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月這幾日已經行動無礙,能跑能跳能摘杏子,還能在林鍾憑做飯時幫忙打打下手。她還很好心的想承擔一部分灑掃活計,讓陸詢揮揮手打斷了念頭。

蕭月不愛看醫書,也不喜歡刺繡,也就對剪紙有幾分興趣,可若整日裏一直剪紙也不見得多有趣,心裏無端端便空虛起來。看林鍾憑比她還閑,她眼珠子骨碌一轉便有了主意,居然興衝衝的跑去讓林鍾憑教她易容術。林鍾憑以前整日裏都不得閑,此番為了她留在了這與世隔絕的杏林深處,倒也好生自在了一段時日。但是日子一安歇久了,便覺得好生無趣,於是樂嗬嗬的答應了。一旁坐在藤椅上納涼的陸詢觀此情形,生生抖了一抖,杯子裏的茶灑出近半。林鍾憑居然如此輕易就答應傳授自己的看家本事?真叫他受驚不小。

林鍾憑估摸著蕭月也就是圖個新鮮,學不到幾天就厭煩了,便隻拿了些最簡單最基本卻又頗是有趣的易容術教她,還送了她一個小錦囊,裏麵盡是些易容用的小東西。蕭月很小心的收藏了。沒過幾天,蕭月果真是學膩了,這易容術往深裏再學,就有些枯燥,而且需要的手法和技巧也都非常純熟,蕭月做不來。林鍾憑便又開始教她輕功和一些簡單的吐納之術。蕭月覺得很是無趣,不願意學,林鍾憑卻逼著她學。理由是:“以後若再遇到危險,就算打不過至少也要能逃走吧?再說,學些吐納之術對強身健體有好處。”蕭月隻得委委屈屈答應了。於是,林鍾憑教的很認真,蕭月學的很努力卻也很勉強。林鍾憑顧念著她身子,每日隻教半個時辰便作罷,蕭月每次挨到時間到,都一副解脫的樣子。

陸詢看了這情形直翻白眼。林鍾憑肯親自傳授功夫,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六扇門裏多少人想跟林鍾憑切磋切磋功夫,到如今了,也還是隻能想想。蕭月白撿了個大便宜居然還一副不樂意的樣子,就這,林鍾憑天天還挺美。世道變了呀!人心也變了呀!不過麽,陸詢覺得這個變化挺可喜,看來他的勸說,林鍾憑也不是全沒往心裏去。

大約是樂極生悲,杏林深處固然安穩閑適,讓於紅塵中疲於奔命了很有些時日的蕭月、陸詢、林鍾憑等人十分受用,可是林子外麵的世界,卻在這段時間裏醞釀了一場日月無光血流成河的滔天巨變!

林鍾憑覺得自己大概是在外麵疲於奔命幾年,有些魔怔了。舒適日子不過過了一月有餘,盛暑一天天過去了,杏林深處住的更舒服了,他卻越來越惴惴不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的感覺,開始縈繞心頭。

蕭月看他近來坐立不安,待問明了緣由,忍不住笑話他:“我看是你這幾年東奔西走的辦案,日日不得清閑,居然過不慣這種日子了。”

林鍾憑苦笑:“但願如此。”

他話剛說完,就聽一陣極快極輕的腳步,自林外掠向這邊。蕭月聽不到,隻能看到林鍾憑忽然麵色凝重。她問道:“怎麽了?”

林鍾憑道:“有人進了林子,聽聲音還是高手,專朝我們這個方向來的。隻是不知來的是敵是友。”

來的並非敵人。

林鍾憑很快聽到白芷白術開門引客的聲音。

西廂裏的陸詢出了屋子,看到來人,微微一驚:“你怎麽突然來我這了?”

來人湊到陸詢耳旁說了句什麽,陸詢一驚:“你說什麽?此事當真?”

屋內的林鍾憑和蕭月甚是納罕,陸詢是個泰山崩於前麵不改色的性子,除了給林鍾憑要吃的那一次,他素來都是一副優哉遊哉的樣子,這次是為了什麽如此吃驚?

就聽那來人急道:“小的萬不敢欺騙公子,小的此番是特地來告知公子此事的。公子請看,這是朝廷下的文書。”

蕭月聽著外麵不對勁,便自榻上起身要出去看。

就聽外麵“啪嗒”一聲響。蕭月推開門,便見到陸詢右手捏著一封文書,左手將手裏時常搖著的一把折扇,生生捏成了兩段,扇骨齊齊斷開,額上汗落涔涔,半分優雅閑適的姿態也無。他對麵則站著個著淺藍衣袍,留了小胡子的方臉男子。

來人隻當推門出來的是陸詢的朋友,陸詢既然不避諱,他也便沒那麽多顧忌,問道:“公子,咱們這次怎麽像林大人交代呀?”

林鍾憑聞得事情和自己有關,這才從屋中出來。林鍾憑並不認得那藍袍男子,便隻是去問陸詢:“怎麽了?”

陸詢不答他,隻是對藍袍男子道:“你先走吧,我自會同林大人說清楚。”

藍袍男子顯然認得林鍾憑,聽了陸詢的話,遲疑道:“這……”望向林鍾憑的眼神,竟多了幾分戒備!

蕭月看看陸詢,又看看林鍾憑,心中隱隱預感到有大事發生,這氣氛真是太異常了些。

陸詢不悅道:“沒聽明白我的話嗎?”

藍袍男子無法,朝他恭謹的施了個禮,道:“屬下告退。”躬身離開,提起輕功,在杏林中穿枝過葉,遠遠去了。

白芷白術互看一眼,也覺得事情有些詭異,卻不知道發生了何事。

陸詢捏著文書的手有些發抖,白嫩修長的手指,骨節根根分明,他轉向林鍾憑,問道:“鍾憑,你拿到胤謎名冊時,有沒有翻看過?”

林鍾憑道:“略略翻看了幾頁,確定是胤謎的名冊後,就拿了出來,並沒有細看!”

陸詢臉色一分一分變白:“鍾憑,名冊上有‘華一農’的名字!”

林鍾憑驚疑道:“你說我師父入了胤謎?”他身為嶗山派大弟子,怎麽從不不知道此事?華一農早已故去三年有餘,造反固然是件殺頭的大事,但師父他老人家已經先去,即使此事是真的,那也沒什麽了。他此刻隻怕這件事會波及同門。

陸詢道:“千真萬確!那名冊,那名冊……我們都應該看清楚些的,早知道,就該將華前輩的名字,從上麵勾掉。”

林鍾憑急道:“你直說吧,我師父的名字在上麵,會是什麽後果?”

陸詢沉默半晌,終是緩緩開口:“朝廷下令,凡是入了胤謎的人,一律抄家滅族。整個門派都牽扯進去的,固然是滅門之災,即使……即使隻有一人牽扯進去的,也是要……滅了滿門!”

林鍾憑腦子裏轟的一聲,整個人似糟了雷劈,站在當下一動不動。好半晌,他才劈手奪過陸詢手裏的文書。上麵刑部、禦史台、大理寺三司聯合加蓋大印,最後一行字寫的清清楚楚,幾乎耀花了他的眼:凡胤謎謀逆者,一律抄家滅族滅滿門!

林鍾憑眼裏滿滿的全是被放大了的九個字:一律抄家滅族滅滿門!

陸詢接著道:“鍾憑,這次……是我對不住你了。兵部已經派了軍隊……我們近來住在此地,與世隔絕,不問世事,生生耽擱了這許多時日,江湖上不少門派已經被清剿了。我怕嶗山派也……”

林鍾憑雙手緊握成拳,手背上青筋突起,吼道:“什麽叫清剿?什麽叫凡胤謎謀逆者?加入胤謎的人,確實不少腦子糊塗不清不楚的,可也有確確實實官逼民反受了冤屈無處申訴的吧?又或者,有哪個門派的末等小弟子,背著其他人偷偷入了胤謎,便也要連同其他門人弟子一同折進去嗎?”

陸詢身子一晃,被林鍾憑氣勢迫得生生向後退了一步。

蕭月的腦子此時方才轉過來,急急問陸詢:“那……那林大哥會不會也被牽連進去啊?他不是嶗山派的人嗎?”

陸詢寬慰她道:“放心,不會。”

林鍾憑早先因被人冤枉弑師,不容於同門,便離開了嶗山,效命於朝廷。他剛下了山,曲猶揚、華若雪夫婦便當著合派弟子上下,宣布嶗山派自此再無林鍾憑其人,這便算是將他逐出了師門。自那以後,江湖上便隻當嶗山派沒有林鍾憑此人。提起林鍾憑,人人皆隻道他是六扇門最得力的捕快!朝中不少人知道林鍾憑的身份來曆,知道他是嶗山派棄徒,自然也不會還當林鍾憑是嶗山派的人,更不會覺得他和嶗山派還能有多少感情。

陸詢又轉頭對林鍾憑道:“你我混跡江湖這些年,也知道江湖人的性子,朝廷不管提審哪家門派的謀逆者,他們的同門隻怕都不會袖手旁觀。若那謀逆者還是一派掌門,隻怕合派上下都要跟朝廷作對。即使朝廷強行靠著兵力提走了謀逆者問斬,難保其同門不會日日想著報仇。所以……才有了這道命令。”

林鍾憑氣得咬牙切齒:“好好好,好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北疆戰事不穩,疆土一丟再丟,朝內吏治腐敗,中原百姓生活困苦。朝廷別的本事沒有,殘酷鎮壓被逼出反心的百姓倒是很有一套。”他一生氣,全然不記得當初跟蕭月說過的話,隻覺得這朝廷真真可惡!

“鍾憑……”陸詢想勸他一勸,可是隻叫了聲名字,便再也接不下去話。

蕭月急切的望著陸詢:“照你這麽說,林大哥豈非也很危險?朝廷就不會防著他念著昔日同門之誼,為嶗山派的人報仇嗎?”

陸詢這次答的斬釘截鐵,竟似在向蕭月作保證一般:“鍾憑絕不會因為此事有危險!”

一旁的林鍾憑雙目赤紅,目眥盡裂:“我今日始知‘林鍾憑’三個字有多可笑,陸詢,我當年就不該聽了你的勸說入了六扇門。我這是報效的什麽朝廷?!”

蕭月看他這般情狀,很是擔心,隻柔聲叫了句:“林大哥……”往下卻也沒了言語。

林鍾憑轉頭看著蕭月,忽地淒然一笑:“我今日方知你竟這般英明,你說的對,說的對”他的聲音漸低下去,說到後麵卻是一聲狂吼,“我就是個給婊子打雜的!”

一聲吼出,他手上大力一拍,將心裏一股怒氣隨著這一拍瀉、出些許,竟生生將一把藤椅拍的碎裂,原本被他捏在手裏的文書也化作翩翩飛蝶。

林鍾憑咬了咬牙,忽然轉身,提起輕縱朝杏林外急掠。他已經在這裏耽擱了太久,卻不知嶗山派如今已是什麽情形!

“林大哥!”蕭月急急叫了一聲,也施展開輕功,追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