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柳林寨一派鑼鼓喧天,村民紛紛出了家門看熱鬧。不為別的,隻為蕭家十六歲的女兒蕭月要出嫁了,嫁的還是城裏最有錢的富戶。眾人眼瞅看著那十裏紅妝的排場,嘖嘖直歎,有錢人家就是不一樣。誰都知道,蕭家小門小戶生活清苦,這新娘子的嫁妝其實是男方給備下的。這等手筆,足夠讓柳林寨的村民流傳個幾輩子了。

大紅花轎內的蕭月正襟危坐,蓋頭下一張紅撲撲的臉上,含羞帶喜。六月末的天未免熱了些,一身大紅嫁衣的蕭月香汗不斷,心裏卻是掩不住的開心。心中默念那未來夫君的名字:子其,你這半月來過得可好?子其,往後,我便是你的妻子了!子其,咱們往後要夫妻恩愛呐!

送親的隊伍一路出了村子,蕭月雖然看不到外麵的情形,但也能憑著感覺估摸個大概。她心道:柳林寨,柳林寨,我今日,終於要同你告別了!

這個小小的村子,承載了她十六年的悲喜,隻是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是悲傷多一些還是喜樂多一些。哎,關於她的故事,還得從頭慢慢追溯:

蕭月並非純粹的漢人血統,其母是個黑眸宛昌女子,名喚塔木柔。塔木柔出身宛昌名門世族,同時精於宛昌和大胤兩國文化,可謂才貌雙全。隻可惜天妒紅顏,因為一場政變,致使仙子落凡塵。塔木柔家族倒台,族中男子皆被發配充軍,族中女子悉數降為賤籍,或為奴為婢,或為娼妓。塔木柔淪為娼妓,被人從宛昌轉手賣給大胤的妓院。她不甘心如此過完一生,於是覷得合適時機,偷偷逃離妓院。妓院打手發現她逃跑後,一路追蹤,將她生生逼上山巔。塔木柔寧死也不願屈就這種人生,一狠心,縱身跳下萬丈深淵。不成想卻被樹枝掛了幾下,沒死成,但卻摔斷了腿。

深山裏人跡罕至,受傷的塔木柔不敢胡亂叫救命,怕叫不來人,反而招來山間野獸。就在塔木柔餓了三天時,一個進深山挖參的鄉野村夫經過此處,看到塔木柔,驚為天人,將其救回家中救治。塔木柔在村夫的悉心照料下,終於保住性命,卻從此瘸了一條腿。

塔木柔心知此生再不能回到宛昌,可她柔弱女子,在大胤亦是無依無靠,最終還是放下身段,嫁了那俗氣卻踏實的村夫,權當報他救命之恩。村夫名為蕭生財,因為家貧,快三十的人了竟娶不上一房媳婦,做夢也沒想到會白撿個媳婦。他初時將塔木柔捧的如珠如寶,但過了三五年後,看膩了那絕美容顏,便開始嫌棄塔木柔不會種地插秧,不會縫縫補補,飯也做得十分難吃。

自此,塔木柔的日子便開始難過起來。所幸她跟了那村夫後,生了個玉雪可愛的女兒,塔木柔為了女兒,忍了心酸、吞了苦淚,默默活了下來。

蕭生財不會取名字,塔木柔怕給女兒取個過分雅致的名兒,反倒遭村人嫉妒嘲笑,於是信手拈來個“月”字,給女兒做了名字。月色雖美,可這名字,鄉間女兒多見,不免流俗。塔木柔隻盼女兒能如平凡女子那般,安安穩穩過完一生,特地取了這麽個俗名。

蕭月一天天長大。她同她的母親一樣,不會插秧,不會縫補,做飯難吃,卻懂得讀書習字。後來,蕭家隔壁院子裏住了個專給人寫戲本子的秀才。蕭月隔三差五便去秀才那借戲本子來看,也無非是些花前月下你儂我儂的句子,也不過是些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故事,小小的丫頭卻看得如癡如醉,十分神往。

哎,塔木柔歎氣,難怪大胤漢人都說女人“頭發長,見識短”。可不是麽,連那些個俗的不能再俗的段子都能將女兒迷住。可這能怪女人麽?這普普通通的小村寨,對女人卻十分苛刻,規矩極嚴。女人們,農忙就跟著男人下地,農閑就呆在家中伺候丈夫兒子和公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才叫賢惠。好不容易出趟門,去的也不過是附近村的娘家。如此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一生也便匆匆過完。男人還有什麽資格去指責婦道人家沒見識?

塔木柔也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熬日子,終於,在蕭月十三歲那年,實在熬不下去,生了一場大病,撒手人寰。臨終前,她望著已出落得美麗動人的女兒,隻留下一聲歎息。

自此,蕭月和父親相依為命。

不甘寂寞的蕭父,不久娶了個寡婦續弦。從此,蕭月的日子過得甚是艱難。後母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百般刁難。蕭父重男輕女,不怎麽關愛女兒,蕭月是有苦無處訴。她索性躲進了那些黃粱美夢般的故事裏,自成一統。一心期盼著哪天有個“才俊”來與自己私定終身,卻因窮苦不被父親和後母接納。才俊傷心遠走,最後金榜題名,騎著高頭大馬回來迎娶自己。不是才俊也行,江湖客也未嚐不可。一日,一個武藝超群的綠林好漢途經柳林寨,卻看到蕭月被後母虐待,一怒之下,一刀揮出,斬了後母一把頭發,再順手一撈,將蕭月拽上自己**的神駿白馬,從此浪跡天涯。

蕭月幻想了無數遍,每次都被後母一句“你個死丫頭還不去廚下造飯”給打斷。哎,蕭月的少女情懷便被淹沒在了黑黢黢的鍋灶下。

蕭月第一次離開柳林寨,是三個月前跟著後母去城隍廟祈福。不是後母開恩帶她出去見世麵,而是後母需要有人幫她拎那一大籃子祭品,

那一日,一路藍天白雲映碧水,微風陣陣送花香。蕭月頓覺心情舒暢,她想,村外的世界真美。回去後沒幾天,城裏的大戶人家來蕭家提親。於是,蕭月的心情就更舒暢了。

同村的姐妹對她,有喜歡的有嫉恨的。其實姐妹們都知道,蕭月將來一定會嫁個好人家。沒辦法,誰讓人家生了一副好皮囊。這不,還真是個好人家,聽說袁家的人財大氣粗,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尤其袁家的女人,各個插金戴銀哪。

一日,蕭月在村口的溪邊洗衣服,有個同村的姐姐來找她。這個姐姐名喚桃花,因老父病了,哥哥又是個遊手好閑的主兒,不得已,每日都趕早去城裏賣花。她雖然命苦,心腸卻是頂頂好。

桃花對蕭月道:“月兒,我幫你打聽過了,那個向你家提親的袁老爺,他,他是個有名的惡人,他們袁家不是什麽好人家,以前也有姑娘嫁過去給他家做媳婦兒,可最後都被折磨死了……你,你說你爹是誠心的,還是根本沒打聽過?”

蕭月隻覺得耳朵裏一陣嗡鳴。她爹為這事,都去過好幾趟城裏了,怎麽可能沒打聽過?她骨子裏流的是同她母親一樣不甘屈服的血液。母親最後是瞎了眼,加之了無生趣,才選了她爹爹,最終落得淒涼下場。她絕不要像母親那樣悲慘一生。

蕭生財和他繼室王氏隻知道蕭月這丫頭看著乖順,平時欺負她幾回也沒啥,可真逼得過分了,那也不好惹。但卻沒想到,這丫頭耍起性子來這麽厲害。蕭月回家後,趁爹和後母不在,將男方送來的彩禮一把火燒光了。那些綾羅綢緞被她當冥紙一樣燒,邊燒邊祭拜她紅顏薄命的娘親。

火勢太猛,最後連廚房也一起燒了。若非鄰人發現,及時將火撲滅了,連她自己隻怕也要葬身火海。

被大夥從火場裏強行拉出來後,蕭月猶不解恨,指著蕭生財和王氏的鼻子直罵,說他們倆賣女求榮,把女兒往火坑裏推。蕭生財和王氏被罵的抬不起頭。族長覺得蕭月這樣當眾罵自己爹娘實在沒規矩,可張了張嘴,發現實在沒合適的詞來訓斥這丫頭,最後白了蕭生財夫婦一眼,走了。

待鄰人走了,蕭生財和王氏氣得抬手要打女兒,蕭月卻一仰頭,對他爹道:“有本事你就打死我,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蕭生財和王氏反倒不敢打了。真把這丫頭逼死了,可不是好玩的。蕭生財便對女兒道:“你不想嫁就算了,我去城裏向袁老爺退親。”

蕭生財第二天真的去了城裏,回來後,對女兒道:“袁老爺說了,咱家雖然窮,但是身家清白,你又著實賢惠,他實在中意這門親事,不同意退親。”

蕭月不依,定要退親。

蕭生財道:“哎,你這丫頭,你爹怎麽可能把你往火坑裏推?你這是聽誰造謠生事呀?爹這次幫你看好了,那袁家的公子,模樣生得好,脾氣也沒得挑。說什麽袁家的兒媳婦被折磨死,那都是謠傳。那三個姑娘,就是命不好,不是那富貴命,沒福氣做少奶奶,病死了。”

蕭月才不信他爹的,想了想,道:“你說的不算,我要自己見了才算。”

王氏當時就急了:“哪有自己挑女婿的?你個小蹄子還要不要臉了?”

“那有什麽?人家宛昌姑娘,都是自己挑夫婿。”

蕭生財忙道:“哎呀,好閨女,你要真這麽做了,你爹這張老臉就丟盡了。再說,袁家是有頭有臉的人家,肯定更不同意你這麽幹。人家好好的公子,哪由得你東挑西揀。”

蕭月一擰身子:“那我就不嫁。”

王氏氣得拿手就去戳她額頭。

蕭生財實在沒辦法,在桌沿上磕了磕手裏的煙鍋子,這才道:“要不這樣吧,你偷偷的瞧袁公子幾眼,再說要不要嫁,成不?我聽說,那袁公子過幾天會陪袁夫人去慈雲庵住幾天。到時候,讓桃花那丫頭陪著你去瞧瞧?桃花常常在村外走,經的事多,有她跟著你,我也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