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節、文靜被誅

97、

李淵萬萬也沒想到:秦王李世民的凱旋,給朝庭帶來穩定和寧靜氣氛,隻是表麵的;暗地裏,卻在潛滋暗長一場讓他最頭痛,最不願看到,也最難取勝的,新的戰爭。一場你死我活的,爭權奪利的鬥爭!

見一向爽快的裴寂還在吱吱唔唔,李淵心中很是不快。瞪了他一眼,李淵快步走出大殿。他抬頭遠望,隻見來時還是如洗的碧空,此時竟然烏雲滿天。隨著一聲震耳的響雷,冰冷的秋風,竦竦吹來,李淵不禁打了個寒顫,轉過身來,自言自語道:

“適才還是風和日麗,轉眼就又要風起雲湧了?!”

裴寂剛好慌慌張張跟來,聽了李淵的話,不由大吃一驚:“皇上,你都知道了。”

李淵不言語,隻把目光牢牢地將裴寂罩住,等他說話。裴寂再不敢吱唔,走進李淵,將太子府上的事情一一道明。

原來,裴寂今天剛剛起床,就有太子府上的王圭來請。裴寂隨了王圭來到太子的東宮。太子李建成與齊王李元吉都在那兒等著。見裴寂到來,兄弟倆比往日任何時候都顯得更加熱情。倆人一左一右,將裴寂迎進一間豪華的議事廳,獻上茶果之後,太子李建成客氣地說:“這麽早請丞相來,真是有些過意不去。”

裴寂何等精明之人,知道既然太子與齊王一早將他請到東宮,定有事情要說,於是也客氣地說:

“太子相邀,是為臣的榮耀,怎言過意不去?太子若有什麽事,盡管吩咐就是。”

“宰相乃朝中第一勳臣,本太子怎敢吩咐。請宰相來,隻為魯國公劉文靜之事。”

“劉文靜?”裴寂有些吃驚。這麽些年來,他與劉文靜都在李淵手下為臣,隻是性情不同,雙方都看不得對方。就智謀見解來說,裴寂顯然不如劉文靜。唯一的兩次自告奮勇,請命殺敵,裴寂都是損兵折將,大敗而歸。但就為人處事來講,劉文靜卻不如裴寂。特別是對李淵,裴寂深諳其心,投其所好,盡已所能助之,故深得李淵之心。而劉文靜自認多謀善斷,常常就是提些建議。以李淵之智,自然遠出劉文靜,因此對他日漸疏遠,幹脆讓他跟著李世民。在淺水原的戰事中,劉文靜因急於出戰而至大敗,險些被李淵殺死,虧了秦王求情,這才保住性命。事過境遷,裴寂如今赫赫顯貴,對劉文靜的那些看不慣,早已不放在心裏。沒想到太子請他來,竟是說這不走運的劉文靜。不由在心裏想到:莫不是他到太子麵前告我什麽刁狀?便問太子:“他難道在太子跟前說了我什麽?”

太子點點頭說:“魯國公確實說你,隻是沒有在我跟前,而是在醉仙樓裏。”

“醉仙樓裏,他說我什麽?”

“是齊王親耳所聞,還是讓齊王說給你聽。”

聽李建成這麽說,裴寂把目光轉向李元吉。

“魯國公說要殺了你。”李元吉迎著裴寂的目光,開門見山地說:“昨日,我去醉仙樓飲酒,見魯國公與其弟通直散騎常侍劉文起一道,也在飲酒。我便走去,想與他們聊聊。剛到窗前,就聽魯國公說:‘我與裴寂共助皇上舉兵至今,功在裴寂之上,隻因裴寂善於迎奉,這才更為皇上重用。我的心,實在不平。總有一天,我要殺了裴寂,方解心頭之恨。’我聽到這裏,不想再聽下去,就到東宮來,把這事說於太子聽。”

“本太子以為,魯國公這番話語,不僅是針對宰相,更是針對父皇,事關重大。所以,這才特意請了宰相,前來商議。”

“太子所見,極為正確。魯國公說我善於迎奉倒沒什麽,隻是把這與皇上的重用聯係起來,就不是在罵我,而是借罵我來責怪皇上。此乃彌天大罪,太子何不速去稟告皇上,治他的罪?”

“聽齊王說了此事,我也是這樣想的。”太子說:“正準備去見父王,忽然想到魯國公何人,乃是秦王最信任的人!他與秦王的感情,超過了秦王與我等兄弟。”

“恐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李無吉插嘴說:“淺水源一戰,劉文靜輕率出戰,使我大唐軍隊損失過半,大將軍劉弘基、李安遠等被俘。如此大罪,按律當誅。可是,就因為秦王一力維護,竟使他不受半點責罰,還做他的魯國公。秦王對他的偏愛,由此可見。”

“正因為如此,我擔心由我出麵去向父皇稟告此事,或許會傷了我們兄弟間的感情,故此請宰相來……”

裴寂聽了,心中全部明白。稍一思考,點頭答應。回到宰相府,正要去見皇上,李淵卻先一步派人來喚他進宮。

98、

聽罷裴寂的詳細匯報,李淵陷入了沉思。現在的問題,已經不是劉文靜要怎樣裴寂。這一點裴寂已看得很清楚,也給了李淵足夠的暗示。就裴寂來說,已經不把劉文靜放在眼裏。關鍵是,太子已經與秦王離心,太子已經對秦王產生了顧忌,這才想得到裴寂的幫助,先殺了與秦王關係密切的劉文靜。這一層,就是不用裴寂的暗示,李淵也看得非常清楚了。他深知,劉文靜與裴寂不合;也滿意,劉文靜一直以來對唐王朝創建的貢獻和忠心。但是,他不太喜歡劉文靜咄咄逼人的性格。更為主要的是,他想用一個大臣的生命,來看看他的二郎的反應。於是,他決定將這事交給秦王李世民來處理。

一個手段高明的君王,總是善於處理最棘手的問題。他能夠將看來對他是非常有害的事情,輕鬆地一處理,就會變得非常有利。如今,兄弟間的感情似乎有了裂紋。但是,這裂紋有多深,能不能複修?還有就是,他的兒子,對他的意見如何執行?李淵甚至想到了被李世民駁回了的旨喻。是的,後來的事實證明是兒子對了。可是,他能對嗎?他膽敢對皇權的渺視,哪裏還有對的道理?這一回,再看一看,他又是怎麽對待父皇意見的。

劉文靜,應該殺了!當然不是因為他酒後的胡言亂語,而是因為他與李世民的關係,確實太過親密!這在以前,在李淵看來,並不是什麽壞事。問題是,現在有人要除掉劉文靜。這個人不是別人,而是太子。太子除掉劉文靜的目的,又是要削去秦王李世民的勢力。當然,裴寂對此也很樂意。不過,真正要除掉劉文靜的,確實是太子,或者還有齊王李元吉。

李淵知道,在這樣的事情上,裴寂的匯報不可能有半點不實;李淵還知道,在那樣公開的場合中,劉文靜再有個性,再大膽,也不會說出責怪皇上的話來。如果連這一點都看不出來,李淵就不可能坐上皇帝的寶座。

“太子讓你來,是擔心會傷了他們兄弟間的感情?”李淵不忙發表自己的看法,因為自己說看法,就是不可更改的聖旨。所以在此之前,他還想與裴寂再聊聊這件事,便輕輕地說,是在問裴寂,又象是在問自己。

“他是這樣說的?”

“你認為真也是這樣的?”

裴寂搖搖頭。

“可是,如果我處置了劉文靜,到頭來,秦王還是會知道是誰告的密。”

“不如……請秦王來,我把這事講給他聽。”裴寂說。在追隨李淵的這麽些年來,他一直都是這樣,總是能說出李淵心裏想要的話來。

“這倒是個好主意,聽聽秦王的看法,再作定論。”李淵心裏高興萬分,表現卻冷靜地點點頭。然後下令請來秦王李世民。沒過多久,李世民來了,李淵讓裴寂把劉文靜的事又說了一遍,然後看著他問道:

“秦王,你看這樣的事情,該如何處之?”

“兒臣認為,此事其中定有蹊蹺。”李世民說:“魯國公可能會對宰相出言不敬,但絕不會責怪父王。”“你是不相信齊王的話?”李淵問道。

“或許是齊王誤聽。”

“如果齊王堅持是他親耳所聞呢?”

“絕不可能,魯國公不會說出責怪父皇的話來。”李世民堅持說。

這個二郎,他寧願相信劉文靜,也不願相信自己的親兄弟,這使李淵有些兒傷心,也有些兒害怕。看來,他們兄弟之間,是真有隔閡了!李淵在心裏喊道。他深深地知道,象他這樣的帝王之家,皇子們之間一但有了隔閡,將意味著什麽。到頭來,也許會爭鬥於朝廷;到時候,可能會血濺宮庭!甚至於,天下大亂!!想到這裏,李淵不由猛地一驚。沉思半晌,對李世民說:

“你去吧,先不要聲張,容朕再多方問問清楚,到時再做決定。你們兄弟之間,可不要胡亂猜疑,傷了彼此的感情。”目送秦王走出殿外,李淵突然單刀直入地問裴寂:

“你再說說看,太子與齊王,為什麽要你來告劉文靜的禦狀?”

“這……”

“不要這,這的,朕明白地告訴你,這事朕不怪你,隻是想弄明白,你要如實回答朕,要明明白白的回答朕。”

“依臣看來,是秦王在朝中的勢力太過強大。”

秦王勢力太過強大,太子擔心,然後就想借自己的手,來削弱秦王在朝中的勢力……李淵想到這裏,心中又是一涼,想不到,我的兒子們,相互之間……他不願再想下去,大聲地對裴寂詰問說:

“秦王太過強大,太子有什麽不樂意?秦王強大,是我大唐王朝的強大,是朕的強大,也是他太子的強大。”

“可是,在太子眼裏……他還看到了……”

“快說,他還看到了什麽?”

“他還看到了,朝中擁護秦王的人超過他,秦王在軍民中的威望超過他,秦王府裏的謀士將軍也比他太子府的多,因此他感到一種威脅,他有些害怕。”

“你看準了,太子真感到了來自秦王的威脅,有些害怕?”

裴寂莊重地點點頭,說:“正是,臣以為是這樣,臣已經看得很準了。”

既然如此,太子的顧慮是事出有因,太子的做法也可以理解。更主要的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我不出麵幫他一下,他們兄弟倆說不定真會鬧出天大的事來。李淵心裏這麽想,嘴上卻對裴寂說:

“秦王再超過太子,還是秦王。太子始終是太子。”

裴寂聽了,默然不語。

“看來,你是不同意我這話,要我來幫幫太子了?”

“皇上高瞻遠矚,明察秋毫,此事臣不敢枉加論斷。”

“好,我就來幫太子一回。”李淵說到這裏大聲喊到:

“傳刑部侍郎李瑗速來見朕!”

看到李瑗穩步來到跟前,行過君臣大禮之後,李淵將目光罩住了他,吩咐道:

“劉文靜自持功高,口出狂言,猶殺宰相,借此來漫汙朕,其罪當誅,你速去辦理此事。”

99、

李淵經過反複思考,下了決心,要誅殺劉文靜。吩咐刑部侍郎李瑗去執行後,自己感到很累,便靠在龍椅上,閉目養神。裴寂見了,雙手一揖說:“此事既已處理,還請皇上臥房休息,臣在此告退。”

李淵微皺眉頭,龍眼半開,斜睨著裴寂說:“宰相以為,此事已經解決,朕能安心歇息?”

裴寂搖搖頭說:“可能有人要來替劉文靜求情。”

“你認為可能是誰?”

“秦王李世民。”

“既然都知道,何故還要離去?”

“我在這裏,恐怕……”

“沒什麽怕的,朕既有聖喻,無論誰來求情,都無濟於事。留你在此,隻為事後能替朕作一個分析。”李淵正說到此,殿外傳來侍從聲音:

“秦王到!”

話音剛落,秦王李世民已匆匆進來,跪拜後起身說:

“父皇,兒臣聽說要斬魯國公,以為萬萬不可。”

“說說理由。”

“魯國公乃我唐王朝的開國勳臣,殺了恐怕大臣們寒心。而且,魯國公說要殺宰相,隻是酒後一句戲言,對於父皇,實在並無半句不敬之詞。”

“你這是聽誰說的?”

“兒臣當麵責問魯國公,又到酒樓作了核實。”

“酒後戲言?可人們都說酒後吐真言,心中有殺宰相之意,難道不是大罪?”

李世民見父皇如此句句緊逼,似乎非要殺了劉文靜。心中雖然著急,但也不敢強硬地與父親繼續分辨下去,便退一步說:“魯國公有罪,終不致死,還請父皇能饒他一命。”

“可是,朕已經下旨,你看……”

“雖已下旨,但人命關天,還請父皇收回聖旨。”

李淵聽了,心中大怒。他再次又想起來:在李世民久攻洛陽不下時,曾下旨讓他班師,李世民卻置之不理。現在,為了個劉文靜,竟又來要我收回聖旨。難道我的聖旨,不及劉文靜的一條命。果真如此,我在他秦王的眼中,權威何在?李淵憤怒地想著,臉上卻漸漸露出笑意,緩緩開口,問裴寂道:

“此事宰相以為當如何處之?”

“臣認為,皇上既已下旨,就當執行。皇帝權威,遠勝於任何一個臣子的生命。”

李淵聽了,心中的怒火漸漸平息。裴寂啊,裴寂!與許多大臣相比,你確實沒有任何突出的功績,可就這一點,你強過他人百倍,正因為如此,朕才要重用你。我的二郎,秦王李世民,你如果也能如裴寂一般,為維護朕的權威,不計其餘,朕就是天底下最幸運的父親了。想到這裏,李淵微笑地看著他的二郎,看著自己的兒子,那目光分明在問:

“你認為宰相的話,可有道理?”

秦王知道父皇目光裏的問話,也清楚父皇需要怎樣的回答,更清楚自己根本不能如父皇所願。於是,他心情分外地沉重,沉重地使他沒力氣抬起高貴的頭顱。

昨天,秦王還感到自己風光無限;可如今,把心裏想說的話,說出來也難!李世民垂著頭,默默地想到:皇權,這皇權力量實在太大,大得任何人都隻能為他犧牲,隻能乖乖地跪拜在它的麵前!李世民突然感到,在自己的心靈深處,雖然對皇權萬般的反感,卻又這麽強烈地渴望著皇權。如果是我做皇帝,劉文靜就不會問斬;如果是我做皇帝,就不會讓這種枉殺無辜的事情出現!他為自己的這個想法而驚詫,也為自己的這個想法而興奮。此時,在他的心底深處,已經有了一個非常明確的願望:我要做皇帝!或許,這願望已經深藏了許久,可是,卻從來也沒有現在這樣明確。

李淵靜靜地望著李世民,渴望他能開口,能附合裴寂的意見。但是,他終於失望了。此刻,李淵雖然還看不到二郎心中那可怕的念頭,但從他長時的低頭不語,已明顯地看到:秦王並不象裴寂那樣崇敬他的皇權,甚至還有意無意地向他的皇權挑戰。這,是他絕對不能容忍的。僅僅為了這一點,他就必須殺了劉文靜。

第二天,魯國公劉文靜被斬於午門。同他一起受死的,還有他的親弟弟劉文起。盡管如此,比較而言,李淵還是仁慈的皇帝,他沒有象其他皇帝那樣,誅殺劉氏的九族。秦王李世民在府坻聽到了那殺人的鼓聲,隨後是侍從來報劉文靜已斬於午門。他一直靜靜地站在窗前,望著窗外的狂風亂雨,許久許久,長歎一聲,吐出四個字:

“皇權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