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月一直都是和諸位將軍一個飯點。她們剛吃完,就輪到普通的兵丁用飯。營帳外的侍衛兵從這時候開始輪流當值,一人守衛一人用飯。

晚飯過後,當值的侍衛兵仍是輪流當值,前半夜一個人,後半夜一個人。

晚飯點過去後,蕭月借口暑氣重,營帳裏憋悶,將帳簾掀開,掛在了營帳一側。如此,營帳內的一切,隻消隨便望一眼進去,便可一目了然。當值的侍衛兵本來覺得不妥,經不住蕭月娘倆軟語央求。反正王元帥不在,大營中除了偶爾巡邏經過的少許留守士兵再無其他人,於是那侍衛兵便心軟同意了。

夜風吹入,營帳內確實涼快多了。帳前的侍衛兵因為沒有了那一層薄薄的簾子阻擋,反而更加放心,守衛也比之前鬆懈多了。但也正因為如此,更加不敢往裏麵多瞧一眼,生怕被人看到後以為他在打壞主意。

蕭月和林亦無事可做,不好意思白白浪費油燈,便早早上床歇息,隻是那麽早又哪裏睡得著。夏日的衣衫單薄,帳簾又是掀開的,二人也不脫衣服,和衣躺在**說體己話。

蕭月道:“小亦,你不是隻有娘一個親人。你還有外祖父和外祖母。”

林亦知道別人家小孩子除了父母都會有叔叔、嬸嬸、大伯、大伯娘、姑姑、姨媽、爺爺、奶奶、外祖父、外祖母等等一堆數不清的親戚。因為親戚的數目太龐大,甚至好多稍遠一些的親戚,很多小孩子因為見的少根本就不認識。他以前也追問過父母,他的爺爺奶奶叔叔伯伯都在哪裏。林鍾憑回答的很利索————“死了。”連林父林母沒有給他生過兄弟姐妹,所以林亦沒有叔叔伯伯姑姑之類的話都懶得跟小孩子解釋。生怕林亦一直打破沙鍋問到底,一個問題連著一個問題問下去會讓他頭疼。

彼時,林亦也不覺得“死了”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直到後來陸叔叔告訴他,爹也死了……

聽蕭月這麽說,林亦立刻睜圓了烏溜溜的大眼睛,饒是夜裏,都能看到他眼睛在放光:“真的?我以為他們和爺爺奶奶一樣都死了。”

“沒有,他們生活在一個很安寧的小村莊裏。”

“和青桐村一樣嗎?”

“那裏比青桐村要……安靜。”青桐村的人比柳林寨的人要熱絡,說話嗓門也要大得多。蕭月想了想又道,“不過那裏的水多,氣候濕潤,十分養人,不像這邊,經常有風沙。那個村子很美,村口有一條小河,夏天熱的時候,可以下水遊泳摸魚,還可以摘荷花,采蓮篷。”說著說著,又想起兒子“好色”的毛病,於是又補充道,“還有好多長得水靈靈的姑娘在河邊搗衣。”

林亦腦子裏浮現出林鍾憑同他說過的老家的模樣,於是道:“那裏是江南?外祖父和外祖母在江南?”

蕭月道:“是啊,是在江南。”

林亦十分歡喜:“爹說江南很美,外祖父和外祖母在那裏生活,一定很愜意。”

“是啊,江南很美。小亦,我們以後去和外祖父外祖母一起生活吧?他們兩個年紀大了,生活很孤單,也都很盼望看到小外孫,他們一定會疼你的。”

林亦麵上的笑容淡下去:“你前些日子突然說要帶我回老家,就是要帶我回江南嗎?可我不喜歡江南,我喜歡北疆。”

“你都沒有去過江南,怎麽知道不喜歡?”

林亦小聲道:“我就想在我們的小院裏生活。雖然爹不在了,還有我和你。”

“小亦,就算我們不去找外祖父和外祖母,你也不會在那個小院裏生活一輩子。總有一天你會長大,到時候你就會覺得,那個院子太小了,束縛了你想要飛的翅膀。也許突然有一天,你會想看看這個世界,看看外麵的天地。就算爹沒有離開我們,也會有那麽一天,你會主動離開爹娘。我的小亦是雛鷹,等到羽翼豐滿了,會像雄鷹一樣翱翔天際。一個小院子,絕對不會是你的整個世界。”

“可是……如果我們都走了,爹回去了怎麽辦?”

“爹不會回來了。”

“萬一回來了呢?人家都說人是有靈魂的。如果爹的魂魄回去小院看我們,我們卻都不在,爹會像我找不到他的時候一樣傷心難過的。”

蕭月看看躺在身邊的兒子。她和林鍾憑把他抱回家的時候,他還那麽小。她隻能靠他的身高、說話和走路的步伐,判斷他應該在兩歲左右,可能還不到兩歲。林鍾憑也不過才和他一起生活了不到四年。他還這麽小,很多事情都會很容易遺忘。蕭月微微歎了口氣:“你現在想念爹,才會因為爹再也回不來了感到傷心。等再過幾年,你就不會傷心難過了。也許再過十年,二十年,可能你連爹的樣子都會忘記。時間會改變很多東西,也會讓人淡忘很多東西。等你有了外祖父和外祖母疼你,有了新的小夥伴,新的家,新的生活,你很快就會淡忘過去,也就不會這麽傷心了。”

林亦扭過身子,背對著蕭月,不滿道:“你根本就不是在開解我,你是在開解你自己。”

蕭月驚得張了張嘴,終於還是無話可說,無奈的閉了嘴。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這麽久,林亦居然無動於衷,還一句話就戳到她心窩上。她到底是養了個什麽兒子啊!

靜默半晌,蕭月這才又緩聲道:“我把爹葬在江南了,爹現在不在北疆,以後也不會來了。”

林亦無法控製情緒,小聲抽泣起來:“誰叫你自作主張的?!”

“是爹的意思。”

林亦又轉過身子,也不嫌熱,摟住蕭月一條胳膊:“既然你和爹都想回家鄉,那咱們就回江南吧。”

“嗯,等過段時間,陸叔叔覺得可以走了,咱們就走。”等大仇得報,她就可以徹底放下這邊了。

林亦忽然問道:“蘇叔叔會和咱們一起走嗎?”

“蘇叔叔?他和我們一起走幹什麽?等他打了勝仗,驅逐了宛昌人,徹底穩定北疆局勢,就會騎著高頭大馬進京領賞了。怎麽也會封個三等世襲的爵位吧。”那可就真的光宗耀祖福蔭子孫了。以他的品貌和他從奴隸到將軍的傳奇人生,定可以成為很多姑娘的夢中情人。他怎麽也可以娶個身份對等的世家小姐。這簡直就是先立業後成家的典範呀。加之上無公婆轄製,下無妯娌掣肘,京城那麽多名媛,家事、相貌、品性、才情、女紅、理家,哪一樣不比自己強,到時候還不都由著他挑挑揀揀做媳婦。等蘇清痕這個土包子進了京,大概就知道自己以前的眼光有多糟糕了。隻有這樣,他才可以忘掉那個叫蕭月的村婦,安心和那個嫁給他的名門閨秀開枝散葉白頭偕老,開開心心過自己榮華富貴的後半生。他在邊關流血拚命這麽多年,現在還要繼續拚命,等平定宛昌,這一切就都是他應得的。

蕭月一邊說話,一邊用手裏的一柄小刀片悄悄劃緊挨著床邊的營帳。說話的聲音蓋過了她小心翼翼劃開幕布的聲音。一道小口子,又一道小口子……

在這個已經沒剩多少人的軍營裏,不會有人發現她的小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