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太原的晉陽宮,是隋煬帝的行宮,不但建造的宏大瑰麗,而且藏物甚豐。糧米彩段,兵甲刀槍無數不說,還有五百美女,專等皇帝到太原時享用。而今隋煬帝南下揚州,為避高君雅、王威倆人耳目,李淵便成了這裏的常客。

這是個“秋氣清如水,推蓬夜不眠”的好日子,李淵忙完諸多的煩心事,應裴寂之邀,來到宮裏喝酒聊天。同他一道前往的,還有晉陽令劉文靜與二子李世民。在尚留著隋煬帝餘溫的品齋居,斐寂笑容可掬地端起酒杯,朝劉文靜擺了擺,又對李世民示意了一下,然後伸到李淵的麵前,說:“這是黔郡特意為皇上獻來的美酒,其味妙不可言,大家一幹而盡。”

李淵緊鎖眉頭,搖搖頭,擺擺手。

裴寂將酒放下,關心地問:“煩事太多?”

“怎能不多?”李淵歎息一聲說:“如今最棘手的事情,有這麽三件:一是翟讓的瓦崗軍、竇建德的河北軍、杜伏威的江淮軍,這三股勢力,已經做大,從東、南、西三麵對太原產生威脅;二是北方的突厥始畢可汗蠢蠢欲動、咄咄逼人,從北麵對太原產生威脅;三是皇上對我有猜忌,而且越來越重,從根本上對我產生了威脅。”說到這兒,李淵歎口氣,說:“我一個留守,有多大的官,要蒙這四麵八方,甚至皇上都來關照,真讓人受寵若驚,寢食不安呐!”

劉文靜本來已端起酒杯,聽李淵這麽一番感歎,便放下了酒杯,看著裴寂,又看看李世民,說:

“留守可不能枉自非薄,官雖不及宰相,卻是一方封疆大吏。在這多事之秋、混亂之世,最後來收拾局麵的,還隻能是留守這種手握重兵的人。更何況,就目前形勢來看,似乎是將太原團團圍住的三股大勢力,雖然已經使得皇上無力掌控全國的局勢,對我們太原卻暫無直接威脅。留守心中早已也能料定,三股坐大的勢力之中,不可能有誰會來進攻太原。倒是北方的突厥始畢可汗,象隻老鷹一樣懸在天空,似乎隻要一有機會,就會撲下來撕咬得血流滿地。”

劉文靜說到這兒,稍作思考,又緩緩地繼續說:“當然,最可怕的,還是皇上的猜忌。”

這位劉文靜,字肇仁,本是彭城人。他的?父親劉韶,隋朝時死於戰事,蒙文帝贈上儀同三司。劉文靜長得一表堂堂,足智多謀,遇事頗有見識。因他的父身死於王事,劉文靜襲父儀同三司,任晉陽縣令。又因與晉陽宮監裴寂誌趣相近,倆人一直關係很好,經常聚在一起閑聊談心。有一天晚上,他們同宿一處,望著遠處城牆上的烽火,裴寂苦著臉仰天歎息,說:“我們現在真是卑賤到了極點,家徒四壁,什麽也沒有不說,偏又遭遇這戰亂的時代,升職沒一點希望,還弄得整日裏提心吊膽,何處才是我們安身的地方啊!”劉文靜聽了笑著說:“我們身處亂世,前途無望,但對時局卻看得非常清楚。既已是卑賤之人,又何必去為卑賤發愁呢?今後的任何變化,對我們來說不都是好事情嗎?”

李淵為太原留守後,經裴寂引見與劉文靜相識。倆人一見如故,特別是對劉文靜的遠見卓識,李淵非常賞識,每每有事,總願意與他聊一聊。現在聽了劉文靜提起皇上對自己的猜忌,李淵非常有感觸,點了點頭,痛心地說:“我李家深蒙皇恩,難道會反了不成?!”

“自古忠誠難做!”裴寂深表理解與同情地望著李淵說:“皇上,怎麽就不明白留守的一片苦心!”

“這也難怪皇上。”劉文靜接過話來,分析道:“而今皇上,他從來是雄心勃勃,總想幹一番前無古人的大事情。憑強借狠,他殺兄弑父,得了帝位。接下來做的,自然是些隨心所欲,窮兵黷武、禍害王朝的事情。結果,朝外有四方起義不斷,朝中有大臣不斷反叛。其他人還好說,連他最信任的越國公楊素之子――楊玄感,也想來要了他的命。這,實在使他傷心,也讓他警惕,有了這樣的經驗,他自然不可能再放心一個手握重兵的大臣。”

“可是,若沒有手握重兵的大臣,這邊關又如何能夠穩定?”裴寂有些氣憤地感慨道:“想當年,煬帝年僅20歲,親統51萬大軍南下進攻陳朝。隋軍在他的指揮下,紀律嚴明、英勇善戰,一舉突破長江天塹。所到之處,所向披靡,對百姓秋毫無犯。攻下陳朝之後,對於陳朝庫府資財,一無所取,天下紛紛稱讚他的賢德。沒想到,這事情還剛剛過去二十多年,往日的賢德就**然無存,變得這麽……”裴寂止住了話語,再次端起酒杯提議說:

“我們,還是喝一杯吧,邊喝邊談。”

李淵不啃聲,端起滿杯的酒,一幹而盡。裴寂、李世民都喝光了杯裏的酒。獨有劉文靜端起酒杯,望著李淵說:

“對大臣猜疑之事,古往今來的皇帝,都是這樣,當今聖上,又如何能例外?三征高麗慘敗,除了於文述,其餘的大將不是都殺光了麽?”

“這,實在是太可怕了!”李淵說完,端起剛斟滿的酒,又一口喝下,兩眼楞楞地瞅著窗外新雨後的綠樹。

劉文靜也一口喝下杯中的酒,歎息一聲說:“伴君若伴虎,在皇帝身邊做事,本來就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李淵聽了,扭頭望了劉文靜一眼。心想,這人雖然頗有頭腦,說話做事,還是鋒芒太露。比較而言,倒是裴寂,更讓人喜歡。李淵之所以到普陽宮來,一來是因為要避開皇上安置在他身邊兩個親信的耳目,二來是因為他被封為太原道大使後,自然也兼領這晉陽宮的宮監,來晉陽宮坐坐,也就非常自然。更主要的是,他與這晉陽宮具體管事的副宮監裴寂,很早就相識,而今共事雖然不久,卻是彼此信任,無話不談。

這裴寂出身河東望族裴家中“西眷裴”,漢未魏晉以來,累世高官顯爵,家勢炫赫。其父親裴孝瑜,曾任絳州刺史,奈何命短早逝,待裴寂出世,家道中落。裴寂14歲時,靠祖蔭補州主簿,走上仕途,因無人提拔,始終在六、七品圈子內徘徊,曾慨歎道;“天下方亂,吾將安舍?”裴寂一直為不能發達而重振家門耿耿於懷,而今亂世之際,能在手握重兵的李淵手下做事,自然非常用心,盡力投其所好,使其歡心。

裴寂見李淵心煩,兩眼瞅著窗外,便移步走到他的身邊,輕輕地說:“唐公不用心煩,我看還沒到可怕的地步。”

李淵聽了,回過頭來看著裴寂,那目光分明在問:“難道你有什麽好辦法,來消除皇上的猜忌?”

裴寂仿佛是猜透了李淵的心事,把目光移向李世民,很有把握地點點頭。

李淵之所以帶李世民在身邊,目的在於要盡全力地培養這個兒子。在受封太原留守之後,李淵就感到自己新的起點正在開始,不久必將做一番大事情。可是他身邊的能人太少。而李世民這個兒子,自他回家葬母歸來後,李淵分明地感到他已經長大了,並且很出色地承接了李家的特點:不僅善於騎射、強悍驍勇,還熟讀兵書,懂得謀略,很會辦事。於是,便讓元吉、玄霸與平陽去長安去學習,留李世民在身邊,想將他盡快培養出來,替自己辦大事情。

李淵566年出生,比劉文靜大兩歲,比裴寂大三歲,剛進來的時候,李淵就讓世民見過這兩位叔叔,意思就是要他們對世民多多指教。現在見裴寂在看著世民,一時竟不知他這時何意。於是把詢問的目光投向裴寂。

17、

裴寂看到了李淵投來的目光,微微地一笑說:“我要說你們李家,忍不住多看看世民。”

李淵聽了,這才明白裴寂的用意,不無自豪地說:“有世民這樣的兒子,我也很欣慰。還有建成,他們都是上天賜給我的驕子。”

“你們李家,是個根深蒂固的軍事家族,又是皇上的親戚。”裴寂對世民點點頭說:“而今亂世之際,皇上的江山社稷,自然得托福你們李家來守衛。可是,正如適才文靜弟所言,當今皇上自己曾憑強借狠,得了皇位。有如此的經曆,皇上自然會將心比心。這樣一來,猜忌便是在所難免的了。其實說來說去,皇上他之所以有猜忌,主要是顧慮到留守會象他一樣,有謀逆篡位的野心。依我看來,要解皇上的猜忌,留守不妨沉於酒色,給他一個隻會帶兵打仗,卻是胸無大誌的印象,若能如此,定可消除了他的猜忌。”

李淵聽了,苦澀地一笑,沉思著把目光投向劉文靜。

在分析了隋煬帝為什麽會猜忌以後,劉文靜雖然也在聽裴寂的一番看法,但目光卻一直暗暗地注意著李世民。在李淵出任太原留守後,劉文靜曾頗費心思地對他進行了一番觀察,終是認為李淵是個“有四方之誌”,可以結交托福的人,因此,他這才與李淵相交日深,以至無話不談。如今見李世民:一個剛滿16歲的小青年,一旁聽著他們交談,一直威武沉靜地坐著,不露半點聲色,以至裴寂要他父親沉於聲色,也沒有半點反應。劉文靜的心中,對李世民的表現不由暗自稱奇,對裴寂的話反而很是不以為然。劉文靜很想談談自己的看法,隻是更想聽聽李世民有什麽樣的高見,便避開李淵的目光,對李世民說:

“二公子聽了這麽多,也談談看法?”

李世民是個頗有心計的人,由其愛結交朋友,從他出生的武功直到運城,再到太原,他對於一切有緣遇上的人,總是留神他們的言行,細心作一番觀察,想多結識些朋友。隻可惜,一直以來,自己交往圈子不大,多半又都是些同齡人,總有些相去甚遠的感覺。現一到太原,就進入父輩的朋友圈子,聽劉文靜與裴寂的言談,感到比以往相交的人似乎更有見識。特別是劉文靜的分析,李世民感到很有意思,正想聽他再說些什麽,以便對劉文靜有更好的了解,沒想到他竟來征求自己的意見。雖然有些突然,李世民還是很快鎮定下來。他看看劉文靜,又看看裴寂,然後把目光轉向父親,說:

“我認為,其實並不可怕。當今的皇上,奈何不了我們。”

李淵與裴寂聽了,都大吃一驚。倒是劉文靜,微笑著點點頭。李淵見了,把目光再次投向劉文靜。

“二公子說的,很有道理。”劉文靜的話剛出口,便被裴寂打斷:

“難道晉陽令認為,以現今太原之兵,可敵皇上的百萬大軍?”裴寂說完,輕輕地搖搖頭。

“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認為,留守麵臨的三個煩心事,有兩個是替皇上分憂的。皇上現在四麵楚歌,亮明了反叛旗幟的都征剿不過來,更何況他還要進攻高麗,抵抗突厥,根本沒有意思到自己的皇權已經岌岌可危,又怎麽會為了一點猜忌,就來奈何我們。我想二公子說的,恐怕就是這個意思。”說完,極為欣賞地看著李世民。就在這時候,衛兵來報:

“侯君集求見。”

原來,李世民帶著侯君集到了太原之後,倆人朝夕相處,通過觀察,李世民認為:侯君集雖然生性有些矯飾,喜歡矜誇,表麵也顯得粗狂大羈,但其遇上大事,卻也能深思熟慮,可謂粗中有細。更為難得的,是他膽大勇悍,為人頗有義氣。於是就將他推薦給父親。李淵見侯君集勇武忠義,留在身邊做一個參議,有事外出,就讓他留在府中,留心皇上的那兩個親信。聽說是侯君集來見,李淵知道府中定是出了什麽事情,於是忙令侯君集進來。侯君集走進品齋居,會意地對李世民看看,然後來到李淵跟前,附在他耳根,報告了一個不幸的消息。李淵聽了,不由得心中一驚,揮揮手讓侯君集速速回去,待侯君集走出幾步又喚他回來,囑咐道:

“要特別留意宣虎賁郎將王威、虎牙郎將高君雅倆人的舉止,若有異常,速來告之於我。”

待侯君集走後,李淵靠在椅子上,半晌也不言語。

裴寂急了,連聲問道:“唐公,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