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在半夢半醒間,我拚命想要睜開雙眼……
夢裏盡是被眾人趕出審香閣的狼狽模樣……
不可以!我不可以讓她們再發現了!
必須醒過來!
“咚咚咚。”
“君陌姐姐,你醒了嗎?”似是清荷的聲音……
快點,蘇槿年!快點醒過來!快點回答她!
是夢魘纏身還是虛弱得睜不開眼,我拚命地在意識模糊混沌的世界裏掙紮,死命地尋找出口……
“咚咚咚。”
“君陌姐姐?”
快醒來呀!蘇槿年!快回答她!求求你了!
“我在!”驚醒般下意識睜眼喊道,卻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清荷敲門聲一頓,疑惑地問道:“君陌姐姐你怎麽了?被小荷嚇到了?”
我深深喘氣,極力平複語氣,而後艱難開口道:“我沒事……就是有點累……可以再睡一會嗎?”
“哦,好的,那君陌姐姐要吃點東西嗎?都近午時了。”清荷關切道。
昏昏沉沉,頭痛欲裂,我迷糊間應道:“不用了……謝謝。”而後再次陷入昏迷。
……
我似乎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裏是模模糊糊的風景與人物。
是在君山寺陸子修最後那無助絕望的眼神,大聲喊著不許,像極了木清兒離世前的那般;是容予看到阿年最後一封書信時的震驚恐懼,驚慌失措;是容予快馬加鞭,日夜不停短短幾日趕赴京城的身影;是容予在空無一人的街巷,用帶血的指尖彈奏千千萬萬遍鳳鳴;是容予看到《君莫思歸》時……
“咚咚咚。”
“君陌姐姐,你還好嗎?用晚膳了。”清荷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我悠悠轉醒,悵然若失,夢裏盡是虧欠,容予現在可還好?
用力一手支撐著身子坐起,力氣漸漸恢複,帶上放於枕邊的麵紗,我微弱回道:“進來吧。”
清荷聞聲推門而入,將手中的食盒放在了桌上。
這時門外走過豔麗鮮紅的身影,似是菡萏,手提食盒,妖嬈嫵媚的身姿,身後盡留下陣陣醉人芬芳。
清荷發現我看向門外探尋的眼神,嘟嘴道:“哼,菡萏姐姐真是過分!”
“怎麽了?”我隨口問道。
“今個辰時二爺便來了審香閣頂樓寫曲譜,吩咐下去不許人打擾。菡萏姐姐居然午膳時就去頂樓找二爺,結果被門外的下人趕出來,現在居然還要去!”
喜歡一人便是如此不顧一切,哪怕頭破血流,都要奮力一試吧?
“沒事的,二爺自己會處理好的,你不要擔心。”我輕聲安慰清荷。
清荷還在氣呼呼地喃喃道:“其他姐姐都想阻止她,可是菡萏姐姐卻說二爺一天都閉門不出,柴米不進,她去看看是因為擔心二爺呢!哼,二爺需要她擔心嘛!”
我對這審香閣裏的人事都不太清楚,也不好多說,隻有靜靜聽著。
清荷自言自語喃喃發泄完後,歎息一聲,轉頭看我指了指桌上的食盒道:“君陌姐姐,你趁熱吃呀。我走了。”
“謝謝,你快去休息吧。”
“嗯嗯,小荷不累的,沁蘭姐和伯仲叔帶著我們審香閣好多姐姐去了京城,客人也就少了好些,我隻用跟著有經驗的姐姐登台彈彈曲兒伴唱歌兒,需要做的事很少呢。”
我輕輕點頭,沁蘭姐一行人估計需要離去兩月多之久,我何時才能有勇氣再次彈奏琴音呢?
清荷離開後,我卻是沒甚胃口,頭靠著彎曲的雙膝,細細回想著那模模糊糊的夢境,多麽想要看清他臉上的神情,與他感同身受……
不知不覺,月上枝頭,腹中空無一物,已是餓得有氣無力,我艱難下床,離開了臥房。
來到膳房,想要找點暖和的東西應付應付,可是時間已晚,沒有什麽現成的食物了。
也沒有心情做什麽佳肴美味,想著就一碗銀耳蓮子羹都好,這一年以來,也就隻有這個做得最順手。
洗淨銀耳、蓮子,放入蒸籠中蒸至小半時辰,餓得饑腸轆轆。
打開蒸籠一瞬,清香撲鼻,原來餓的時候什麽都是美味佳肴。
我盛了小半碗,用勺輕輕攪拌,卻是遲遲沒有吃下……
看著這碗銀耳蓮子羹,不禁想這是我來到這個世間第幾次做了,而這一次卻是在此情此景下,物是人非事事休,真真是恍若一夢……
“有吃的嗎?”
一聲有氣無力的男聲在身後響起,我驚慌轉頭。
竟是……洛公子。
洛榬還是如兩月前一般,無甚生氣,無甚表情,隻是麵上不再是憔悴病態。
望著這位久未謀麵的救命恩人,我竟有些愣怔,不知作何反應,呆呆地望著他,
洛榬看我沒有反應,有些蒼白的雙唇輕輕開啟,無甚情緒波動地重複了一遍:“有吃的麽?”
這才把我愣神驚醒,我低頭看了看手中的蓮子羹,遞到了洛榬麵前。
洛榬默默接過蓮子羹,大口大口地吃下。
曾經以為隻屬於陸子修,隻為陸子修準備的蓮子羹,現在卻是陰差陽錯給了別人。
原來世上根本沒有什麽是唯一的事情,曾經驚天動地以為矢誌不渝的唯一,卻也經不起時間的殘酷,世事的考驗。
什麽山盟海誓,什麽海枯石爛,滄海與桑田都還記得,是我們自己忘記了……
洛榬似是餓極了,狼吞虎咽地幾口吃下,遞回碗道:“還有嗎?”
我接過碗,又為他盛了滿滿一碗蓮子羹。
這是救了我兩次的恩人,我定要盡全力報答他,一碗蓮子羹算得了什麽呢?
將盛好的蓮子羹遞給洛榬,他接過碗便急急吃了起來。
我看看鍋中隻剩下小半碗的份,自己也是餓得不輕了,生怕恩人吃完還找我要,便轉身找了另外一隻碗,盛了最後的蓮子羹,和洛榬一道吃了起來。
幾乎同時狼吞虎咽完,我拿出手帕擦拭嘴角,聽見洛榬平淡語調地說道:“給我彈首曲子吧?”
我抬眸望向他,本是俊逸的麵龐卻是毫無表情,兩眼無光,不似請求,不似命令,就那麽平淡而出的一句話,是以怎樣的心境?
對於洛榬一事我也猜得七七八八,京城一路回來的憔悴無神,返鄉後幾月的閉門不見,而今不休不眠的譜曲,是不是也在懷念著誰,亦或是,祭奠著誰?
雖是一直遲遲不敢彈奏起那琴音,可在此情此景下,我卻動容了。
我的救命恩人,與我的心境是那麽相似,惺惺相惜。
加之,感激不盡的心緒令我不自禁地答道:“好……”
彈奏什麽曲子好呢?
曾經為陸子修彈奏的曲子,贈與容予的曲子絕不會再彈起,有的東西便隻能成為回憶,隻能成為曾經藏匿在木清兒身子裏的我的回憶……
突然想起那麽一首曲子,隻願洛榬能夠明白其中的深意……
我隨洛榬來到審香閣舞台中央,現已是華燈初上,四周靜謐無聲。
洛榬走下台,坐到了席位上,默默望著台中央。
我緩緩坐下,輕輕撫摸著瑤箏的一弦一柱……
兩月有餘,都沒有觸碰過的琴音,能否在今天再次彈響,而此次的彈奏不是為了懷念,不是為了哀怨,而隻是為了忘卻?
洛榬一直默默望著,不催促,也不期待般,隻是這麽默默望著……
我深深望向洛榬的眼睛,卻根本看不出他的思緒,我的恩人,隻願這次能夠幫到你,哪怕一點點。
輕攏慢撚抹複挑,我輕輕唱起《那一世》。
那一天,我閉目在經殿的香霧中,驀然聽見你頌經中的真言;
那一月,我搖動所有的經筒,不為超度,隻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為覲見,隻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轉山轉水轉佛塔,不為修來世,隻為途中與你相見;
那一月,我輕轉過所有經筒,不為超度,隻為觸摸你的指紋;
那一年,我磕長頭擁抱塵埃,不為朝佛,隻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我細翻遍十萬大山,不為修來世,隻為路中能與你相遇。
洛榬,你可明白曲中之意?
那一世,你與她終歸無緣,陰陽相隔;
那一世,我以粉身碎骨,了卻孽緣糾葛……
恍若一夢,眼前種種似是上一世的過往,那麽這一世,可否彼此安好,不再苦難?
一曲終了,我抬眸望向洛榬,他的眼神不再黯淡無光,卻是灼灼地望著我,喃喃道:“不為修來世,隻為途中與你相見……”
而後低眸苦笑,強忍著心緒,自嘲般地沉沉笑著……
“誰這麽晚還在彈琴唱曲呢?!吵死人了!”嬌媚氣惱聲從樓上傳來,話音剛落,菡萏一襲紅衣翩然凜冽而至。
第一眼看到了舞台上的我,菡萏兩眼怒目而視,提步上台邊走邊發作道:“君陌!這麽久沒見你彈過琴,今個非選在這大晚上彈,你是瘋了嗎?!”
菡萏走上台,雙手環胸,氣憤不已,正欲再說什麽,卻忽然看到了台下坐著的洛榬,驚得放下雙手脫口喊道:“二爺?!”
像是變了一人,菡萏滿臉焦急擔憂,蛾眉緊蹙,滿目柔情,側身急急跑下台,跑至洛榬座前,慌張道:“二爺?您終於肯出門了,菡萏今個兒在門外等了您一天呢,可急死奴家了!”
洛榬本是低下的眼眸忽然抬起望向我,壓抑情緒般沉沉問道:“這首曲子是什麽名字?”
“那一世……”我輕輕答。
“那一世……嗬,那一世……”洛榬自言自語般地喃喃著這名字,而後起身拂袖離開了審香閣。
我想,他,是聽懂了吧……
就讓那一切都成為那一世的過往,成為那一世的執念……
隻屬於,那一世的……
「什麽山盟海誓,什麽海枯石爛,滄海與桑田都還記得,是我們自己忘記了……
《那一世》相傳為倉央嘉措的名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