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太常是此次喪禮的喪主,口中念著悼詞,距離太遠聽不真切,隻見說完後,除了皇帝陛下,在場所有文武百官,親屬家眷均深深鞠躬一次、兩次、三次……

悲哭陣陣中,皇帝陛下誦讀了祭文。

誦讀完畢,皇帝陛下帶著將軍罐踏進了將軍塚陵墓,他要將將軍罐入棺,而後封棺……

陪隨下葬的還有數不盡的金銀珠寶,可這些陸子修怎會喜歡……

“陪同下葬有些何物?可有子修喜愛的?”

明逸在我身側亦是遠遠望著前方的陵寢,聽我一問,微微一怔,轉身看向我,緩緩開口道:“陛下賜予的尚方寶劍、陸老將軍傳承而陪伴征戰數年的龍鷹槍……以及,二十二個荷包……”

二十二個荷包……

我輕聲苦笑,低眸望著地麵,天冷呼出的白氣迷蒙了眼。

不久後,皇帝陛下與隨從走出了陵寢,儀式已到尾聲。

陸子修的骨灰被裝入了棺槨,封棺完成,陵寢將要被永久封閉……

從今往後,他便要遠離人世間,世俗凡塵都再也不會驚擾他了……

皇帝陛下與文武百官漸漸離開了將軍塚,至於至親摯友便目睹著陵寢封閉完成……

木家人就在陵墓最前方,隱約看見了木念兒,已是癡癡的模樣,躲在某個姨娘身後自顧自玩著手指,並不知她曾經最敬重的姐夫已然下葬……

“四王爺叛亂,全族被誅,皇帝陛下念及側妃木念兒是陸將軍的妻妹,且因故癡傻,而免於一死,回歸木家……”

明逸看出了我的眼神望著木念兒而解釋著,我不由想著木念兒瘋癡的原因。

陵墓已被封閉,上書“天策上將軍陸子修之墓”。

木念兒似乎看懂了墓碑上的字,忽地驚叫大哭:“姐夫?姐夫小心!!”

聲音之大,就連距離這麽遠的我都聽得清楚。

木家人急忙抱住木念兒不住安撫著,木念兒卻是越喊越激動,哭叫著掙脫了木家人的阻攔,衝到了陵墓最前方,抱著碑文哭嚎:“姐夫!小心四王爺!姐夫,快跑!!”

“姐夫!……”一聲聲哀嚎,一句句悲鳴,木念兒果真是因為無意間發現了四王爺的叛亂陰謀而被折磨至此嗎……

“她……可還有痊愈的可能?”我突地不忍喃喃問著明逸。

“聽聞太醫整治後,斷言木念兒是因極度的恐懼與驚嚇才致使如此模樣,調養醫治幾年,或許有望恢複……”

“那便好……”

遠處的木家人也未再上前阻攔,任由木念兒抱著陸子修的墓碑哭泣哀嚎……

陸子修,曾經的我,找不到關懷你的理由……

而今,就連祭拜你,都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身份……

就連木念兒都能夠有送別與悲泣的身份,能夠正大光明地送別你下葬封棺,能夠正大光明地在你墳前哀嚎哭泣……

我卻隻能站在這高高的山丘上遙望送別,沒有前往將軍塚的身份,沒有抱著墓碑哭泣的資格,與你便是如此道不明說不清地糾葛了一生一世……

我似乎始終像個局外人,遠遠看著戲裏人的悲歡離合,而我是否早就不經意間已然在戲內?

“子修,我無法到陵墓前為你送行,隻能在此處遠遠望著,你莫要怪我,你……可看到我來送你了……”

時間一點點流逝,木念兒在一家人攙扶勸慰下離開了,摯友親人也漸漸道別離去,陵墓前已無一人……

天空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雪,紛紛雪落在陵墓上,又忽而融化,就如同人此一生,忽而過,轉瞬逝。

我遙遙望著陵墓,我想多送送他,多一時,多一刻都好……

子修,即便是轉瞬即逝的生命,你也在許多人心裏留下了銘刻一生的回憶……

你是皇帝陛下器重信任的臣子,是百姓敬仰感恩的戰神,是木清兒溫柔體貼的夫君,是我……永生永世都不會忘卻的……故人……

“夫人,已過酉時,下雪天氣轉冷,回去吧。”

明逸向我遞來了一個暖爐,我木木地接過,而後繼續遙望著將軍塚,太多記憶需要追憶,太多情感還未表達,千頭萬緒,千情萬感,綿綿不息,源源不斷衝擊著我的周身……

“夫人,回去吧。”明逸伸手想要將我帶離。

我輕輕側身,淡淡道:“我再待一會,你先回去吧。”

“……”明逸未在多言,在草叢間鋪上了墊子:“夫人已站了一整天,坐下休息一會吧。”

我才覺雙腿已是酸軟難耐,便屈膝跪坐在了綿軟的席子上。

任由紛紛雪落肩頭,晃過眼底,看飄雪在陸子修的陵墓四周飛舞旋轉著。

……

“夫人……亥時了……我們回去吧。”

“什麽?”我從愣怔迷惘中驚醒,悠悠轉頭看向明逸,不知不覺時間過得如此快,就好像曾經的過往也如此快地都成為了永遠回不去的往昔……

“夫人,你一日未進食,天氣寒冷不宜久留山丘。”

“可我……還想再多呆一會兒……”

“明日我再帶你來。”

我搖頭自顧自說著:“子修從今往後都要長眠在此,他可會孤單?”

“……”明逸眼底一閃而過的不忍,抿唇歎息:“夫人已陪伴了數十日,將軍……不會孤單了……”

“是嗎……子修一定還在生我的氣吧……”

明逸閉口,艱難地開口道:“沒有……”

遠處的陵墓已被黑夜籠罩,隻餘四周一點點燈籠可以看見大體模樣,我望著半明半昧的燈籠悠悠道:“傳聞這些燈籠會為亡魂指引歸路……你說,子修的魂魄可還在這世間?”

“……”明逸抿唇不語,伸手將自己的披風脫下,蓋在了我的身上。

“一定不在了……”我沉浸在自己的意識情緒中,不住地說著話:“他的魂魄一定已經去轉世了……怎可能還在這個世間漂泊流浪……他怪我怨我,怕是一分一刻都不願停留……甚至,都不願我在此送他吧……”

為我披上披風的手一滯,似乎微微握住了我的肩膀,隱忍哽咽開口:“他在……”

我身子一顫,愣愣望向明逸,追問著:“他還在?為何?”

“想看看夫人……能有夫人送別……便再無遺憾……”

“他不怨我嗎?”

“不怨……”

我的心口似乎喘息了一瞬,我喃喃自語著:“那就好……子修……不怨我了……”

“夫人,那我們回去吧……”

“不,我再看看他,多陪他一刻,他便少怨我一分……”

“夜間山穀陰冷,夫人不宜再留……”明逸似有些著急,作勢便要將我扶起身。

我抬手擋住了明逸,默默望著將軍塚的方向嚴肅道:“你若還認我這個夫人,便該聽我的。”

想要扶我的手僵在半空中,耳旁聽到明逸的氣息不穩,良久傳來隱忍鄭重的一句:“我……當然認……”

“那便無需多言,陪我再待一會吧……”

我並未看向明逸,頭已暈暈沉沉,應是冬春交界的寒風吹了一天的緣故,有些恍然看不清前方的陵墓模樣,我遙遙頭,讓自己保持清醒。

恍惚間似是聽見一句……

“正因為我認,夫人的身子與心緒便是我最珍視的……”

還未反應過來,突地脖頸似被一點,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識……

——

好似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好久都未睡過如此長的覺了。

感覺到了熹微晨光照射而來,身上有了暖陽的溫度,我緩緩張開了眼,自己已經身在軟榻上。

我起身穿上外裳,打開了房門。

明逸坐在門外的廊椅上,看見我向我微微一笑……

恍若隔世的感覺,此情此景怎如此熟悉,像極了我逆行禁術後的第一天清晨,陸子修也是如此在房門外微笑著向我看來……

身處故居,心念故人,便看什麽都像他吧……

明逸起身向我走來,關切道:“現下身體可還好?”

“無礙,多謝……昨日是你……”

“嗯,未經應允便帶夫人歸家,甘願責罰。”明逸低眸看不見表情地說出。

“我不罰你,你也是為我著想……”

說著我走到院落的四方桌坐下,管家急忙上了早膳,我與明逸便一同用膳。

“十數日來都未曾好好同你說說話,今日便有話問你。”我用絹帕擦拭了嘴角,正色望向一旁比我先用完早膳的明逸。

明逸一怔,而後收斂了眼中的疑惑,回應道:“夫人有何問題?”

“子修……是怎麽走的?”

明逸低眸並不言語。

“明逸,告訴我。本已平安大捷,班師回京途中怎會突然離世?”我緊緊盯著明逸的雙眼與表情,想要從他的神情中找到答案。

這個縈繞在我心中十多天的疑惑,因此前心無餘力去思考去盤問,隻餘了悲泣垂淚的氣力……今日一定要問個清清楚楚!

“……”明逸依舊垂眸不語,眼神閃爍。

“明逸……”我輕聲喚了他的名字,懇求道:“曾經,我未關心子修的傷勢,他很難過……而今,他不在了,我若連他離世的原因都不關心,他一定……會永遠,都不原諒我的……”

明逸抬眸望向我,似氤氳了霧氣的眸子更添迷離,他究竟隱藏了怎樣的真相?

“將軍……是在回程返京途中突染惡疾而去的……”

“惡疾?什麽惡疾?!”我無法理解,怎麽可能如此突然!

“軍醫說應是行軍途中路過的沼澤泥濘中的什麽毒蟲導致……軍醫也束手無策……”

“怎麽會……就子修一人被毒蟲襲擊嗎?”

“將軍平複叛亂中腿腳受了刀傷,毒蟲的毒液恐怕是恰好就在那刀傷處侵入……”

我難以置信地望著明逸,無法相信,無法接受如此為國征戰,幾經生死的陸子修就如此離開了人世……

生命竟如此脆弱……

“子修他……臨走前……可對你說了什麽?”我強忍著淚水,前日剛到京城時我才想過再也不會為子修流淚了的……

“身死後便去見見夫人,願夫人能夠送這最後一程……”

見我最後一麵,送你最後一程……

“將軍走後,我便帶著親信趕赴臨安……”

“他……可還說了什麽……”

“……”明逸垂眸抿唇,似在糾結,我輕輕向前一探身,追問道:“還說了什麽?”

“將軍他……”明逸放在雙腿上的手不自覺地握緊了拳,下定決心般道:“臨安一別心中有憾,為何……夫人說的最後一句是‘平安回來’,而非‘等你歸來’……”

「見我最後一麵,送你最後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