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到她的那第一眼,過往的記憶都好似隔世渡來的春風,輕拂過他的眼一一呈現。
隻是當年那個小姑娘卻變成了如今亭亭玉立的少女,而這個少女,卻又已為人婦。分明仍是青澀懵懂,卻又帶著幾分嬌媚的姿態。
而她,會不會記得他呢?
這個念頭隻是一閃而逝,那個少女的臉上沒有什麽異樣的神情,即便有幾分微訝,而那雙眼中卻看不到半分熟悉。
她不記得他了。
經曆諸般世故,有些事情他一眼便能瞧出來。
隻是,若是這是她和他之間的緣分,未免也太過巧合。
“那個丫頭叫什麽名字?”他對阿姐這般詢問道,但心裏早已將那個名字熟記於心。
姚春。
人如其名。
遊廊拐角處,她不小心在他身上撞了個滿懷,他伸手扶住她,卻又鬼使神差的將她納進懷中。
“我倒是不知這王府女眷原是喜歡投懷送抱.......”他輕笑出聲,調侃的語氣,心中卻有幾分意外。他意外的並非姚春,而是他自己。
他於這紅塵中走過,見過了太多的女子,即便對女子有幾分憐惜,但心底終究不會真正裝下誰,看似多情,其實無情,對誰都帶了三分笑容,可拒絕時,也幹脆利落。
是好奇,還是意外,還是在這悠悠流轉過去的六年之中,他得到了太多,也失去了太多,在名利場中遊走,早已忘了自己原本的模樣,甚至開始想念那個被貶謫臨川之後,瀟然自在的柳十一。
回到臨川,那時候的記憶也逐漸清晰起來。而眼前的少女,卻已不是那時候的模樣……甚至以一個男子看待女子的眼光來看,她出落得極是動人。
她身上淡淡的女兒家香氣在鼻尖遊走,一時間,竟令他有幾分舍不得抽手。
自荷衣走後,他便未曾近過女色,如今一個小丫頭便能令他失了神?
柳十一不由得覺得好笑,眼前的人卻已經利落的將他推了開,少女明朗的聲音傳來:“妾身才疏學淺,沒上過學堂,這‘投懷送抱’四字妾身不懂,但眼下妾身知道另外四字。”
他再次看向她的眼睛,這般試探都沒有在她眼中看到半分熟悉的神情。
果真是不記得了。
“哦?哪四字?”他雖是多少有幾分落寞,麵前卻仍是帶著笑容。
雖是一身縞素,但在她的身上,卻還是有著嬌俏的味道。漫天飛花搖搖曳曳,眼前的少女和記憶中的少女,重疊又分開。
若是不記得了,那是不是重新認識便好?他這般想著,但此時心中還未生出男女之情來,出於好奇,以及幾分喜歡。
“厚顏無恥。”她看著他,一字一頓,鄙夷出聲。
柳十一忍不出嗤笑出聲來。
“倒是個牙尖嘴利的姑子。”他這般回道。
而那個少女卻似乎對他不屑至極,掉頭就走,沒有再理會他半分。這令他不由得有些挫敗,但在挫敗之餘,又多生出諸多念頭來。
想要再了解她一些。
王郡丞出殯那天,他也一並前往。雖是那王郡丞在名義上算是他的姐夫,可柳家人對他深惡痛絕,他的葬禮,他出席與否都無關緊要。
但他不是為那王郡丞而來。
他為她而來。
他看著她慢慢悠悠的走在人群之中,打著哈欠無聊懶散的模樣,唇角又不由得泛起笑意來。雖是束著婦人發髻,可言行舉止卻還同個孩子似得。
腳下累了,便連隊伍也不跟,自顧自的躲到茶桌後喝茶去了。
他看著隊伍從她身邊漸漸走遠,卻也不出聲提醒,甚至有些壞心眼的想著,若是她跟丟了隊伍,臉上該露出什麽樣的神情?而那個神情,會不會十分有趣?
柳十一這般想著,而一切也正如他所料,那個小姑娘坐了一會,終於發現隊伍已經不見,她眉頭微蹙,臉上也寫著幾分懊惱,應是有些生氣了。
但是,即便是生氣,嘟著嘴眨著眼的模樣,在他看來倒也十分可愛。
“姚七娘。”他忍不住出聲喚了她。
姚七娘,而不是姚春,他要重新認識她,用全新的身份。
他不是那個狼狽窮酸的士人,她不是那個活潑天真的小女孩。他想要靠近她,若是可以,也想將她庇護著。
“柳郎君怎麽會在這裏?”她對他回道。
為什麽會在這裏?
為了你罷了。
心中雖是如此想,麵上卻不能這般回答。想他堂堂柳十一,將近而立之年,怎麽會冒出如同少年郎一般這般風花雪月的念想?
這樣可不好。
“既是如此,那九姨娘又為何在此?”因她的要求,他換了個說法。
但隻是瞧著她,臉上便不由自主的帶上了笑容,而甚至連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他看向她時眉宇的神情,總是與旁人不同的。
為何會這樣?也許連他自己都不曾明白。六年之前的桃樹之下,不過是結下了他和她的前緣。而真正的心動,是從王府見到她的第一眼。
而因為這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的心情,他原本可以直接將她送回王府,卻鬼使神差的將她帶上了馬車,又將她帶到了宋晁麵前。
可是該怎麽將她留的更久些?他心裏頭冒出這個念頭,稍許思慮之後便即刻得出了答案。
他此次來丹陽,便是為臨川太守一案,雖是他早已知真凶是誰,但為了將她留下,他說了謊。
他並非沒有證據,隻是現在不是除去薑姒和宋晁的時機。
他以賣身契為誘人,以查案為借口,令眼前這個小姑娘答應他的條件……竟隻是為了自己這麽一個小小的私念?想到這裏,竟連柳十一自己都覺得有幾分荒唐。
可是事已至此,哪有反悔的道理?他柳十一從不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
“七娘。”他啟唇輕喚她的名字。
他和宋晁相識多年,棋逢對手,卻不曾想,他也沒有想到自己是真的對眼前的女子動了心,隻當他是逢場作戲。
說了幾句調侃嘲諷的話,二人便又散了去。
“你做的很好。”他麵上這般對姚七娘誇讚道,但想到方才對畫舫之上自己竟在接觸之中,對她生了那樣情動的反應,這委實令他有些狼狽。麵上雖裝作雲淡風輕,心底卻還是笑罵自己的荒唐。
分明已經過了容易衝動的年歲,這顆心也在起起落落之中逐漸平靜下來,怎麽如今卻為這樣一個小姑娘,又逐漸變回年少之中那般無拘無束的姿態。
這,可不像他柳十一的作風。
與她的靠近,令他的心情有些微妙的漂浮起來。好似初識情愛的翩翩少年郎,牽到了意中人的小手一般。
但她如今的身份,同她在一起有些不便。不過這也無妨,在阿姐麵前,他已經幫她想好了許多由頭。到底是他帶她出來的,總不能什麽都不考慮便送她回去。
隻是他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小姑娘總是有自己的考量的。
在回去的馬車之上,她當著他的麵,忽然的從行馳的馬車上跳了下去。
他幾乎不敢置信,立刻讓藍田停了馬車,下車去查看她的情況。
“你做什麽!”他喊出聲來,又是氣惱又是擔憂,將她扶了起來。他往日並非喜形於色之人,隻是遇著她之後,總是自然而然的將神情寫在臉上。
他雖是想重新認識她,但在麵對她時,骨子裏卻好似仍是那個短褐穿結、落魄狼狽的柳十一。
而那個小姑娘見著他這般擔憂神情,竟是笑出了聲來。
他更加氣惱了,但是也逐漸意識到了自己失控的情緒,到了最後,竟然隻是幽幽道歎息了一聲。她這般固執倔強,他便是心中一腔憐惜,此刻卻也好似無從下手。
故而,他答應了她提出來的主意。
她想好了所有的退路和借口,甚至不惜傷害自己,他又如何能夠不去成全?他還需要一點時間,靠近些,再靠近些,讓他了解她,也讓她逐漸將心對他打開……
但她終究是王郡丞的姨娘。
一聽她曾同自己待在馬車中,阿姐便不打算放過她了。
他怎麽忍心看她受罰?他出聲打斷,並借口有事相商將阿姐引開,若無阿姐盯著,那兩個婆子即便不動手,也沒有人知道。
他令藍田見機行事,卻不想藍田沒有將他的話全然聽進去,中途才阻止此事,令七娘挨了三個耳刮子,之後才為姚七娘送上傷藥,並為她帶去他的話。
藍田處事想來穩當,他對藍田十分信任,從未對他發過脾氣,但是這一次,他扣了他三個月月俸,並令他罰跪了半個時辰。
連紅蕉都說,他這般罰藍田倒是前所未聞過。
又一次的失態,柳十一苦笑,隨後讓在外頭罰跪的藍田退了下去。
三日之後,姚七娘如約而至,他也早已在府門後等著她。如今這般一看,他和七娘,倒是有幾分花前月下、暗通曲款幽會之意。
可是,這樣同人幽會的感覺似乎也不壞?
“七娘。”他又一次的喚著這個名字,朝她伸出手來。
“先前說過,喚我九姨娘便好。”她有些抗拒的對他說。
似乎是剛萌生的幾分念頭就這樣被掐滅,令他心中有幾分不悅油然而生,有些強勢的出聲道:“過來。”
過來,七娘。
他要她的人,也要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