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節、李淵讓位
142、
魏征本是山東人氏,在降唐之前,原是竇建德部屬,降唐以後給李建成的第一個大禮物,就是替李建成招撫山東、河北原竇建德的部下。現在,又奉新太子李世民之命,將這份本已給原太子李建成的禮物再轉給現任太子李世民。
魏征不僅性格耿直,而且俠義忠心,膽識過人,今見李世民非但沒有怪罪於自己,還委以要職,自然再不計較個人得失,凡事但求有利於新的太子。
正是秋高氣爽的好日子,魏征帶領一行人,離開長安東南而行。沿途,無邊落木蕭蕭而下,山路少人,空翠濕衣,一路奔波,來到磁州。他不及安歇,就去了州府。遠遠地便見州府門前人頭攢動,擁擠不堪。魏征令幾十兵勇在前開路,好不容易進了州府衙門。磁州刺史蔡衝,端坐於堂上,堂下是剛剛抓來的五花大綁著的東宮、齊王府的屬官李誌安、李思行等五人。那蔡衝手拍驚堂木,厲聲地喝道:
“堂下五個罪臣,還不跪下。”
“臣等忠心事主,何罪之有?”李誌安亦大聲反問。
押解他們的衙役見了,紛紛拳打腳踢,強使他們跪下來。這五人卻都不服,拚命掙紮,特別是李思行,是個拳腳功夫一流的武官,雖是繩索在身,仍然踢倒好幾個官差。蔡衝見了,大聲喝道:
“棍棒手!”
“在!”
兩旁的十幾名彪悍的棍棒手齊聲答應,聲音粗壯雄渾,似要將州衙的屋頂掀開。
“給我把他們都摁住,往死裏打,每人一百大棍。”
彪悍的棍棒手聽了,用棍子齊聲地一敲地麵,算是答應,然後便要去摁住那掙紮著的五個人,將手中的棍棒高高舉起,眼看就要打下來。
魏征見了,沉沉地一聲猛喝:“且慢!”緩步上前。
“你是何人,敢在此吆喝本官。”蔡衝怒瞪雙眼,瞅著魏征問道。
魏征也不答話,掏出新太子李世民的手喻一抖,幾步上前。蔡衝見了,一使眼神,州衙的書記忙過來攔往魏征,接了手喻一看,臉上露出奴顏的傻笑,對蔡衝說:
“大人,是太子派來的欽差。”
蔡衝聽了,慌忙起身,接過手喻,看了之後,滿臉推笑,走到魏征麵前:
“不知大人駕到,有失遠迎,還請見諒。”
“沒事。”魏征微微一笑。然後又嚴肅起來,指著李誌安等五人問蔡衝:“不知他們,所犯何罪?”
“他們都是東宮與齊王府的死黨。”蔡衝回答說。
“大人知道本官原在何處供事嗎?”魏征一字一句地問道。
“這個……可是,他們是死黨。”蔡衝稍一遲疑,大膽地回答。
“大人對他們將作如何處置?”魏征又問。
“審訊之後,解送京師。”
“是想去請功吧。”魏征冷冷地問道。見蔡衝有些惶然,走進一步逼視蔡衝說:“如今朝廷已經有了大赦的意見,爾卻將李思行等人逮捕,還要嚴刑審訊,押去京城請功,隻怕到時要反受其咎了。”
蔡衝聽了,大吃一驚,眼珠連連轉動,卻還是拿不定此事該如何處置。魏征一旁瞅著,早把他心裏想的看得一清二楚。於是再進一步到蔡衝身邊,附在他耳旁說:
“太子旨令已經非常清楚,東宮、齊王府左右,都要赦免他們的罪再不予以追問。你現在如果還是將他們送往京城,是抗太子之命,縱然本官不拿你,到了京城也難活命。本官在此忠告,爾等要領會太子之意,在於首惡必辦,餘者不問,穩定天下人心。我現在跟你說了,假如你還是不肯相信,要一意孤行,將他們押送京城,錯上加錯,到時悔之晚亦。”
蔡衝聽了,渾身冒汗,但還是有些猶豫。魏征見了,又附耳旁,說:“刺史若還為難,可將李誌安五人交於本欽差,由本欽差處理。”
“這樣好,這樣好!”蔡衝釋然開了笑臉,對眾衙役、棍棒手說:“魏大人乃當今太子派來欽差,你們都散開,將這五個罪人交欽差辦理。”磁州衙役、棍棒手聞言,忙鬆開手來,一個個移走兩旁。
“來人!”魏征一聲吆喝,跟隨他的幾十個兵勇,衝上前來,一個個眼巴巴地望著魏征等待他的命令。
“鬆綁!把他們都給我放了。”魏征命令說。兵勇們聽了,七手八腳解開五人繩索。
“你們可以走了,誰再敢為難你們,可直接來告訴本欽差,定不繞他。”魏征說。
李誌安等人原以為隻有一死在前,誰知柳暗花明,死路得救,不由紛紛跪下,齊聲喊道:
“謝欽差大恩!”
“錯了,你們錯了!”魏征大聲地喊起來:“東宮、齊王府左右,皆赦再不追問,這是當今太子的旨意。你們要謝,隻能感謝當今太子!”
“謝當今太子大恩。”李誌安等人齊聲說。
“這就對了。你們去吧,去告訴以前所有在東宮、齊府中的人,說當今太子,對他們皆赦再不追問,請他們放心回來,替當今太子辦差。”
“遵命!”李誌安等人言罷,退出衙府。
魏征此舉,果然非同凡響。不過半月,山東、河北原來李建成的舊部,一一歸附當今太子李世民。一時之間,山東、河北,漸趨平穩。魏征回到長安,李世民早聞魏征的言行,知其此行不僅安撫了山東、河北原李建成的舊部,還替自己樹立了寬仁豁達的形象,心中十分高興,在太子府裏,親自接見了魏征。
“魏公此行,馬到成功,真能人也。”李世民真誠地誇他。
“雖如此,是為太子之襟懷,臣所以有此功也。”魏征真誠地說:“現在細細思來,尚有美中不足,還請太子能進一步施恩於山東、河北,可使民心如鐵,向往於太子。”
“還請魏公明言。”李世民望著魏征追問。
“山東、河北久得東宮、齊府關照,所以心向往之,但都是些小恩小惠。若是太子能下旨免去兩地一年賦稅,人心一定根本轉變,與太子心一。”
隋朝雖儲糧豐富,但到隋末一直處於戰亂之中。唐王朝既得天下,卻還是對內統一、對外用兵連年。現如今,朝中儲糧,已是十分有限。這種狀況,李世民非常清楚。但是,為了深得山東、河北的民心,再三思考之後,李世民權衡利弊,終於一咬牙說:
“就依大夫之言,免去山東、河北一年賦稅。”
魏征聽了,大喜,當即跪下,說:“臣替山東、河北千萬蒼生,在此感謝太子。”
143、
李世民望著魏征離去,滿心地歡喜。如今,山東、河北已經安定;東宮、齊府的傑出人才也為我所用;父皇最信任一直重用著的陳叔達、蕭瑀也得到我進一步的禮遇與拔擢。隻是,我自己原王府中的能人賢士,卻還沒有名正言順地進入大唐王朝的決策主事核心,這個問題,應該解決了。隻有解決了這個問題,我才可以得心應手地來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想到這裏,李世民找來自己原秦王府的僚臣,說:
“你們追隨本太子,一直忠心耿耿,出謀劃策,灑血拋汗,建功立業。因為有了你們付出,才使本太子能有今日之聲威。可一段時間以來,本太子為諸多原因所困,不能給你們名符其實的職位,反倒是擢升了朝中原來的重臣及東宮、齊府的能人。而今,也該本太子對你們表示感謝了。”說到此,李世民拿起已經想了多日的“任命書”,念道:
“擬擢升高士廉為侍中,長孫無忌為吏部尚書,杜如晦為兵部尚書,尉遲敬德為左衛卒,程知節為右衛卒,侯君集為左衛將軍,秦叔寶為右衛將軍……”
李世民挨個兒宣讀了他的人事任命,然後說:“待本太子聞奏父皇之後,眾卿即刻到任。”僚臣們聽了,跪拜謝恩。獨有房玄齡,下跪緩慢,目視李世民,似有話說。李世民見了,問房玄齡說:
“先生莫不是因官職太小,有些看法?”
房玄齡連連搖頭,說:“臣得太子知遇,能侍奉左右謀事,已是三生有幸,哪裏會因官職大小而喜悲。隻是聽了太子的任命書,臣忽然想到一個人來。”
“誰?”
“裴寂,裴大人。”
“裴寂!”李世民咀嚼著這個名字,臉上露出不屑,甚至有些不太明白,在這樣的時刻,自己的重臣、忠臣房玄齡,何以要提到這個人。
裴寂字玄真,自李淵為太原留守,兼領晉陽宮監後。作為晉陽宮副宮監的裴寂,看準了這是他翻身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於是,便極盡其能、曲意承歡李淵。他不但讓李淵睡了隋煬帝的宮女、力勸李淵起兵,還傾晉陽宮中之所有,包括9萬斛米、5萬匹雜彩、40萬領鎧甲、500名宮女統統獻給李淵。李淵建立大將軍府時,就任他為長史。李淵曾委裴寂重任,出戰幾次,總是大敗而歸。因為私人感情深厚,李淵從不對他深責。裴寂勸李淵稱帝後,被李淵拜為尚書右仆射,還賞賜許多珍玩。上朝的時候,李淵讓裴寂與他同坐,下朝後又請他到自己的內室暢談,還經常派人將禦膳送給他。李淵外出巡視,就讓裴寂留守京師。一次,有人狀告裴寂謀反,李淵非但不信,還安慰裴寂說:“聯享有天下,是公推動成功的,若公謀反,天下人都不會相信的!”完了讓三位貴妃帶上美酒玉食,到裴寂府上為他擺宴壓驚,通宵達旦,天亮始歸。武德三年,朝廷改造舊幣,李淵竟賜給裴寂一爐自鑄錢幣的權利,還令兒子趙王李元景,聘娶裴寂的女兒作的妃子。武德五年,李淵升裴寂為左仆射。對裴寂,李淵一直是“言無不從,”甚至當著眾人的麵誇裴寂說:“使我能有今日,此公之力也。”
父皇對裴寂盡管如此,可在李世民眼裏,裴寂隻不過是個隻知奉承的小人。所以,在太原起兵前,因劉文靜的建議被迫出麵請裴寂說服父親起兵後,就再不原與裴寂打交道。
房玄齡知道李世民看不起裴寂,可是,他希望李世民能象在太原起兵前那樣,再主動地與裴寂打一次交道,於是開口說道:“當朝貴戚、親禮莫有能與裴寂相比的。”
“又能如何?”李世民仍然冷冷地問道。
“親近其人,自然願從其言。”
李世民聽了此言,突然心中一亮,在心裏說:這房玄齡還真是房玄齡,能謀人之所不能謀也。於是點頭說:
“先生所言有理,裴寂已為尚書左仆射,官從二品,本太子就擬拜其為司空,官從正一品,奏聞於皇上。如此這般,使其能為我言。”
?
144、
“秋氣清如水,推蓬夜不眠。”夜已經深了,李淵與裴寂在幾個麗人的陪伴下,還在太極宮中飲酒。酒案的一邊,擱著下午李世民送來的任命書。
“真想不到,老臣竟然能與房玄齡他們在同一紙任命書上。”裴寂微笑著說。
“朕沒有給你的,世民給你了,難得!”李淵說。
“難得?”裴寂眼圈發紅:“司空,一品!老臣從晉陽起兵以來,跟隨皇上,從行宮的一個副宮監,做到當朝左仆射,何德何能,全是皇上的眷愛,老臣知足了。而如今,四海妥定,再無事端,還請皇上恩準,再不要無功受祿,使臣做什麽司空,懇請賜骸骨能歸故裏。”
李淵聽罷,禁不住淚水汪汪。想起了自己的一生,特別是貞觀元年之後的這八年。李淵記得,大業十三年時,隋煬帝在江都被宇文化及所殺的消息傳到長安,是裴寂雙手扶著隋恭帝知趣地從龍椅上離開,然後又是裴寂雙手扶著他李淵,一步一步的走進太極殿。就在大業十三年5月20日這天,李淵在太極殿即皇帝位,大赦天下,改元武德,立都長安。想到這裏,李淵問道:
“記得嗎,朕登基時候的情景?”
“怎麽能不記得,那一天,你第一次登上寶座,儼然已在那位置上坐了一百年,一切是那麽從容自在,高貴得體,聲音如龍嘯虎吟,比往日更加威嚴……”
“是啊,那天的一切,都是你替朕安排的,自然記得清楚。你可還記得清楚,當時朕宣布的那張任命書。”
“記得,八年了,一切都仿佛就在昨天。你當時是這麽宣讀的。”裴寂清了清嗓聲,嚴肅地背誦著當年李淵的任命書。
“趙公李世民為尚書令,黃台公李瑗為刑部侍郎,相國府長史裴寂為右仆射、知政事,司馬劉文靜為納言,司錄竇威為內史令,李綱為禮部尚書、參掌選事,殷開山為吏部侍郎,趙慈景為兵部侍郎,韋義節為禮部侍郎,陳叔達、崔民幹並為黃門侍郎,唐儉為內史詩郎,錄事參軍裴晞為尚書左丞;以隋民部尚書蕭瑀為內史令,禮部尚書竇璡為戶部尚書,蔣公屈突通為兵部尚書,長安令獨孤懷恩為工部尚書……”
“公的記性真好。”李淵忍不住誇讚說。
“皇上說過的話,臣總是應該盡力記在心裏的。”
“好,好!如果……多有幾個人跟你一樣,就好了。朕記得,當時所任命之人,有些已經不再了。”
“是的,殷開山、屈突通、劉……”裴寂要說劉文靜,剛說出個“劉”字,便止住,說:“有四個都不在了。”
“這才八年,就有四個……”李淵歎了口氣。
“是啊,八年,變化真大。”裴寂符合。
“朕看,最大的恐怕是要改朝換代了。”傷心地說完這句話,李淵抬起頭來,四處打量一番,又說:“這太極殿,朕怕是住不久了。”
裴寂不啃聲。
“你說呢?”李淵逼問他。
“他已經掌控了軍政大權。”
“是的,他已經掌控了軍政大權,卻還是事事來問我一聲。下午的時候,他來給我這張任命書,是不是顯得有些不耐煩?”
“世民還年輕,又是你的兒子……”裴寂吱唔著。
“你說,他是不是不耐煩?”李淵追問。
“世民很有才能,又……”
“他很有才能?”李淵惱了,恕目逼視裴寂:“他很有才能。這天下,難道不是朕一手打下來的。朕如果沒有才能,能夠一一擊敗比朕不知強大多少倍的強敵,攻占長安?沒有朕利用政治和軍事兩種手段安定北方,為統一全國創造了良好的條件,他李世民能擊敗王世充、竇建德?不是朕……”李淵激動地說不下去,猛烈地咳嗽起來。
“皇上,皇上……”裴寂輕撫著李淵的胸口,含淚說:“皇上,世民怎麽可以與皇上相比,臣隻是想說:他有雄心壯誌。”
“對,他有雄心壯誌。幸好他是朕的兒子。”
“皇上,您是他父皇,你贏得了天下所有的人,卻難贏自己的兒子。不是你贏不了他,而是你從未想到要贏他,你不願去贏他,反希望他能贏!”
“說得好,說得好啊!朕從未想到要贏他,朕反希望他能贏!。”
“他贏,其實也是陛下你贏!”
“對,對,越說越有理,有理!”李淵已經是淚眼汪汪了,“看來,我是輸定了?不!是贏定了!!”
看著李淵傷心的樣子,裴寂忍禁不住,抱著李淵,長淚漣漣。李淵把他推開,望著他的淚臉,破涕而笑起來。
“哭了,裴大人哭了。”
“皇上,你也哭了。”
“朕不哭,也不準你哭。朕現在要宣布一個天大的決定:將皇位讓出來,讓給我那位能幹的兒子來做。從今往後,朕,就做一個太上皇帝。裴寂,你也不要請求‘賜骸骨歸故裏,’你做司空,我為太上皇,我們一道逍遙晚歲,不亦善乎!”
武德八年,陰曆八月初九,是一個很好的日子,李淵最後一次上朝,當著文武大臣的麵宣布:
禪皇位給皇太子李世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