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氣氛沉寂,藥香隱隱。
長玥沉默半晌後,不遠處的宿傾已是拿了幾隻瓷瓶行至不遠處的浴桶,而後將瓷瓶內的東西全數倒了進去。
而後,她轉身出了殿門,片刻,便有幾名身材壯實且衣著一致的男子抬水入殿,待將殿中的浴桶灌滿水後,他們便恭敬的退了出去,並恭敬掩好了殿門。
宿傾伸手試了試水溫,似覺妥當,而後在浴桶邊負手而立,目光朝長玥落來,“湯浴已備好,你過來沐浴。”
長玥回神,漠然的朝她點點頭。
而後略微小心的起身,雙腿雖不若以前那般有力,但卻比方才那軟弱僵痛的感覺要好很多。
長玥走得極慢,短短的距離,走了幾十步才到。
宿傾目光朝她落來,輕諷道:“連走路都不利索,還想著學武,我看你堅持不了多久,便會放棄。”
長玥眸色一沉,隻道:“長玥肩負深仇,縱是滿身狼狽,累弱無力,也不會放棄。”
宿傾目光越發一深,“難不成學會了武功,你便能報仇了?也許你此生連這靈禦宮都出不去,還怎麽報仇?”
長玥眉頭微微一皺,隻道:“即便希望渺茫,但也要一試。”
“入得這靈禦宮的女人,個個都想被宮主看中,從此榮華富貴,享之不盡,你且看看這宮中的女人們,哪個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便是尋常宮女,也都是在意容貌得很。而你倒是特殊,不為榮華,更不為宮主的青睞,反倒是要學武,嗬。”
“長玥若與宮中女子們一樣,滿腹心思皆為宮主,想必宿傾姑娘,也不會站在這裏好生與長玥說話了。”
宿傾勾唇冷笑,不說話。
長玥也斂神一番,逐漸攀著浴桶旁的木凳入得浴桶。
霎時,溫熱的水裹了身子,一股股濃鬱的藥味撲鼻,苦澀難耐。
長玥忍不住皺了眉,宿傾則道:“你先泡一個時辰再出來,若是水冷了,便喚我一聲。”
嗓音一落,便已是轉身行至不遠處的藥材堆前,蹲下後便開始細細整理藥草了。
長玥目光靜靜的朝她落著,不說話。
這浴桶內的藥水倒也奇異,水裹著身子,隻覺滿身通透,那本是僵硬酸澀的兩腿,此際竟也覺得格外的柔和舒適。
一時,她對這宿傾,再度有些驚歎了,想來這宿傾的醫術,也不比藥王穀穀主低了,隻可惜,藥王穀穀主擅藥,且是名門正派,宿傾擅蠱,略微歪斜,甚至心中獨獨僅有一人,守在這不見天日的靈禦宮,也是甘之如飴,倒也可惜。
若說她慕容長玥為愛吃盡苦頭,甚至驚慟後悔,而這宿傾,又何嚐不是可憐人。
所有心思與青春皆葬送給一人,奈何那人還棄了她,擁了新人,隻奈何,宿傾仍執迷不悟,仍想重新攀得那妖異男子的親睞,可她慕容長玥,卻早已不信男人,不信愛了。
心思至此,再度冷沉麻木。
長玥垂眸下來,兀自沉默。
許久,宿傾起身過來,站在她的浴桶旁,伸指探了探浴桶內的水,隨即眉頭一皺,朝她道:“水冷了怎不說一聲?”
長玥這才回神,目光淡然望她,隻道:“我不覺冷。”
宿傾怔了一下,欲言又止,隨即勾唇冷笑,“你要硬撐,我也不幹涉。隻是你若是再感染了風寒,想必就沒法子學武了。”
長玥眉頭一皺,“勞煩宿傾姑娘差人加點熱水。”
她眸色在她麵上流轉半分,繼續冷笑,“長玥公主的臉皮著實厚,也能屈能伸。你前一刻還真說對了,若你也與這宮中女人一樣,甚至滿門心思皆落在宮主身上,我宿傾對你,定是要想盡辦法的殺了你。”
嗓音一落,她已是轉身出殿。
不多時,便有男子目不斜視的抬水進來。
長玥下意識的伸手遮掩上身,但那男子全然無神一般,神色平靜至極的為她浴桶內摻了熱水,而後便恭敬退了出去。
宿傾凝著她,隨意靠在浴桶旁冷笑,“這些是宮中死士,個個都麻木呆滯,無情無欲的,哪有心思看你身子。”
她意欲調侃,然而長玥卻無心應答。
長玥僅是稍稍放下手,眸色微動,又道:“宿傾姑娘可否為我準備一身衣袍?”
宿傾眼角一挑,“莫不是我今兒對你格外寬容,是以你便蹬鼻子上眼,要求越來越多了?”
雖話是這般說,然而她卻已是轉身至不遠出的那排木櫃,片刻便為她挑了一見黑裙過來。
長玥目光朝那黑裙一望,便垂眸下來,隻道:“多謝姑娘。”
宿傾隨意瞥她一眼,冷然而笑,也不多言,僅是將黑裙搭在浴桶上便轉了身,繼續去整理不遠處的藥堆。
長玥繼續沉默下來,略微出神。
足足一個時辰後,她才在浴桶內站起了身,而後褪了身上的長袍,穿上了宿傾拿來的黑袍。
這黑袍料子有些厚,但也禦寒,隻是,這黑色著實濃烈了些,再想著這靈禦宮上上下下的女子皆衣著豔麗,色彩斑斕,想必她穿著一身濃烈的黑裙出去,這感覺,無疑是突兀刺眼,招人眼的。
心思至此,略微無奈。
這宿傾雖有意捉弄,但終歸不算太過無情。而她慕容長玥也無心與這宮中之人比美,更無心讓那妖異的男子青睞,是以一身黑袍於她而言,倒也未嚐不可。
長玥默了片刻,才緩步至宿傾身邊,而後蹲下,目光朝麵前的藥草一掃,修長的手指捉起了一株藥材,低問:“決明子?”
宿傾挑眼望她,“你還識得藥?”
長玥緩道:“以前生病,被我父皇送去藥王穀住了兩年,成日隨著藥王穀穀主,倒也見了不少藥材,是以認得一些。”
“住了兩年?我以前還未入這靈禦宮時,便聞藥王穀穀主有兩項規矩,其一是死人不收,其二是輕病之人不收,反倒是隻收病入膏肓之人。難不成你當時已病入膏肓,藥石無醫了?”
長玥淡然點頭,嗓音平靜至極,“以前突然得了重疾,禦醫皆查不出病因,直至性命殆盡,才入得藥王穀。”
“在那次重病之前,你並無隱疾或是並未生過重病?”
長玥淡然搖頭,“我以前,從未有過隱疾,更不曾得過重病。”
宿傾眸色微微一動,似是想起了什麽,朝她道,“你過來。”
嗓音一落,她已是站起了身,緩步至不遠處的軟榻坐定。
長玥凝她一眼,也踏步過去,直至坐在她身邊,她開始扯過她的手,手指搭上了長玥的脈搏。
長玥不言不動,目光平靜淡然的觀她。
僅是片刻,她便放下手來,隻道:“我上次為你種蠱時便覺得奇怪,你這身子仿佛有種毒素流轉,當時隻顧著種蠱,也未多加注意,隻是此際聽你說來,倒又想起了。”
長玥眸色微微一沉,淡道:“我此生中,並未中過毒。”
宿傾冷笑,“你莫不是在懷疑我的判斷?”說著,嗓音一挑,又道:“你以前雖是公主,但我看你也是危機四伏。你身上這毒,乃猿鳳,久藏在身子裏已有兩年有餘。那藥王穀老頭,可有為你檢查出來?”
長玥心底驀地一沉,她目光緊鎖宿傾,“藥王穀穀主僅說是隱疾,查不出緣由,隻可調養身子,不可根治。”
宿傾冷笑,“自然是不可根治。猿鳳之毒,目前還無解藥,此藥凶險,極易配合上等雪蓮熬製而用,不易被人察覺。隻是,飲過之後,並無異樣,反倒七日之後才會毒發,那時候,便當真是藥石無醫,嗬。”
長玥默默聽著,低垂著頭,目光逐漸發緊,本是麻木平寂的心底,驟然開始洶湧起伏。
那毒,是配著雪蓮熬製著讓人服用,達到神不知鬼不覺的騙人嗎?
乍然,長玥渾身都開始發起抖來,心口也驀地鑽心疼痛。
她抑製不住的伸手緊緊的摳著自己的心口,臉色慘白如雪。
宿傾冷眼觀她,也不打算相助,隻道:“怎麽,想起些什麽來了?”
說著,嗓音一挑,“我宿傾,曆來不是多事之人,今兒與你說這些,不過是興致罷了。再者,提醒你一句,你身上宿毒一日不除,便對你身上的生死蠱及活筋蠱略有危害,至於危害究竟會多大,這點,我也不曾試過,是以不知。”
長玥渾身繼續抑製不住的發抖,心口疼得彎了背,整個人恨不得徹徹底底的蜷縮在一起。
宿傾也不再理會她,淡漠的為她倒了杯茶放在她身邊,而後便繼續去整理藥草了。
長玥心底起伏,心口劇痛,經久不消,一身的黑袍也被冷汗全數沾濕。
許久,待窗外光線暗淡下來,黃昏已過,心口的疼痛才稍稍鬆懈下來。
她如同經曆了大刑一般,整個人脫力的蜷在軟榻上,麵色蒼白未消,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宿傾回頭凝她一眼,隻道:“你情緒波動越大,心脈中的生死蠱便也越暴躁。不過這是好事,你心口劇烈疼痛,至少證明你心脈裏的生死蠱活蹦亂跳,健然得很。”
宿傾不善安慰人,也許也從未打算安慰她,連帶脫口的嗓音都顯得調侃甚至是冷諷。
長玥不言,麻木的蜷在軟榻,兀自的出神發呆。
思緒翻轉淩亂,有些不堪的記憶,再度猛然清晰。
果然是,防不勝防。
突然間,她發覺,被最愛之人背叛,以致家破人亡之事極痛,痛入骨髓,然而正濃情意蜜時卻被最愛之人無情下毒,卻也會令她痛徹心扉。
本以為,她對蕭意之無情了,甚至恨入骨髓了,但此番再知曉一事,她心底深處,竟還是會痛成這樣。
或許是,本已是破敗不堪,千瘡百孔了,此際再增加一項恨意與絕望,便顯得難以承受。
深仇大恨,再度的不共戴天,無情,毀滅,甚至是仇恨交織,越來越烈,她與蕭意之,曾經柔情四溢,以後再見,卻是會鬥個你死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