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節、秦王伐謀

118、

天策府裏,第一次這麽淒然的酒宴。文武僚臣,聚集一堂,分列議事廳兩則。每人的前麵,都擺滿了美味佳肴,可卻沒人象往前那樣喜笑顏開地動箸,歡天喜地地開懷暢飲。李世民宣布:

“酒宴開始!”

已有點時間了,大家還正禁席坐,沒人去拿起酒杯,提議、吆喝,或者是談笑風生地說個什麽曲故。一切顯得沉悶,將軍們甚至不去看那眼前滿桌的佳肴。大家在為尉遲敬德、秦叔寶、程知節、房玄齡和杜如晦送行,也在為他們的前途,天策府的前途擔心。現如今,太子咄咄逼人,而秦王卻一忍再忍。誰知道,將在幾時,為自己舉辦這樣的送行宴會?

秦王李世民,英俊的臉上本來還有些笑意,見眾人如此,就再也笑不起來。隻見他麵色肅然,舉起一杯酒,起身緩步,從正中的高位上走到尉遲敬德、秦叔寶、程知節三人麵前,說:

“本王委屈你們啦,來,幹了這杯酒,本王為你們送行。”說完就要一幹而盡。

“慢!”尉遲敬德情急中大聲喊出這個字,然後放低聲音說:“秦王能不能聽我一句話?”

“說!”

“現在大王臨危不斷,隻會等待受戮。”

“說得對!”侯君集不等秦王開口,憤然地接著說道:“太子調走了我們將軍,又逼走我們的謀士,事情已經很明顯,是斷根倒樹之惡計。如仍其下去,必將我天策府裏的樹根一一刨盡,然後再直接向大王你下手,到時候……大王再來反擊,還不如現在就動手。”

“是啊,事情已經非常危急,此時如不反擊,必受他人製襯,越去越是被動。”長孫無忌說。

…………

眾僚臣爭先恐後,發表自己的見解,言語之間,意思都差不多,勸秦王此時當機立斷,反擊太子。僚臣們有這樣的看法,李世民並不為奇,奇怪的是大家竟然都這麽激動,這麽義憤填膺。李世民將舉起的酒杯輕輕放下,靜靜地聽著眾人的勸說。他心裏很明白:事已至此,他與太子、齊王,終有一戰,可是,如果現在就出手,能贏嗎?這句話,他曾在心裏反反複複地問過自己。他雖然還剛滿26歲,作為軍隊的指揮,他已經做了10年。這10年裏,他指揮的部隊從幾千,幾萬到幾十萬,打過數百次的大小戰役。其中,有不下十次,他幾乎戰死。是憑了自己的勇敢、智慧,也是靠了上天的恩賜。他李世民戰勝了一個個難以戰勝的敵人,度過了一次次亡命沙場的厄運。如今久經沙場,曆盡勝敗、生死考驗的他,已經深深地懂得:一場戰役,給參戰雙方的,都隻有一個字,“生”或者是“死”!秦王從不怕死,可是,他已經經曆了數次的生死,他已經在生死的決擇中成熟,他已經享有了自己的榮華與富貴。他知道珍惜自己,知道如何保存自己的利益。他變得更加地謹慎小心,使自己一旦與人開戰,就一定要贏。

因此,對於同太子的一戰,他早以憑一個卓越軍事指揮家的智慧和經驗,進行了一番深入而精致地分析。他清楚:如是現在公開與父皇支持的太子對抗,他的勝算是很小的。正因為這樣,他不願冒險,他隻能忍著,心痛地忍著。他原本認為憑了自己的威望,憑了自己這麽些年來對僚臣兄弟般的情誼,在這種關鍵時刻,誰都會順著他的意誌。沒想到,他們的反應竟這麽強烈。盡管如此,秦王還是不願意馬上就亮出了自己的底牌,隻是緩緩地說道:

“你們大家說得都不錯,太子似乎是想置我於死地,可是,我們畢竟是親兄弟。能忍,就忍一回。”世民的話語剛落,許多人都爭相發言,世民見了,用手一擺,說:

“大家的意思都已經說過了,我也知道了。現在,我想聽聽房玄齡和杜如晦的意思。”說著,李世民起身,來到一直沉默不語的房玄齡和杜如晦麵前。

房玄齡與杜如晦,見秦王來到跟前,也站了起來,相互禮節性地看了看,目光都轉向秦王。

“秦王與太子,確是親兄弟。”房玄齡緩緩地說:“昔日的周公與管叔、蔡叔,也是親兄弟。可是,周公還是殺了管叔,放逐了蔡叔。周公殺了管叔,放逐了蔡叔,他的這倆個親兄弟。無論是當時,還是先在,人們還是遵周公為聖人。因為人們都知道,不是周公沒有兄弟之情義,而是為了江山社稷之計,為了千萬百姓,需要大義滅親。”

杜如晦的話落,將軍僚臣們的臉上,充滿了興奮的神情。李世民知道,這表示大家都讚同,都擁護杜如晦的這番話。如果不是自己往日的威信,或許,他的將軍僚臣們,會為杜如晦的話鼓掌起哄。李世民感到心裏有些悲哀,也有些孤寂。自從房玄齡推薦杜如晦來了之後,李世民就將杜如晦視為知己。杜如晦不負所望,每每遇了棘手的事情,總會突出奇計,將這些棘手的事情冰然消逝。可現在,杜如晦第一次,說出了他不願聽到的話。然而,杜如晦的這些話卻又與往常的一樣,句句在理,分析透避。李世民看一眼房玄齡,房玄齡也正坦然地在看李世民。四目相對,一目了然,李世民知道,房玄齡的意見與杜如晦是一樣的。因此,他感到這事不能靠房玄齡,要靠自己。有了這樣的念頭,李世民認真地聽完杜如晦的話後,對杜如晦點點頭,說:“先生說得不錯,本王在心裏記下了。但不管怎麽說,如今突厥來犯,太子、齊王就要出征殺敵,本王如果在這時候來與他直接衝突,恐怕不太合適吧。因此,隻有委屈各位,一切,待打敗突厥後來說。”

“有什麽不太合適,待擊敗了太子,我們跟著秦王一道去消滅突厥。”尉遲敬德起身說。

李世民見大家還在堅持,不由得搖了搖頭,心想,該攤牌了,於是笑著問尉遲敬德:

“你認為,眼下跟太子公開對抗,我們能贏嗎?”

尉遲敬德聽到秦王這麽一問,不由一愣。李世民不待其他人說話,接著說:

“現在對抗太子,輸的一定是我們。太子現已握有兵權不說,就在這長安城裏,他有兩千長林軍,又負責指揮京城的警衛部隊,一旦真的動起手來,齊王肯定幫他,齊王手下,也眷養了五六百狂人狹士,這三方麵加起來,將有多大的力量?而本王的天策府,總共就800勇士,能贏得了他們嗎?”

“隻怕是……”

“不要再說,本王決心已定。”李世民打斷侯君集的話。“請你們相信本王,既然將這些都想得清清楚楚,就一定會加緊準備。本王不願打無把握之仗,更不願讓你們都去為本王犧牲。現在都跟本王受一些委屈,到最後,一定能贏。來吧,大家舉起酒杯,為我們的將軍和謀士送行!”

說罷,李世民端起酒來,一飲而盡。眾僚臣心中雖還滿是疑慮,聽秦王說得這麽清楚,也隻好端起酒杯,吆喝聲中,一飲而盡。

?

119、

酒宴過後,李世民送走眾人,留下尉遲敬德、秦叔寶、程知節三位將軍與房玄齡、杜如晦兩位謀士。尉遲敬德該說的話都說完了,隻靜靜地坐著等待秦王的吩咐。往日裏素來遇事就有看法的房玄齡與杜如晦,現在也感到沒什麽話好說。雖說他們就要流放蜀地,倆人的臉上,卻無半點悲淒之色,仿佛是胸有成竹般,一直安坐不語。倒是平時裏言語不多的秦叔寶,這時開口道:

“我等就要離開秦王,同太子前去出征,不知秦王還有什麽話要交待。”

李世民聽了,不忙回答,去看房玄齡和杜如晦,隻見他二人都衝他點點頭,那意思分明在說:還是你自己交待幾句吧。李世民見了,微微一笑,開口說道:

“我給你三人八個字:注意安全,敗敵即還。”

“末將隻是擔心,打敗突厥之後,太子能不能讓我們回來。”程知節說。

“腿長在我們身上,難道太子還敢殺了我們不成?”尉遲敬德悶聲地說道。

“怎麽不敢,太子私募兵勇,還不就這麽不了了之,殺幾員大將,又算得了什麽?何況,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到時隨便給你們安個什麽罪名,一並殺了,又有何不敢?”杜如晦走到尉遲敬德的跟前說。

“難道先生真以為到時候太子會殺了他們?”李世民問道。

“除非……”杜如晦說到這兒,搖了搖頭,詭秘地一笑。

“除非什麽?”程知節急急地問道。

杜如晦再不言語,隻把目光投向李世民。

“除非什麽?快說給我們聽!”程知節抓住他的手又問。

“除非你們投靠太子。”杜如晦說。

“這,可能嗎?!”程知節甩開杜如晦的手說。

“簡直……”秦叔寶咬牙瞪著杜如晦。

“一派胡言!”尉遲敬德接過話來說完,一甩衣袖走開。

“唉,你們……”杜如晦苦笑著搖搖頭,說:“如果我以為你們要投靠太子,會當麵說給你們聽嗎?”

“三位將軍,請別誤解先生的意思。再說,對三位將軍的忠心,本王是心知杜明,深信不疑的。”

尉遲敬德等聽了,這才都長長地舒了口氣。

“當務之急,必須考慮清楚,三位將軍在打敗突厥之後,如何全身而退。”李世民說完,把目光再次投向房玄齡和杜如晦。

“這事,需要三位將軍見機行事,一敗突厥,即刻回來。”房玄齡說。

“請你們放心,如今我們已知道了危險,到時定會見機而行。定會在最早的時候,回到天策府來。”尉遲敬德說。

“此事,怕不那麽容易。”

“你是說我們沒有能力回來?”

“不,我是擔心太子。如今,雖說王圭走了,太子身邊還有個魏征。本王聽說,此人了得。他一定會料到這一點,讓太子早做準備。”

“就算是這樣,我們也要設法回來。若不然,也就是一死而已。”尉遲敬德說。

“將軍們的忠心,令本王感動,但有一點本王在此要給你們講明:今後,你們的處境無論如何,就算是想盡辦法也回不來,千萬也不可死去,一定要活著,本王需要你們,大唐江山需要你們。本王的這一句話,你們一定要牢牢地記在心裏,千萬不可忘記。”

“記住了!”三位將軍齊聲回答。

李世民聽了,心裏高興,朝他們點點頭說:“你們去吧,本王等你們歸來。”

“遵命!”三位將軍再次齊聲回答,轉身出去。

李世民送他們出了天策府,站在門外,一直目送他們遠去,沒了蹤影,這才轉身。

120、

李世民送走三位將軍,回到大廳,望著房玄齡與杜如晦,目光深沉,充滿玄機。倆人見他如此,禁不住心中暗暗稱奇,相互問訊地望了一眼,正要說些什麽,隻聽得李世民開口問道:

“尉遲敬德、秦叔寶、程知節三位將軍此去,二位以為凶吉如何?”

“臣以為,以那位魏征的心機,尉遲敬德三位將軍恐難脫身?”杜如晦說。

“你認為呢?”李世民又問房玄齡。

“臣與如晦的看法相同。”

“這麽說,他們三位是回不來羅?”

“不,能夠回來,隻是必須在秦王……挫敗太子的時候。”杜如晦回答。

“噢,這麽說,先生對此頗有想法,說出來看看。”

“臣以為,待太子西征突厥歸來之後,他才會轉過手來對付大王,到那時,才是大王與太子分輸贏的時候。”

“說下去。”

“就眼前的局勢看,正如剛才大王所言,太子手握重兵,府上的實力也非常強大,還控製京城的警衛部隊,似乎完全占了上風。但是,太子將來與大王一決輸贏時,關鍵還是京城的警衛部隊,大王如在近期將警衛總兵常何爭取過來,到時候就一定能勝算在握。”

“先生所慮,正合本王的意思,本王現在要告訴你們:王妃已經到宮裏找常何的表妹常才人,來做爭取常何的工作。”

杜如晦聽了,暗自佩服。心想,我是低估秦王了,謀略膽識,他已是大有長勁;處理事端,總能抓住關鍵而又考慮深遠。想到這裏,脫口說道:

“大王事事料定於先,令人敬佩之至。隻是,臣知道,常才人與常何關係泛泛,常何能做京城警衛總兵,完全是靠了自己的軍功所至。若僅依靠常才人來說服常何歸附大王,恐怕很難。”

“依先生所見,此事該如何來辦?”

“據臣所知,常何作戰雖然勇猛,但卻是一個匹夫。他做了總兵之後,有美麗女子,便納來為妾,依權仗勢,橫征暴斂,現如今已是妻妾成群。大王可以抓住他特別貪財習性,贈以重金,收買此人不難。”

“好色,好財之徒,最易解決。”李世民聽了一笑說:“本王不但贈以重金,還要贈其美人,使其死心塌地,效忠於本王。”

“如此關鍵時刻,還是不要大張旗鼓。贈其美人,恐其妻妾內部爭風吃醋,傳揚出去,引人注目,還是悄悄地贈其重金,最為適宜。”

“先生考慮周到,好,此事就依先生所言。”

“還有一事,也希望大王留意。”房玄齡此時開口說道:“爭取常何一事,關係重大,非同一般。不僅要悄然進行,還得算準時間,不可太早,也不可太遲。依臣之見,在太子歸京的前幾天,最為合適。”

“這……”李世民想了想,立刻明白:“好色,好財之徒,純純小人,反複無常,不可久待。先生真是思維慎密,世民感謝。”

“此等翻天覆地的大事,需小心謹慎,有些須疏忽,悔之莫及。”

“對,先生所言很對,本王一定會小心又小心。”李世民說到這兒,稍稍一停,轉言問道:“尉遲敬德、秦叔寶、程知節三位將軍此去凶吉已知,不知兩位先生對自己此去的凶吉看法如何?”

杜如晦、房玄齡見問,相互看了看。杜如晦開口說:“臣等此去,無所謂凶,無所謂吉,一切盡在秦王掌控之中,隻不過是玩一回明去蜀地,暗潛長安,遮人耳目的把戲罷了。”

“原來二位早就心中有數。這就好,用不著本王象對待三位將軍那樣解釋一番,本王就不再留兩位先生。你們自去帶了家眷,大張旗鼓,由南門而出,前往蜀地。但行至三十餘裏時,便可稍然返回。

“三十餘裏,恐怕不行。”杜如晦說:“我們此去必須一直走到蜀地,再尋機會返回。”

“先生也認為非得如此?”李世民問房玄齡。

“臣以為必須如此。太子聰明,非常人可比,既要趕走我們,就不會不派人跟蹤留意。”房玄齡說:“不過,臣這一去,至多也就十天左右。太子西征突厥,來回至少也要一月有餘,我們還有時間準備。”

李世民聽了,點點頭說:“好吧,十天之後,本王在這裏等你們歸來,隻是苦了你們的家眷。”

“來日方長,家眷能為大王做些小的犧牲,已是天大的榮幸,何苦之言。還望大王保重,臣這就告辭。”杜如晦真誠地說。

“去吧,本王等你們歸來。”秦王輕輕地搖著房玄齡。

“大王保重,臣去去就來。”房玄齡微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