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英耀不知道,所謂物極必反也,百姓們雖弱,但也無法忍受長期之暴政,尋常百姓或伏地乞饒,但百姓中不乏有聰明睿智者,自然曉得聚眾之力以抗暴政。
榮英城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兄長,他心裏明白,不管此時自己說什麽,榮英耀都不會聽進去。
馬縣令之案雖弱,但卻讓百姓們看清一件事,那就是朝廷的腐敗。
而給貴族們也透露了一個信息,那就是他們可以胡作非為,且不必受到任何處罰,長此以往,權貴們驕奢之氣漸長,而百姓們卻痛苦得沒有任何活路。
“皇弟為何不說話?”
“皇兄,可是一味孤行?護定了那一幹人?”
“皇弟,”榮英耀麵色慈和,“朕也知道,皇弟拳拳之心,實為江山社稷,可是皇弟也要體諒皇兄,鄭貴妃天天在朕耳朵邊哭鬧不休——”
“皇上,是貴妃重要,還是天下萬民之信任更重要?皇兄可還記得,早些年父皇曾多次訓戒,說我榮氏江山得之不易,水能載舟,仰能覆舟,天下,並不是皇兄一人之天下。”
“你——”榮英耀兩隻眼睛豎了起來,“榮英城,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當麵訓斥於朕!”
“皇兄,臣弟不敢,臣弟隻是一片肺腑之言,望皇兄采納。”
“下次吧,下次吧。”榮英耀擺擺手,眼裏有著明顯的不耐煩。
“臣弟告退。”榮英城俯身施禮,轉頭離殿而去。
“皇上,”旁邊一個內侍湊上前來,“這攝政王是越來越不知道收斂了,竟敢當麵頂撞皇上。”
“嗯?”榮英耀卻橫他一眼,那內侍趕緊閉嘴。
他原本是想拍榮英耀馬屁,不過看這情形,像是拍到了馬蹄子上。
“你下去。”
榮英耀擺手。
內侍退了出去,榮英耀看著那煌煌燭火,陷入深沉之中——若是從前,他定然會允許左近之人詆毀榮英城,不定他自己聽著還挺舒服,可是這些時日以來,他看著府庫逐漸豐盈,看著朝堂的氣象為之一新,看著榮英城日夜為國政操勞,心裏並非沒有感激,相反,他很是欣賞自己的皇弟,隻是欣賞歸欣賞,他也沒有讓賢的意思。
畢竟,做著皇帝一日,他就可以享受屬於他的一切,醇酒美人,他榮英耀一生別無所求,也就這點子嗜好了。
卻說那後宮之中,已有不少人非議榮英城,擅權,誤國,貪功,好利,沽名釣譽,等等等等,榮英耀全都置之不理,隻是此次,榮英城上書要徹查懷清縣馬縣令一事,榮英耀很是為難,查吧,他耳朵根子不得清淨,鄭貴妃要來哭訴,二皇子要來攪吵,估計朝堂上那幫人對於趙王也必定諸多攻訐。
皇弟,朕不讓你查,也是為你好,你在朝堂之上大興變法,已然得罪了不少權貴,倘若他們聯合起來,隻怕事情難辦,你何不後退一步,暫相屈從呢?
攝政王府,看著桌上的文書,榮英城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他對朝堂之事,也算洞若觀火,如今,他雖然掌政,但整個大裕王朝泰半權力,仍然掌握在那些世貴手中,他們不但不肯放權,反而更加濫用手中的權力,盤剝百姓,倘若欲變法,就必須削弱這些人的勢力。
隻是,他一個人勢單力孤,要想完成這個宏偉的計劃,談何容易?
“王爺。”一名仆從忽然匆匆奔進。
“何事?”榮英城抬起頭來。
“門外,有一個中年文士求見。”
“中年文士?”榮英城略略一愣,“請至偏廳奉茶。”
仆役領命而去,不多
時再來回複,說已經安置妥當,榮英城這才理了理衣衫,徐步而出,卻見偏廳之中,果然坐著一個兩鬢微霜的男子,正襟而坐。
“請問閣下是?”榮英城上前抱拳。
“見過攝政王。”
“請。”
兩人分賓主坐下,榮英城舉盞淺啜一口,然後將茶盞放回桌上。
“未知先生過府,有何見教?”
“恭喜王爺得掌要職,有機會一展胸中抱負。”
“哦。”這也是老生常談,榮英城並不以為意。
“可是王爺可知,目前新政尚未施行,便要麵對重重壓力?”
“不錯。”榮英城點頭,“本王時常覺得異常地吃力。”
“王爺為何不尋幫手?”
“依你看來,朝中文武,有誰可為本王臂膀?”
“朝中沒有,但朝外有,王爺可建一座廣文院,收納天下文才之士,這些人當中,或有人有真知灼見,或有人敢為天下之先,或有人感王爺之誠,或有胸懷天下者,王爺何不用之?”
榮英城先是一怔,然後眉頭微微皺起,神色愈加謹慎:“請問尊駕高姓大名?”
“小可不才,乃京郊普雲寺一介過客,姓元,名隨興。”
榮英城認真仔細地打量著這個人,但見對方眸色清澄,眉宇間一股正氣沛然,不由暗暗點頭:“我王府中正需要人材,未知閣下可願屈就?”
“願憑王爺所遣。”
“請問先生擅長什麽?”
“無所不長。”
“先生的口氣倒是不小。”
對方隻是淡然一笑,未置可否。
當下,榮英城便叫了仆役進來,要他收拾出一間廂房來,讓元隨興住下,每日裏與其變講,但覺其機鋒內斂,器局全非尋常人,不由便留上了意。
卻說這日,榮英城在朝堂之上,又與那班權貴攀扯起來,一時心中不忿,不由罵了兩句,氣呼呼退了朝,回到府裏,卻見元隨興正負手立於梧桐樹下,仰頭看著天空。
“元先生倒是雅興。”
元隨興先抱拳施禮,麵色仍然淡定:“王爺可是與人起了紛執?”
“你如何知道?”
元隨興淡然一笑:“王爺欲推行新政,卻屢被小人所阻,心中氣惱,是也不是?”
“確實。”榮英城走到院中石桌邊坐下,提起茶壺來,給自己斟了一杯,然後湊到嘴邊慢慢地喝著。
“王爺可知新政為何受阻?”
“那還用說嗎?自然是因為觸犯了他們的利益。”
“那王爺何不反過來想想,倘若新政非但不會觸犯他們的利益,反而能給他們帶來更大的利益呢?”
“這,如何可能?”
“如何不可能?”元隨興站起身來,慢慢在屋子裏踱著步,“朝廷之舊法,王公貴族們的爵位,隻能傳其長子,而其他子女絲毫得不著實惠,倘若王爺能提出‘普惠法’,給予一定優撫,讓王公大臣的子女,可以通過適當的途徑,進入京城各大衙門任職,並且讓他們有自由經營酒肆,茶樓的權利,不是蝸居在家,隻靠父蔭過活,這些人有了忙碌的勁頭,對王爺隻會感佩在心,如何還會再攪亂王爺新政?”
榮英城怔怔不語,暗道這確實是個好法子,如此不但削弱了老一輩權貴的勢力,而且還能培養一班新進之貴,讓他們對自己感恩戴德。
“先生之言,果然高明。”
“不敢。”
“不知先生之法,可有什麽說頭?”
“自來天下者,
便是為私利者多,為公利者少,然私利,也分小利,中利,大利,以中利博小利,中利勝,以大利搏中利,大利勝,如此然也。”
“好個如此然也!”榮英城霍然開朗,不由得站起,衝元隨興深深一躬,“先生之心,可昭日月乾坤,先生之智,有如當空麗日,我得先生,新政可成。”
“莫急。”元隨興卻擺手止住他,“王爺性急了,自來變法之難,世人有目共睹之,變法之難,一難在於人心,二難在於時勢,三難在於……時機,此中辛酸,不足為外人道之。”
“是啊。”榮英城點頭,心中感慨頗深,“本王立於那朝堂之上,常有牽一發而動全身,被千絲萬縷層層縛住之感。”
“那麽,王爺可有細思,縛住王爺手腳的,都是什麽呢?”
榮英城一瞬愣住,和元隨興四目相對,兩人眼裏似都有流火躥過。
“止議,止議。”榮英城擺手,先行離去。
回到臥房裏,榮英城來回踱步,仔細沉思,方覺適才之言,可謂字字警心。
縛住他的是什麽?
皇權。
王公大臣如何?朝廷卿貳如何?若然皇權在手,那時推行新政,便如摧枯拉朽一般。
隻是。
如何動得?如何能動?
榮英城久久地沉思著,他感覺自己就像進入了一條死胡同,不管怎麽走,都是異常地痛苦。
要想推行新政,他就必須取榮英耀而代之,那麽,是和平政變,還是——
大裕朝堂,已經經不起這樣的腥風血雨了。
如果他不能取榮英耀而代之,那麽,新政隻會失敗,所采用的一切措施,都不過是修補邊角,沒有絲毫的意義。
這位英明睿斷的王爺,陷入前所未有的煩惱之中。
經過一番思索後,榮英城決定,先簡拔一批年輕官員,放到各部衙門進行曆練,等他們成長起來,以後再作計較。
榮英城開始按照自己的計劃逐步實施,雖有一些小小的阻撓,但大體上,對他的計劃構不成任何的衝擊力。
半個月後,何真風塵仆仆地回來了。
“如何?”
“齊稟王爺,所有的事情都已經辦妥,賢士們正在紛紛趕來京城的路上。”
“很好。”榮英城點頭,從桌上拿起一份圖紙,遞給何真,“剛好本王打算在城北修建一座廣文院,你便去負責監工吧。”
“監工?”何真頗覺意外。
“是的,倘若派他人去,本王著實不放心。”
“是,王爺。”
“對了,你這一路所見所聞如何?”
“好壞參半。”
“怎麽說?”
“百姓們的生活未見好轉,反倒是一些不法之徒更加猖獗。”
“哦?”榮英城停下腳步,轉頭定定地看著他,“難道是本王的號令,沒有落到實處?”
“那倒不是,各地官員們都是遵循王爺的條令辦事的,隻是——”
“隻是什麽?”
“隻是官場暮氣過於沉重,拉幫結派之風盛行,而腳踏實地做事的人很少。”
“哦。”榮英城倒也不覺得意外。“要是這幫人曉得什麽是奉公守法,勤謹嚴明,那倒是奇怪了。”
“王爺——”
榮英城擺手止住他:“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啊,大裕皇朝混濁了這麽些年,想要澄清它,談何容易?不過本王決定了,再怎麽困難,也要走下去。”
“是,小人拿定主意,跟著王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