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韓溯應聲側轉過頭,一眼便見長身立在亭外,一襲便服的蕭縱,微微一愣,眉眼揚了揚,他淡沉的臉上挑露一抹驚訝。

“皇上!”從容撩起衣擺,自古琴前起身。

蕭縱站在亭外,看著太傅朝自己來。

跟壓琴時那一道低沉聽不出波瀾聲音一樣,韓溯的麵容也很平靜,除了乍然一閃而逝的那抹訝異,便隻見些許淡淡地沉色,絲毫沒有與那曲喧騰的金石之曲相稱的激烈情緒。

蕭縱想,也隻有他的太傅能麵持如此冷靜和沉斂,去彈奏那跟刀劍廝殺一樣鋒利、千軍萬馬奔騰一般咆哮的曲調。

禁不住暗自感歎了一聲,蕭縱走上前輕輕扶住下了竹亭,正要下跪施禮的韓溯,淡笑道:“朕私服出訪,免了那些繁文縟節,太傅不必多禮。”卻忍不住又仔細朝韓溯看了看。方才撫琴之時,他看著太傅的身影分明感覺太傅周身隱隱流竄著一股他不大熟悉的氣勢,凜然中似乎帶著些許燥亂,可現在看來,卻什麽都沒了,還是那個溫和穩重的韓溯。

“皇上怎麽了?”韓溯直起身子,見著天子打量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含笑道。他較蕭縱高了半個頭,肩背一挺,長身立於蕭縱麵前,雖然周身已經不複令蕭縱驚詫的金石之勢,但自然而然掩不去俯視的味道。

蕭縱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在太傅的身量上來回掃了幾眼,愣了片刻,很誠實地感慨:“沒什麽,隻覺得近來每次見太傅,越發有些不同的感觸。”邊感歎邊轉眼向四下看了一圈,見竹亭另一麵白茶樹邊設著兩張藤條椅,一張藤條小桌,“太傅府上好生雅致,與朕到亭邊坐坐。”便往那僻靜的一角緩緩踱去,隨口又道,“朕今日出宮在皇城中走了走,不覺便到了你府前,想看你在作甚就沒著人通報,不過似乎,擾了太傅的琴興。”

韓溯跟在蕭縱身後半步,“臣不知是皇上駕臨,方才實在不敬。”

“韓溯,”蕭縱側轉過身,不以為意笑道,“在你府上,就你我二人,何必還端著那麽些禮數。”

白茶樹邊兩張藤椅麵西而擺,此時正是落日之時,日暮自西邊天際斜灑,小園染著薄暈,更添幾分清幽寧靜。

蕭縱轉身坐上藤椅,“朕一直以為太傅端方儒雅,翩翩文士風韻,今日偶然撞見你撫古曲《風寂沙》,倒真教朕有些失措。金戈鐵馬,肅殺之中展高昂雄壯,**磅礴之氣,原來太傅的心胸豪情萬丈。”似乎仍有些被那琴曲所感染,蕭縱看著深秋天邊難得一見的一抹紅雲,眉眼皆帶著淡淡地笑意和幾分舒心。

韓溯隔著小桌,坐在另一張藤椅上,聞言,麵色平靜依然,定定看著目光落在遠處的蕭縱,一陣沉默:“皇上謬讚,臣今日胡亂撥琴,不過一時有些捺不住性,發泄了一通罷了。”

“發泄?”蕭縱微微一愣,轉過頭。

他自琴中自然已經聽出韓溯心境並不如麵上表現的這樣平靜,但是發泄……

發泄?

韓溯卻沒有再多說什麽,正巧這當兒太傅府幾個丫鬟捧著幾樣盤碟前來添茶品,韓溯斟了杯茶放到蕭縱手邊,轉口道:“皇上往日鮮少出宮,今天怎麽忽然這個時辰出來?可是有事發生麽?”瞥眼看了看躬身幫襯著布糕點的王容,像是想到什麽,遂又道:“皇上是怎麽來臣府上的?侍衛何在?”

蕭縱手捧著韓溯剛替他沏的熱茶,沒有說什麽,眼神中明顯往外透著些許心不在焉。

他其實有幾分心思還圍在那“發泄”兩字上打轉。

一旁的王容看了看主子,又看了看太傅,幾個來回,終於用一種不知道是訴苦還是想找人撐腰的巴巴眼神看著韓溯,小聲說道:“皇上本來是坐了小轎出宮的,隻是離開宮門沒多久便下轎,把坐轎和抬轎的侍衛都撂下了。皇上在皇城裏走了兩條街,半道上吩咐趙校尉去成衣鋪買大氅,又著程統領買餅……隻有奴才跟著到了太傅府上。”說著,抬袖子擦了擦額頭。

蕭縱捧著茶杯已經斂回了心神,瞥了小太監一眼,王容垂下眼睛默不作聲退得很遠。

片刻沉默,韓溯看著輕輕啜著茶,對自個兒隻身外出渾不在意的天子,“眼下局勢不穩,京師雖然防衛已加固,但必定有哪裏伏著司馬庸的暗線。皇上此舉,欠慎重,太任性了。”

蕭縱聞言抬眼看了韓溯片刻,擱下茶杯,他這幾日人前從容沉定,帝王威嚴懾服群臣,其實心下十分不輕鬆,一直到剛才踏進這園中才起了幾分鬆散之意。

微微歎了口氣,蕭縱淡淡道:“朕心中不暢才出宮走走,太多人跟著,添堵。”他自藤椅上起身,向前踱了幾步,背身朝韓溯而立。

這會兒大半個太陽已經沉下地麵,隻一縷霞光燒出天際一片緋紅,起了些晚風,風撩著蕭縱月白錦緞的袖袍衣擺,在淺金紅的薄暮中隱約勾出頎長飄逸的身姿。

韓溯一瞬不瞬看著前方的身影,半晌,緩緩起身,道:“國生內禍,百姓受苦,戰事將開,前途未卜,皇上心下於此兩樣憂慮甚重,自然不暢。”他走近蕭縱身側,接著道,“隻是,戰勢既已定,無可逆轉,有些事情皇上便不需再多想。如今兵馬未動,皇上聲勢已成,布局已成,諸侯動向當下尚不明,但楚王先機已失,未必還能占盡人心,不悔雖說是初戰疆場,他幾個月掌軍,將兵之能可見一斑,何況……有秦王入戰。”韓溯頓了一頓,才接著又道:“眼下將要入冬,西北氣候曆來嚴酷,西北兵將比之南方楚地軍士更剽悍也更耐風雪酷寒,天時利皇上不利司馬庸。”

蕭縱凝著遠處的視線側轉過來,看向錯肩站在身旁的太傅。

“皇上何必太過擔憂。該做的,皇上雷霆之勢,都已經做了,何不放下些心,坐觀戰局。”

蕭縱默了片刻,忽然輕輕笑了起來:“韓溯,朕想些什麽,煩惱些什麽,當真從來瞞不過你。”

他的遠慮,暫且不提。眼前近憂,一句話說來,憂百姓,憂跟楚王的仗,再往細處說,諸侯的反應,任不悔雖非主帥但為他倚重,初擔大任,這兩樣最是讓他掛心。

分毫不差,被韓溯一一指了出來,勸慰。

“朕在你麵前快成一張白紙了,太傅。”蕭縱轉而又看著遠處落日餘暉,微笑著感慨地歎了一聲。

韓溯醇溫的嗓音帶著笑意,接著蕭縱的話尾,低低道:“那麽,皇上會覺得不舒服麽?”

“什麽?”

見蕭縱不明所以轉過頭,韓溯斂起唇邊笑意,俊朗麵容漸漸沉下來,露出正色:“臣讓皇上覺得自己成了張白紙,皇上可會為此感到不舒服?”

蕭縱微微一怔,看著麵沉如水的太傅,有些事情他一直覺得不可思議,但不曾細想過緣由,此時卻似乎因為一句問話豁然之間明朗,有了答案。

為什麽繞在心頭的不暢,在踏進太傅府後不知不覺淺淡。因何他在韓溯麵前會倍覺輕鬆,雖跟弟弟和侄兒相處的愜意不同,卻同樣讓他感到舒服。

不單隻因為韓溯知他,替他設想,也許更重要的,是坦然。有人也許知他,卻隻會借此設計他,有人也許想替他解憂,卻不知他,或者更多人既不懂他亦不會傾心助他。也許隻有韓溯不但了解他,扶持他,並且會與他坦承相對,用他的真實跟他說話,他不用費心去忖度去猜測,無需防備,更不會覺得有緊繃如弦的壓力。

於一個帝王來說,太過難能可貴。

蕭縱淡淡舒了口氣,輕聲道,“韓溯,朕覺得有你甚好。”

韓溯隻微微揚了揚唇,並未再說什麽,卻似乎對於這個答案早就成竹在胸。

日暮餘暉漸漸消落,這時,有下人躬身前來向韓溯稟道,晚膳已經準備好了,請示何時開膳。

韓溯征詢蕭縱,他的意思,請蕭縱先在他府中將就用些吃食墊墊饑,待他著人進宮召來侍衛護駕,或者程善極有可能過不了多久便會帶著禁軍尋上太傅府,到了那時蕭縱再起駕回宮。

如此安排,蕭縱欣然應允。

晚膳擺在離小園不遠的一處花廳,花廳裏外兩間,隔著落下的珠簾紗帳,隱隱可見裏間似乎是個小憩之所,陳設分外雅致。

蕭縱與韓溯在外間一張梨花木小圓桌旁坐,兩人隔了一個空位,坐得不近卻也不遠,桌上布著幾樣精致小菜,一壺溫好的酒從壺嘴裏飄出縷縷醇香。

蕭縱端起酒盞,“太傅。”他實際於酒色兩樣都不怎麽熱衷,平日不好杯中物,晚上的時候更少飲酒,一般隻喝些湯水清茶,片刻前王容本已經吩咐太傅府侍婢沏來雲霧茶,但被蕭縱揮退了。

他現下心中舒暢,要與太傅對酌。

也因為這份舒暢,蕭縱喝酒的時候便比往日爽氣了些,忘了自己那其實不怎麽樣的酒量,跟韓溯相視笑了笑,抬袖,一杯佳釀一口就咽進了喉嚨。

嗡的一下,蕭縱隻覺得從脖子到臉麵一瞬間燒燎,**辣。

“這酒……怎麽這麽烈?”握著酒杯,嗡了好一陣蕭縱才緩過勁來,看向太傅。

韓溯一盞酒也是一飲而盡,不過絲毫沒有蕭縱那樣激烈的反應,麵色如常,“這是承州的竹葉青,有些年份,勁頭上有些足。”看著蕭縱驀地泛紅的麵頰,“皇上喝得太急了。”

一旁王容小聲地道:“太傅,皇上不慣飲厲害的酒水,以往喝酒大都隻喝靈州進貢上來的清酒。”

韓溯頓了頓,輕輕笑道:“皇上的酒量當真清淺,臣喚人替皇上準備茶水。”

正要叫仆從來,蕭縱道:“還是換個溫一些的酒吧,朕還想跟太傅淺酌幾杯。”他酒量再不濟,也不至於真一杯酒就能怎麽樣,剛才也確是猝不及防飲得猛了,才嗆了頭。

不多時便有小丫鬟進花廳在蕭縱手邊添置了一壺新釀的桂花釀,蕭縱剛喝下一杯,太傅府管事來報,禁軍程統領拜見。蕭縱知這是尋他來了,著王容前去接應候著,他那廂繼續跟韓溯酌酒用膳。

連著幾日,蕭縱食欲一直欠佳,吃飯權作任務一般,食不知味。今日跟韓溯在一處,吃得多了些,邊吃邊飲,一壺桂花酒很快就見了底。

放下酒杯,蕭縱目光直直地看著桌麵上另一邊擺得離他有些遠的一隻盛著湯羹的青花瓷器具。

“皇上可要用些雲絲羹?”韓溯見狀,道。

蕭縱目不轉睛地應了一聲,“好。”

韓溯伸手勺了一勺香氣四溢的濃湯到他麵前的小碗中,蕭縱卻沒有要喝的意向,隻是坐著不動,眼睛還是盯著那隻青花瓷,俊雅安靜的麵上浮出些許朦朦之色。

“皇上……已經吃飽了麽?”

“飽了。”蕭縱懵懵點了點頭。

默了半晌,韓溯接著又問:“要吃杏酥麽?”

“要的。”

蕭縱的酒品其實很好,不會跟大多數喝高了的人那樣要麽又唱又跳,或者又哭又鬧地耍酒瘋風度盡失,他喝得過了隻會混混沌沌坐著發呆,如果要是醉得深了,便直接歪倒睡覺。

韓溯看著坐在桌邊的天子,溫雅的麵容已經不複清明之色,迷糊漸深,眼瞼微合,透出幾分呆,“原來這就醉了,果然好淺的酒量。”忍不住輕輕揚了揚唇。

那廂蕭縱坐著已經不由自主開始微微打晃,韓溯放下酒杯,拿了個幹淨的玉碗,起身至花廳一角的小爐子邊,韓家唯一的千金待字閨中時每晚都有喝一碗鹿乳才睡的習慣,韓府後園便一直圈養著幾隻麋鹿,此刻小爐上餘火溫著的便正是潤滑如脂的鹿乳。

韓溯將玉碗倒了大半,轉身回到桌邊,蕭縱撐著額,雙眼已合成一線細縫。

韓溯又往碗中倒了些他沒有飲完的陳釀竹葉青,拿勺子攪了攪,近身至蕭縱身邊,伸出手臂扶住了蕭縱的肩背。

蕭縱酒品的另一樣獨特之處,便是聽話,他幾乎是本能地對周遭之人事表露出毫不防備和溫順。

韓溯剛扶上他後背,本就有些坐不穩的蕭縱整個人順勢就往後倚。

感覺到臂中放鬆靠下來的身子,韓溯微微收緊手臂,俯,在蕭縱耳邊輕聲道:“皇上,張嘴。”盛著鹿乳的碗湊向蕭縱。

玉碗邊沿剛沾上唇,蕭縱雖然閉著眼,卻本能地很配合,半張開了唇。韓溯扶摟著他,緩緩傾斜手中的碗,蕭縱隨著玉碗的傾斜一點一點仰頭,碗中白乳漸淺,順入微啟的薄唇。蕭縱邊喝邊朝韓溯掀了掀輕合的眼瞼,星眸半睜,大約是什麽都不甚明了的,漏出依舊呆然迷離的眸光。

清醒時屬於帝王的雍容,冷靜,自持,睿智,端肅,此刻全然褪去,酒意染透的俊顏,隻剩下讓人移不開眼的淡雅、溫潤、順服。

韓溯深深看著臂中天子,如此情態,該是沒人見過。

鹿乳安神,加些烈酒則更加暖身。

韓溯一把抱起陷入沉睡的蕭縱往花廳裏間去。

裏間確是個小憩的地方,韓溯把蕭縱安置在了一張小榻上,他自己在榻邊坐下,一瞬不瞬看著沉睡中毫無防備的龍顏許久,斯文俊朗的麵上平靜漸沉。

他知道天子信任他,很純粹的信任,也許還摻著幾分依賴,這種信任和依賴並不是人人都能得。

這很好,他並不想破壞。

他也不想讓天子為難,在他麵前感到不自在,或者尷尬。有些事情他不會太多表露。

隻是,卻不容他不去想,無法停止猜測。

蕭縱安靜地躺在榻上,呼吸輕淺,韓溯看著他的麵容,伸手向他緊束領口上的扣子。

秦王進京數月,他並沒有與之過多接觸,寥寥幾次所見,他不敢肯定那個男人到底在盤算什麽,又對天子是何居心。可有些事情他卻看得清楚,那雙銳利淡色的瞳仁,看著天子時,從眼底深處迸出來的深深地占有之色,是一個男人露骨的欲|望。

行館一行,天子罷朝自閉寢宮,不由他不……

解開領扣,微敞的領子裏頸項上隱約斑斑點點,韓溯微微用力扯開掌下衣襟,白玉一般的胸膛布滿深淺淤痕,斑駁狼藉。

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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