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念頭從心裏冒出來,又逐漸成形,這個過程很快。
快到,連柳十一自己都不敢相信。
他帶著她去見宋晁,卻又為她戴上了麵紗。一是盡量不讓她的身份被泄露,二來,他不想讓旁人窺得她半分美好。
宴席之中,宋晁出言挑釁。按照他以往的性子,從來都是置之不理的,但想到她在他身邊,不由得也起了旁的心思。
這樣可不好。
雖是這般想著,隻是,身體比想法更快,他俯身將酒喂到了她的嘴裏,香醇的酒混合著她唇甜美的味道,令他片刻沉醉。但如今在眾人麵前,他自是不能沉溺在其中,故而他收了心思,又轉而對宋晁揚聲道:“阿晁,這般,算不上有趣?”
他往日隨同宋晁爭鋒相對,但從來不會這樣露於明麵。即便是挑釁,他也喜歡用些旁人看不著的手段。
但這樣擺在明麵上的,還是第一次。
宋晁有片刻的遲疑,隨後大笑出聲來。
他無所謂宋晁如何想,從他吻上她的那一刻,有些事情便已經篤定了。以千金重寶相易,果真是他管用的伎倆,隻是若是往日,易便易了,但如今,他怎麽可以有分毫退讓?
雖是宋柳二家間的不睦沒有擺在明麵之上,但是他卻不介意在這裏拂了宋晁麵子。
拂了便拂了。
“易求天價寶,難得懷中嬌。”他這樣回了宋晁。
這世上獨一無二的姚七娘,他的七娘,怎麽能夠這般便拱手相讓?
既是已經有所篤定,那麽緊接著便是逐漸的靠近她,讓他駐到她的心裏頭。他雖是平日裏總是算計諸多,但將這滿腹算計用到一個小姑娘的身上,委實有些……荒唐?
自遇到她之後,他做了多少荒唐的事情連他自己都算不清楚了。所以再多一些,也是沒有關係的吧?
步步接近,直至走到她的心裏頭。
隻是他未曾預料,宋晁與薑姒會下了這麽一步棋。
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所以令他如願以償?還是知道她的身世,進而設計他和她?不論宋晁和薑姒出於什麽目的,他都應該不能讓他們如願。
這是個圈套,他怎麽能不明不白的要了她?
不能。
他這樣警告著自己,卻不想,神誌不清後的七娘卻已經恣意成了那般模樣。她壓在他的身上輕撫他的唇,三言兩語說著幾近撩撥的話,甚至俯身吻了他的喉結……
即便是這樣,他都並沒有要了她的打算。
“柳十一,你不喜歡我嗎?”
“柳十一你是喜歡我的,但你卻給不了我想要的,所以便是我知道,也揣著明白裝糊塗........世家貴族的嫡子,這般驕傲的男人,喜歡上一個小丫頭感覺如何?”
“柳十一,我們打個賭,我賭你不敢要我。”
她嬌美的聲音在他的耳畔響起,一字一句,好似都在蠱惑他墜入宋晁與薑姒的圈套之中。
柳十一不由得想,她是因為中了那媚香才會說出這種話來,還是她當真已經明白了他的心思?她疏遠抗拒,將他和她之間的界限畫得這麽分明,心裏頭卻是在沾沾自喜?
壞心眼的丫頭。
慍惱、狼狽、不敢置信……諸多情緒一下子湧上心頭,他自以為理智的弦刹那間崩斷,他欺身而上……
終是要了她。
他不後悔。
雖是有些早,但他想,既是要了她,便將她帶回建康,讓她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做個無憂無慮的小婦人。
隻是,他未曾想過,她會拒絕的這麽幹脆。
她不僅拒絕的幹脆,甚至還提出條件,甚至連離開時的駐步,也隻是為了提醒他報酬一事。除卻被貶謫臨川那時,他平生再沒有比此刻更狼狽的時候。
這十六歲姑子的心竟是比婦人都還堅韌……
他難道便就此放手麽?自然不會。
他篤定,他要的是她,所以不會放手。
沉塘之事,在他意料之外。當寧文昭帶著七娘的婢子前來告知他此事時,他的心早已亂成一團。強做鎮定同寧文昭道謝,吩咐藍田去通知了程宜,而他自己立刻策馬前往了清溪村。
幸而,他趕到了,也救下了她。
他抱住了冷得直打哆嗦的姚七娘,她纖瘦的身子瑟縮在她懷中,意識有些模糊。
他憐惜都來不及的女子,怎麽可以被旁人這般對待?他氣惱又心疼,恨不得將那些人千刀萬剮。但眼下,他首要做的是帶她離開這裏。
他原以為,被貶臨川是他生命中的劫數,可如今才算明白,那並非劫數,不過是他人生之中一段小小的挫折。
她才是他的劫數。掙不脫,放不開,融入他的生命裏頭,像是癮,他甘之如飴。
她想要的東西,他都願意雙手奉上。但唯有一件,他不會放手許她自由。
她三番兩次出逃,他雖是惱極,但最後終究無法動怒。這一切都是他的錯,是他不願許她自由,是他不願放手,既是如此,他有什麽資格責怪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出逃?
再然後,她在大婚那日出逃。他沒有想象到她決絕如斯,為了避開他的注意,選了這個日子。
姚七娘,好一個姚七娘!
他出城追趕,卻遇到她同寧文昭身陷險境。他為她擋下的那一劍,看著她滿臉淚水,他不由得想,這似乎是她第一次為他落淚。
他該開心麽?
留下,留下,留下。他多想多想她心甘情願的留下,他與她相處那麽多時日,她真的對他沒有半分感情麽?
“你在害怕,七娘,你在害怕對我動心。”
他篤定她不可能沒有半分動容。
而如她所料,話語出口的一瞬間,她的神情終究是鬆動了,似是驚慌,似是惶恐,她的眼神閃避。
“不是的。”她慌忙出聲,卻令他更加篤定。
果真,是動心了。
既是動心,那他便更加斷然沒有放手的理由了。
而她所不知道的是,他心中的唯一,其實已經早就許給她了。
他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沒有告訴她,以為在朝夕相處之中,她能夠漸漸明白。他所要做的事,對世家的謀算,對大周局勢的看法……若是告訴她,隻是徒增她的煩惱,不如什麽都不說,讓她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安然便好。
可有些話不說,原來,就再也沒有機會開口了。
在她墜入懸崖之下後的那三個年歲中,他無數次的懊悔自己為何就那般放手任她和程九疑前往陳留,他分明清楚,程九疑要做的是什麽事情……終究是他自以為是,高估了自己柳十一。
若是她能夠回來,他願意放下自己的一切。她不想涉及的世家貴族,勾心鬥角,那便全都拋下。
她為他跳了一曲巫舞之後,他曾問過她有什麽願望。
“我想尋處山明水秀的小城鎮,過著衣食無憂,自給自足的日子。”她這樣回答。
他其實已經默默的記下來,然後終有一日,要去實現她這個願望。
可她卻……
但幸而,在那三年時光之後,她又回到了他的身邊。那個叫江意的女子,有著什麽樣的故事,其實他並不在意,可是她救了他的七娘這一事,已經足以令他對她千恩萬謝。
這三年間發生什麽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回到了他身邊。
他緊緊的抱著她,心中暗暗發誓,再也不會將她放開,再也不會離開她的身邊。
柳家的富貴榮華再也同他沒有半分關係,他不會再為家族而活,待大周的改革完成之後,他便徹底抽身離去,和她歸隱塵世,瀟然於山水之中……
元熙十年,陳留城外,一處寧靜的小宅院之中。
春光正好,煙霞燦然。
此時恰好是三月裏的暖天,宅院中種了幾重桃樹,如今恰好開得正好,迎麵有香風襲來,吹得人昏昏欲睡。
院中的柵欄內,緩緩走來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子。她身著雪青色的襦裙,臉上未施粉黛,兩頰略微帶了些緋紅,束著婦人發髻。
出了門,她便抬眼看向柵欄之外,眼前桃紅柳綠,迎風送暖,無不昭示這春天的寧靜美好。而見著這場景,她也似乎是想到了什麽溫馨的記憶,麵上露出了笑容來,像是這春天中最美的驕陽。
幾隻小麻雀嘰嘰喳喳的叫著,落到了庭院之中。
那女子剛上前幾步,那些麻雀卻又撲騰著翅膀飛開。
女子微微彎了唇角,又扶著花樹,往門外看去,手卻撫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之上。
“七娘。”
暖融的曦光之下,有個熟悉的聲音傳來,悠悠緩緩,好似與春風一同,灌入耳中。
聽到聲音,她微訝的抬起頭,幾重花樹之外,一個身著深灰色直裰,挽著白玉冠的男子正長身玉立,看向她回轉而來的視線,便分花拂柳而來。
他眼中好似有脈脈春光,再多的寒霜凍雪,也都能被盡數消融。
姚七娘濕潤了眼眶,朝著他走去。而那男子也穿過幾重花枝,朝她走來,隨後伸出雙臂,將她納入懷中。
花影壓重門,疏簾鋪淡月,好黃昏。二年三度負東君,歸來也,著意過今春。
他長她十二度年華,春來夏往、秋收冬藏,而今隔十二度,他終是擁她入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