坐騎,馬蹄刨起厚土上陣陣塵籽,須臾間隔開彼此距離,追隨在驛道上疾速遠去的驍健單騎之後奔騰起來,蹄聲轟鳴,呼嘯雄壯,卷起漫天沙塵。
蕭縱站在臣眾前,直到飛揚的塵土在極目處消失。
當日握著那道八百裏加急送到手中意圖難辨的覲見表,他曾想他如論如何不會放秦王走。那是於家國、於人、於己,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結果。
現在,他以最隆重幹脆的方式送秦王出京,沒有指派任何監軍或者隨護與其同行,也沒有打算在他身邊安插暗線。
秦王出京之後,是直接赴蜀州去跟任不悔匯合,還是領著一千親衛回西北,他帶著天子詔書,哪一條路都是暢通無阻。
他並不太顧慮秦王選擇走哪一條路。
他也不想深究他的不顧慮,是否多少關乎著他對那個男人的信或是不信。
秦王既然自己選擇向他討封受帥,他就不擔心他會返回秦地不出兵。何況,天子建台拜將,舉國皆知,倘若秦王出爾反爾,不管他日他與楚王誰勝誰負,局勢如何烽湧迭起,秦王都逃不了大義之下,受天下群起而逐之。
那個男人也許是他臥榻之側最大的威脅,但這一場戰役,他卻是站在了他的身旁。或許如他自己所言,他跟司馬庸遲早一戰。
隻是,一戰之後,會當如何?
秦王出了鞘的兵鋒又將止於何處?
……不得而知。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算縱虎歸山,也不知道這次縱虎之後,他日還能不能再有契機,讓他至少牽製得住那個男人……太多不知,可前方的局勢卻不容他躊躇不前。
廣袖之下,手似乎仍然帶著幹硬的觸感,蕭縱握了握五指,麵不見情緒,看著煙塵消失的方向。
秦王,秦王!
費勁心機布的一局,所圖為何,最終是要誰成王敗寇,此役之後,便見分曉。
鑾駕駛入玄武門的時候將近午時,蕭縱在寢宮中略用了些午膳。
這幾日幾乎沒有片刻喘息的時間容他去顧一顧身邊什麽人,連蕭橫幾個也已經多日沒見,這頓午膳用罷之後,蕭縱趕著先後去了趟昭陽宮和朝陽宮,看一看皇侄皇弟。
幾個小娃大約是聽說了馬上要打仗,見著蕭縱,很乖順,沒有太鬧他,也沒有像往常一樣冷不丁弄些讓他絞盡腦汁無言以對的問題為難他。蕭縱隨口問了些課業,侄兒對答頗讓令人滿意。皇弟蕭弘那廂的情形,讓蕭縱更覺幾分心慰,蕭弘的癡愚乃是當日被人下猛藥所致,蕭縱從不曾放棄過替皇弟問醫,上個月太醫院會診使了套新藥方,改了幾處針灸穴位,個把月診治下來,初見成效。蕭縱這次見到弟弟,比之前次,蕭弘的孩童心性和癡憨之氣少了幾分,英武的臉多了些許穩重,雖然仍纏他得緊,見他要離開,抱著他的腰不願意讓他走,但隻是有些悶悶地,不像以往亂發脾氣。如此,蕭縱便在朝陽宮多留了片刻才起身去往南書房。
獨自在南書房中持了卷書坐了不知多久,蕭縱喚王容,更換一身便袍,從側門出了皇宮。
日頭偏西,傍晚將至的時候,蕭縱到了太傅府門前。
去年登基那晚,他曾深夜駕臨,太傅府守門的家仆識得天子龍顏,誠惶誠恐叩拜過後急忙進門通報,蕭縱止了,著人直接引他去見韓溯。
家仆躬身在前引著蕭縱從回廊進入內院。韓門祖籍雍州,譽滿天下的書香名門,本朝到韓溯這一代已是三代公卿,韓溯是韓氏嫡長子,另有兩個弟弟在州府上任職,一個妹妹已經出嫁,母親亡故,父親韓章是先任太保,五六年前已經告老,眼下不是在並州府監督任並州牧的次子為政,就是在荊襄九郡督導幺子,長年不在府中。偌大太傅府,除了韓溯便隻有丫鬟仆役,韓溯而立之年卻並未成家立室,似乎連個姬妾都沒納,府邸之中十分幽靜。
家仆領著蕭縱穿過內院小徑,朝前方一扇月門去。
“陛下,太傅大人正在裏麵小園中獨坐……撫琴。”
家仆不報,蕭縱也早就聽聞到了。錚錚的琴音激脆清亮,急如驟雨,挾著陣陣高昂淩越之勢自月門白牆的另一側,穿牆透壁而來。
蕭縱微微有些訝異,他直覺中韓溯的琴總該是平和悠揚的,下意識在月門外駐足了片刻,才踏進小園。
園中鬆柏蒼翠,琴聲激越高亮回**,東南一角一株高樹下,竹亭敞閣,亭外幾叢白茶傲寒正豔,一道藏青色的身影側身跪坐亭中蒲團,修長的手指撥弦疾走,弦擊琴身,錚鏘起落,鋒銳弦音激**滿園。
家仆正要上前通報,蕭縱輕輕揮了揮手,徑自緩步上前,在韓溯身後的亭子外站住。
亭中金石之聲緊密不歇,愈漸激昂,金木相擊,鏗鏘大作,如戰馬疾奔,刀劍爭鋒。蕭縱凝神,卻似乎又聽一片喧騰之中隱隱湧動著另一股暗流,衝撞著綿密劍網,激銳破空,直入雲霄。
懂琴的人都道,琴音映射彈奏者的心境。
蕭縱站在亭外,亭中韓溯背身朝他而坐,他並不能看到太傅當下何種麵容神色,隻能見藏青錦袍端束之下微微前傾挺直的肩背透出隱隱凜然,幾縷沒有全束的發吹在風中,和著此刻激越的金石之曲,似乎**著難以言喻的囂狂、淩厲和莫名湧動的些許混亂不穩。
蕭縱忽然覺得,他也許並不了解韓溯,此前他一直以為他的太傅在他麵前一點一點隱約張露出來的強勢和銳意,是因為太傅在改變,其實,韓溯也許從來沒有變過,那個人前端立朝堂斯文風致拘謹而溫文的韓太傅,也許隻是他眼中一個不完全的影像,並非真正的韓溯。
至少,不是完整的韓溯。
高拔的琴音戛然停止,四下驟靜,卻是韓溯忽然壓了弦。
“我不是交代過麽,不要來打擾我。”蓄勢跳動的琴弦在指節分明的十指按壓下乍停,震在烏木琴身上,一片嗡嗡作響,許久才平息。韓溯的聲音並不如他指下的音律澎湃激昂,卻是出奇地平靜,低沉而平淡,甚至聽不出一點情緒。
“太傅,是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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