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節、秦王告狀

127、

武德八年6月3日,是夏日中一個涼爽的好日子,當李世民在他的賞心園裏與他的僚臣們商議如何應對玉泉宮的接風宴時,李淵正在張妃與尹妃的陪伴下,泛舟於南海池中。

雨後的池水,不象平時那麽清澈,但因為突然漲了幾寸高,輕舟漫遊其間,倒是比平時多了一些刺激;池邊的綠樹紅花,突然的鮮潔許多,讓人眼裏瞅著,也越加舒服;更有那湛蘭的天空,分外新鮮的空氣,等等這一切,都使李淵的精神好了許多。風景如詩如畫,倆個妃子也是絕色佳人,李淵漫遊其中,不時與倆個美人聊幾句笑話,倒也是有如神仙般的快樂。隻可惜,在他的心裏麵,還是放不下世民與建成、還有元吉這三兄弟的事情。

大業十三年,李淵攻占了長安,做了大唐帝國的皇帝。那年,他剛滿52歲。那時雖說做了皇帝,國家卻還沒有真正的統一。李淵要做的事情還很多,外麵還有幾股可以與他抗衡的強大勢力。大唐王朝的政治、經濟、文化,都百廢待新需要重新建立。可這時的李淵,精神飽滿、渾身是勁,加上他超出常人的經驗和智慧,使他能夠胸有成竹地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事情。經過四年的努力,外麵的強敵被一一消滅,國內的政治、經濟、文化都已經走上正軌,他所建立的大唐王朝,在淹淹一息的隋末廢墟上,開始有了生機。從此,李淵的大唐王朝,似乎可以一步步走向繁榮。然而,就在這時候,他發現了新的危機:

他的二郎,秦王李世民,正在覬覦他的帝位。作為前朝皇帝的親戚,李淵親眼目睹了他的表哥,隋煬帝楊廣殺哥弑父,謀奪皇位的全部過程。沒想到,這樣可怕而又可悲的事情,竟有可能在他李氏的家族中又一次發生!這,不能不讓李淵憤怒、苦惱而又害怕、擔心。更可怕的是,他似乎沒了往日裏麵對抗強敵的那份膽略和智慧,許多事情,他甚至不知道怎麽來處理。他絞盡了腦汁,費盡了心機,都難得達到理想的佳境。也算是蒼天有眼,突厥來侵,李建成主動請櫻,接下來是調走李世民的三員虎將和三萬精兵,又趕走了他兩位最得力的謀臣。這一切,在李淵看來,似乎就是上天的旨意,自然而然地發生,順理成章地進行。結果,太子的勢力遠遠勝過秦王,太子的聲威也逐漸地隆起。這一切,都是李淵希望而又無法做到的。

李淵終於鬆了一口氣,正在高興時,又聽說太子西征突厥凱旋歸來。李淵原本已經想好,一旦太子凱旋歸來,自己就出麵,大張旗鼓地去為太子接風祝賀。後來太子建議:希望由秦王出麵,在玉泉宮為他與齊王接風。李淵聽了,認為這樣更好。可以讓他們兄弟仨單獨相處,融洽感情。如果,他兄弟倆從此真能平安相處,將是他李淵的大幸,也是大唐帝國的大幸。

李淵今年剛滿60歲,已進入了花甲的年齡,他深感自己的身體大不如從前。精力不如,體力也不如。李淵很小的時候,就聽人說過這樣的順口溜:人老三不才,屙尿打濕鞋,講話滴口水,打屁屎出來。這些平常百姓中老人的三不才,李淵都在逐一地“享受”著。智商特高的人,總有些孤寂,有些離群,如果這個人又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這反應也就更加了強烈。大殿之上,當大臣們三呼萬歲時,李淵有時竟會想起剛才的一泡尿,或是一個屁,由不得感到有些兒辛酸,也有些兒可笑。這些心中莫明地聯想,有時會在老人的臉上流露出來。人們見了,便會說,年紀大了的人,有時會很怪,會象小孩般可笑。其時,到自己老時就會知道,之所以如此,原來老人比年輕人見過了更多的事情,又體會得更多更為透徹,卻又不能為年輕人所理解,久而久之,就隻能這麽很怪和可笑。平常百姓如此,做了皇帝的李淵也好不了多少。做了皇帝後,臣子們說李淵是天命神授,說他是上天之子,似乎很有些神仙的味道。可李淵心裏明白得很,他的帝位,全是趁亂昧了良心、憑了武力打下來的。如果他不昧了良心,他完全可以幫助他的表哥隋煬帝,平了隋末之亂,保住煬帝的皇位。李淵是性情中人,每每想起這些,心中還是有一點點愧意。然而當他想到在隋朝苦熬的四十多年,為的就是出人頭地,結果又原諒了自己。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一個赫赫有為的軍事集團的後裔,好不容易遇到自己有做皇帝的機會,他怎能放棄?!李淵的心裏明白了這些事情,說出來又沒有什麽人能夠理解,為此,他也會露出一些莫明其妙的表情。更有甚者,他分明地感到自己的身體在走向衰老,臣子與百姓們卻時時在他耳旁,三呼萬歲。近年來,每每聽到這萬歲的呼聲,他心裏就會感到非常的滑稽。如沒有控製好,就會露出莫明其妙的表情。

在這個世界上,老年人總是比年輕人更能理解對方。將心比心,李淵能理解李世民的那點想法,隻是又絕不能容忍李世民奪了他大哥的太子之位。因為在李淵看來,李世民如果有一天奪了太子之位,自然也就會接著奪了他的皇帝之位。這,對他來說無疑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他已經在皇位上坐了八年,身體上的衰老正在不斷地摧殘他曾經是那樣熱烈而勃勃向上的、不惜出生入死地去追求榮譽、追求權力、追求極尊與極貴的一顆心。現在,他已經得到了這一切,而能夠享受的卻寥寥無幾,他越來越多地因為不能享受自己的占有而煩惱,這煩惱使他熄滅了追求的熱情,人漸漸地變得庸懶,抓緊還可以的享受不放,甚至掉進了享受的巢穴裏,不願去做一個皇帝該做的事情。可是,這並不妨礙他還是在做一個皇帝,而且要擁有這皇帝的聲譽,擁有這皇帝極尊極貴、欲所欲為的生活,直到龍禦歸天,駕鶴西去。李淵不願放棄這擁有,他對這擁有已經一往深情,再也不願放棄。李淵知道這擁有對人的**力,總是非常警惕地防止他人的覬覦。如今,李淵已經看得很明白,他的擁有充滿危機。問題的關鍵就是:李世民這強小子,很難在太子麵前服輸。

張妃與尹妃,擁著他們的男人,擁著這大唐王朝的皇帝,在這風景如畫的南海池中,泛舟漫遊著。兩個麗人,雖然總是麵帶微笑,心中卻一直犯著嘀咕:美景美人懷中,這皇上卻怎麽總是一幅心不在焉的樣子,莫非我們就沒有吸引力了麽?

曾經是何等聰明的李淵,何等善於揣摩人心的李淵,此時卻沒有精力,也沒有心事來揣摩他的兩位佳人在想些什麽了。看看日頭西落,李淵輕輕地問道:

“怎麽還不掌燈?”

尹妃吩咐人點亮船上所有的燈,來到李淵麵前,含情脈脈地問道:

“今晚不回宮裏去?”

“你可以回去。”李淵冷冷地回答,用力地摟了摟張妃。尹妃有些兒傷心,美眸裏似乎已含了淚,但很快就換成了笑臉,緩步走到李淵的身後,伸出白皙的玉手,輕揉李淵的肩胛。李淵閉目享受了一會,伸手將他拉到懷裏。

128、

李世民昂起高貴的頭顱,離開秦王府,大步走向皇宮。一路上,他的心中充滿凜然正氣。可是,當他走進皇宮後,心裏卻莫名其妙地湧出一絲兒尷尬來,不由將頭垂下,望著自己的鞋尖。一個做兒子的,竟然要去向父親稟告這麽個事情:他的兄長、弟弟,與父親的愛妃有私情。

作為有著鮮卑族血液的李氏家族,**似乎並不是多醜的事情。但如今是偷亂在皇室,是對至高無上皇上的侵犯,自然又當別論。隻是這種事情,由他這個堂堂一表、功勳蓋世、威振四海的秦王前去稟告,而且稟告的還是些捕風捉影的事情,未免有些滑稽,有些讓人啼笑皆非。可是,在這個世上,冠冕堂皇與醜陋齷齪,又有多大的距離呢?或許,這冠冕堂皇與醜陋齷齪,就是一個人的兩個麵罷了。也正因為如此,李世民稍稍地放緩步子,讓自己定了定心,就很快拋卻心中的那點尷尬,理由十足地安慰自己:

本王此舉,是為大計。大丈夫在世,為謀大計,生命尚可不惜,何計其餘?更何況,聖人有言曰:道正,事亦正。為謀大道,就是再肮髒的事情,也會變得幹幹淨淨,甚至光潔鮮亮。世事就是如此,我不必為此自責。這麽想著,年輕的秦王又昂起高貴的頭顱,心中充滿凜然正氣,大步走向父皇的內室。劉公公正在門前不安地站著,見他來了,奴顏地一笑,說:

“秦王可是要見皇上?”

“正是,快去為本王稟告一聲。”

“皇上,還沒回來。”劉公公又是奴顏地一笑。

“去哪兒了?”

“南海泛舟。”

“這麽夜了,怎麽?”李世民真急了,掉轉身子,再不去看劉公公難看的笑臉,匆匆地往南海池趕去。

山光早已西落,冷月漸上東坡。若在往日,李世民該是在自己的書房裏,展卷研讀《呂氏春秋》或是戰國的策賦;該是在曖屋衿被之中,懷抱佳人消魂痛快;該是在華屋酒樓,與幾位臣僚把酒暢談,評古論今……而現在,他卻要去做那樣齷齪的事情。唉,跟隨父王太原起兵事,自己還不到十七歲,便做了將軍。他東征西戰,叱吒風雲,雖說也苦,也險,也有失敗的時候,可從來都是昂起高貴的頭顱,顯示出衝天的豪氣,從未有過半點膽怯,更無半點退卻之意。

現在,踏著朦朧的月色,行走在皇宮到南海池的路上,李世民真有點膽怯,想不去了。這種念頭剛在腦海中閃出,他便倏地止住了腳步。他們,可都是我的親兄弟啊!我這一去見了父皇,就再無回頭的路可走了!他對自己說,仰頭蒼天,閉上了眼睛。他分明地看到一場撕殺,他與他的大哥,還有四弟,各人都揮舞著利劍,拚命地相互砍殺。之後,他的大哥,他的四弟,都倒在血泊裏。我不能這樣!不能這樣!他對自己說,但立刻又問自己:如果我不這麽做,難道就讓他們倆人,把利劍插進我的胸膛?!

不行!這絕對不行!我還這麽年輕,無論是智慧和功勳,都無人能及,我有責任把大唐帝國,帶向欣欣向榮。罷了,隻能這樣,我別無選擇。更何況,他們眼下的力量遠遠地超過我李世民,如果我敗在他們手裏,自然無怨無悔,他們敗在我手裏,更說明他們不及我行。那麽,今後的皇位,自然該是我的。什麽長幼有序?不對!天下應該是賢能者居之。倘若我比他們有能力,我比他們更行,就應該得到今後的皇位。

既然如此,李建成、李元吉,我們就來比一比,比一比誰更行,比一比誰的寶劍更鋒利。這一切,或許都是命,是上天注定我們兄弟之間要比一比的。

這麽想著,李世民睜開了眼睛,緩慢而冷冷地瀏覽著蒼天,瀏覽著周邊的山巒,目光終於落回了腳下的小徑。

“我隻能這麽做,大哥、四弟,這一切都是命!不要怪我李世民!”秦王喃喃地自語著,邁開大步,朝南海池走去。

129、

在皇帝的寶座上已經坐了八年的李淵,差不多完全淡化了普通百姓心中那個“家”的概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李淵的家,就是全天下。普天之下,處處都是他的家。哪裏快樂愜意,就在哪裏住下。久而久之,李淵已經習慣四海為家了。如今水中舟上快樂,李淵不想去皇宮中的後院鼾睡。是啊,無論到哪裏,都是佳人美食相伴,可皇宮中的後院,哪裏有在湖上的舟裏新鮮的氣息?李淵在舟上用過晚餐,由兩個麗人扶著,走上船弦,憑欄眺望池中的景色,正開口想說句什麽,有人來報:

“秦王求見!”

“秦王!”李淵有些兒吃驚,扭頭看看兩位佳人。

“這麽夜了,讓他明日來見?”尹妃問他。

“不,現在就讓他來見朕。”

李世民走上船來,恭恭敬敬地給父皇行過大禮,說:“兒臣有事稟告父皇。”

“起來說。”李淵說完麵帶微笑,直瞅著秦王,那目光分明在催促說:“什麽事,快說。”

李世民知道父皇目光裏的意思,卻把頭低了下來,但很快又重新抬起,一雙有些無奈的眼睛,望望父皇,又瞅瞅他的兩個愛妃,分明是請求父皇讓她們離開。李淵知道李世民的意思,但還是不吭聲,麵上的微笑淡了許多,雙目還是瞅著秦王不放。

“兒臣有要事稟告父皇。”李世民重複著,隻是加了個字,而且把加了的這個“要”字說得特別重。

李淵聽了,心裏不太高興,可眼前是自己的兒子,又這麽堅持,他也隻能讓步了,朝尹、張二妃一使眼色,倆麗人也不高興地看一眼李世民,緩緩地離開。

“父皇,兒臣本來也準備休息,可宮中魏人來報告了一件很不好的事情,兒臣這才急忙趕來稟告父皇。”

“什麽事情?”

“父皇聽了,可不要生氣。”

“快說!”

“魏人說張妃與尹妃同太子與齊王關係曖昧!”

“胡說!”

“兒臣當時聽了也這麽訓斥魏人,可他說有憑有證,還可與他們當麵對質。”

“他有憑有據?敢當麵對質?”

“是,魏人是這麽對兒臣說的。”

“這四個畜牲,他們竟敢做出這種事情?”李淵咬牙切齒地說。

“兒臣不願意相信,所以來稟告父皇,一切由父皇定奪。”

“這事還有誰知道?”李淵壓低聲音問道。

“除了魏人,就是父皇與兒臣。”

“魏人沒對任何人提起?”

“沒有。”

“他現在何處?”

“被我留在府中。”

“好,明天一早,你就帶魏人來宮中,朕令太子與齊王也來,讓他們三人六麵,當庭對質。”

“兒臣遵旨。隻是玉泉宮接風一事……”

“讓朕來替他們‘接風’好了。”

“兒臣知道了。”

“你去吧,我累了。”李淵疲憊地說。

“請父皇保重龍體,不要為他們氣壞身體。”

“你去吧。”李淵說完閉上眼睛。

李世民看了看他的父皇,轉身匆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