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日短,念兮幾個回去時,天已經快黑了。

李氏早叫廚下備了一桌飯食,皆是眾人喜歡的菜品,可左等右等,卻一個人也不見回來。

難免為此坐立不安。

虧得周言禮耐心勸慰,才勉強穩住心神。

等溫遠橋幾個終於回來,李氏原是要發火,可見人人麵色不好,又聽得溫父將茶樓前發生的事情說了,不免雙手合十念了句佛。

“虧了裴郎君替你擋了一下,否則那一杆打在你身上,豈不要命!”

李氏聽得心有餘悸,對裴儉更是感激,又問道,“既是救命之恩,怎不邀請他來家中用膳?”

溫遠橋也是一臉遺憾,“早知道言禮在,方才說什麽也要將時章請回來。那孩子重禮數,說是今日賀冬,不肯家來。”

說者無心,可這話落在旁人耳中,便顯得周言禮不懂事似的。

李氏不著痕跡的接話道,“是有些見外。不過畢竟才認識不久,也有情可原。不像言禮,咱們打小看著他長大,就跟自己家的孩子無異。”

念兮也注意到周言禮的不自在,輕笑著與他道,“回來的路上買了蜜餞雞頭米,我記得你愛吃這個,等會兒多吃點。”

周言禮抬眸,臉上帶了點笑,“多謝姐姐。”

各自淨手更衣。

溫府沒有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席上說的仍是今日白天的事。

周言禮道,“那無賴既是當街行凶,即刻報官最好。”

“時章說這件事交由他去辦。”

溫父如今對裴儉十分信服,撫須笑道,“時章當時便道破了那潑皮的父親是誰,他是都察院僉都禦史,監察百官,這件事交給他準沒錯。”

李氏聽罷說起人情世故,“等此事了,定要好好酬謝那位裴郎君,備下厚禮才是。”

溫父內心不以為然。

他自覺自己與裴儉乃忘年之交,實不必在意這些外物。可夫人發話,卻也不好不從,隻能敷衍道,“我自曉得分寸。”

溫清珩對此就更加不以為然。

裴儉那廝且要謝謝父親給他機會,在妹妹麵前露臉,他們家的謝禮,他好意思收麽!

於是隨口道,“我看倒也不必。”

李氏立時柳眉倒豎,“怎麽不必?人家裴郎君為救你父親受傷,你倒是好整以暇,當時你也在現場,怎麽不知道衝上去替你阿爹擋上一擋?”

“這會兒子又在這裏胡說。明日,你便提著謝禮去裴府,替你父親道謝去!”

溫清珩再想不到自己一句話,竟會招來母親這些怪罪,訥訥應是,一時低頭吃飯,再不敢隨意開口。

李氏衝兒子發泄完,原本揪緊的心情已然舒爽不少,又問溫父道,“那位裴郎君,可有婚配?”

溫父並不關心這些,思索半日才道,“大約……不曾吧。”

“想必京中有不少高門都想招他為婿。”

“時章這孩子,的確不錯。哪家姑娘嫁了他,定是個有後福的。”

夫妻兩人閑話家常,溫清珩不敢再多嘴,念兮呢,低頭細嚼慢咽的用飯,舉止嫻雅,也不曾參與話題。

周言禮麵上倒是一慣的溫順,至於內心是怎樣的暴風驟雨,無人知曉。

他強逼著自己忍耐,可食案下的手緊緊攥住,虎口都在泛疼。

“嚐嚐這個,是阿娘特意給你做的。”

念兮指著一盤魚膾輕聲道。

周言禮一怔,念兮溫柔的眉眼近在咫尺,“我看你晚膳都沒怎麽吃。”

“每次過節呢,阿娘總會叫廚下燒每個人最愛吃的菜,我是八寶鴨,哥哥是羊蹄筍,阿爹呢是炒雞蕈,這道魚膾,是給你做的。”

“是沒有胃口,還是換了口味?”

周言禮注視著她,幾乎克製不住的,想從那雙關切的眉眼中看到一絲情意。

可惜沒有。

她舉手投足間,滿是從容,隻將他當做幼時的玩伴,或是懂事的弟弟。

周言禮垂下眼眸,掩飾住眼底的悲涼,若無其事道:

“沒有,我從未改變過。”

他以為當他出現,一切都會跟設想中一樣。他心心念念的姐姐,也在思念和等待著他。

可她的腳步從不曾停留,而在他爭不過的歲月麵前,不斷有人出現在她的身邊。

周言禮以為自己的敵人是那個遠去的顧辭,可他想的太簡單。

聽著席間溫父溫母的談話,他才發現他低估了對手,也高估了自己。

這一發現,使周言禮整個人都變得有些消沉。

他極力想要控製這種情緒,隻是十六歲的少年,尚且難以掩飾的很好。

也直到這一刻,念兮終於確定了一個答案。

那個在大雪漫天下,與她撐傘的紅衣權臣,那個追逐到山林亭下,同她品茶聽雨的故人,原來一直,一直都有一段未曾傾訴的,埋藏心底的感情。

有一瞬間,手中的食箸像是有千斤重。

壓在心頭的,是沉甸甸,難以描摹的動容。

沒有人比她更了解等待的滋味。

她看著這樣的周言禮,一股悲傷的情緒漫上來,像水一樣浸泡過她的頭頂,幾乎要將她淹沒。

“言禮,你明日有空嗎?”她輕聲問道。

周言禮微怔,隨即抬頭看她。

“你來京城這麽久,還沒有帶你嚐過京城的美食。”念兮一雙澄澈的杏眼中滿是認真,“要不要一起?”

周言禮一時有些無措。

這些時日,念兮總是若有似無地避著他,周言禮不知自己哪裏做錯了,惹得她生氣,心下正有些慌亂。

再想不到念兮會主動約他。

他不明白她的用意,卻仍點點頭,又鄭重應了句:

“好。”

第二日,念兮自己乘車去了潘樓,因時辰尚早,她訂到一間位置很不錯的雅間。

這回沒有點鍋子,而是將其他招牌菜肴都點了一遍,吩咐夥計等人來了便上菜。

然後,她靜靜看著院裏的梅樹,回憶與周言禮前世今生的過往。

周言禮很準時,比約定的時間要早許多。

“不是說好午時嗎?怎麽來這麽早?”

她的眼睛微微一彎,掬出一汪清泉般清淩淩的眼波,說不出的生動嫵媚。

周言禮被這樣的笑容晃神,心下一片悸動。

仿佛又看到那年冬日,一個傻憨憨的小女孩,在笨拙地哄著那個陰鬱悲傷的男孩,將他重新拉回陽光之下。

他不由微垂眼眸。

長長的睫毛下,遮擋住眸底洶湧的情感。

“姐姐最不愛等人,所以我早來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