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清安十五年,上林苑。
謝氏蜀地稱王多年,終究隻是一方帝王,蕭國的上林苑比不得西漢司馬相如筆下那個巨麗輝煌的上林苑,隻是天子圍獵行樂的場所,總不會簡陋。蕭國的上林苑覆蓋百餘裏,築亭台樓閣成群,亦有峨峨高山、崴磈葨廆,有川流滾滾、馳波跳沫,有芳菲百種、佳木參差。
皇帝來到上林苑也依舊懨懨縮在宮室,百般無聊地看角抵。他素來是對萬事都不見喜憎之人,近日來更是愈發個性乖戾。
涵昀殿內陪侍的親貴大多也有些懨懨,角抵並無什麽好看,來上林苑卻隻成日裏待在宮殿之內侍奉君王,這未免有些無趣,隻是皇帝既然懶於動彈,他們也隻得規規矩矩待在涵昀殿。
距涵昀殿不遠處的觀雲樓,卻是熱鬧遠勝天子所在之地,那些陪宴公卿宗室的女眷、仆婢紛紛聚集於此,這裏地勢高,可以遠眺到圍獵場上的風景。倒不是這些女子們對跨馬引弓有什麽興致,而是為了遠遠見一見蕭國諸位貴公子的颯颯英姿。豆蔻初成的慕春,碧玉華年的思嫁。誰不愛少年好顏色,桑陽城中風流俊傑無數,如何不引得閨中娘子悄然心動?
“呀,快看那玄鎧的,是不是趙王!”有人指著一騎遠超眾人的那個少年,口吻既驚且喜。
“必然是趙王!”有人認出了趙王,旁邊諸人也紛紛語無倫次,“瞧那衣飾,我隔得老遠便認出那是宗親才有的呢!”
“可不是,那盔上黑翎、馬上金鞍,除了趙王殿下誰配!”
玄鎧少年這時引弦,放手時利箭呼嘯,一隻麋鹿便應聲而倒。
“好箭法,那定是趙王殿下無疑了!”
“就是就是,放眼帝都,除卻殿下誰有這般能耐!”
一聲聲誇讚怕是這些貴女的父兄平日裏都不聽到,有人不覺迷惑,怯怯問道:“這趙王究竟是何等英才,怎諸位姊妹盡折服於他?”
“這位妹妹是新來帝都的嗎?怎麽連趙王殿下的名號都未曾聽說?”
“殿下自然是英才,我等若能為趙王後,寧願折壽十年。”
“我曾在除夕宮宴時得以窺見殿下姿容,他那時低眸輕笑,可真是潘安衛玠再世也無可比擬!”
“何止哪,殿下的琴音也是京中一絕,聽說他的師承可是曾一曲驚天的衛博士。”
“殿下才學過人!聽說他曾在太學講經中駁倒群儒諸生!”
“也聽說他曾在禦前起興作賦,辭章華美如珠玉!”
“你們都忘了今年正旦梁國使者來訪時,他與梁國文臣鬥詩,大獲全勝之時了嗎?”
一幹女子說起趙王紛紛顧不得矜持,平素最溫柔寡言的娘子此刻都能滔滔不絕地說出他的種種事跡。
清安十五年春,趙王璵是帝都閨閣女子心中不約而同的一個夢,那時他正在最好的年華,郎豔獨絕。
許多人都曾在私底下感慨過,謝珣書畫卓絕,隻可惜生在了帝王家。
天讓他姓謝,使他成為旁人眼中不務正業又陰冷古怪的帝王。他在上林苑金瓊殿設下宴席賞百戲,卻又在眾人酒酣興高時莫名發怒,拋下一幹公卿貴胄獨自離席,先是在後殿摔了不少上乘青瓷然後笑說此音甚美,然後又忽然說要作畫,令人急急去備下筆墨。
皇帝師承蕭國書畫名家衛之釗,可筆觸卻少了衛家人的剛硬清雋更多了柔婉,他的畫作放眼望去多是清冷的色調,近來他總愛畫美人圖,可他筆下的美人總少了胭脂,淡了紅裙。
小黃門在一旁研磨,瞧著皇帝一筆筆在素絹上勾勒出一個模糊的輪廓。畫作未成,但他知道是個美人的側顏,或是背影。
皇帝常畫美人,但他從來不畫美人的正臉。
可小黃門瞧了這麽久,他總覺得皇帝筆下的是同一個人。
許久後才將一幅畫完成,皇帝對待自己的畫作,總是小心翼翼到謹慎的地步。
小黃門伸長腦袋去看,畫上景致簡單,不過是大雪,雪中一女子俯身撿拾落下的紅梅。他是俗人,不知畫得好壞,卻仍是奉承道:“陛下的技藝愈發精湛了,畫中女子當真是有天仙之姿。”
“天仙嗎……”皇帝的手指虛空著緩緩描過畫中之人。
“可不是,想必是宮裏的美人們,都無可比擬呢。”
皇帝卻忽然變色,“你是在催朕回宮?”
小黃門怎會聽不出皇帝話語中的怒意,當即跪下叩首,“奴婢不敢!”
皇帝沒有看他,淡淡道:“去領二十下廷杖,不要來吵朕。”
“是。”小黃門無奈應下。從前皇帝也不見得多麽寬和,可至少不會輕易對下人動用刑罰。他不知道為何這幾年來皇帝會有這樣的變化。
既然天子有令,他自然得去領罰的,路上恰好撞見了謝璵,見他苦著一張臉,謝璵免不了好奇多問了幾句,小黃門也不好答他,隻含糊說:“奴婢蠢笨,觸怒了陛下。”
“三哥又生氣了。”謝璵蹙眉歎息,他也知道自己這個哥哥愈發的心思難以捉摸,“我去看看他——”他抬足,可卻又頓住。
最終他還是悄無聲息地離去。
他扭頭去了金瓊殿,這裏足夠熱鬧,熱鬧能讓人忘記一切。他直接闖進了殿中,穿過殿中樂姬翩翩的舞袖找到了自己的好友賀談元,毫不客氣地坐下奪過賀談元手中的耳杯為自己滿斟一杯,一飲而盡。
趙王行事無禮隨意已是人人皆知,故而大殿公卿滿座,都隻是見怪不怪,賀談元也隻是聳聳鼻子,另叫人拿了一隻酒樽,看著他胡亂抓起盤中杏子往嘴裏塞,不溫不涼來了一句:“殿下還是注意些儀態,免得傷了京中娘子們的心——”
“我怎麽就傷了娘子們的心,你且說說。”謝璵挑眉。
“你少在這裏裝模作樣,你還不知道嗎?”賀談元哼了一聲,“今日圍獵,我聽說你可是又大出風頭,似乎還有不少貴女為了見你一眼,巴巴的在觀雲樓上踮足翹首的張望呢。我易家表妹從觀雲樓上回來時同我說,在觀雲樓上那些娘子們各個將你誇得那叫一個天花亂墜。就你這不學無術的,不過靠幾句詭辯讓太學博士語塞了一會兒,怎麽傳著傳著就成了你舌戰群儒了。還有什麽騎射了得,憑你這本事,哪裏就能遠赴邊疆衛國了,我看連前幾年咱們遇上的那個安九娘都比不上。”
“早晚有一日我能比上她的。”謝璵插嘴,“文賦辭藻,你也比不上我。”
“我正想說你呢,你寫得華而不實的花架子,也就能哄哄那些略識文墨的小娘子。”賀談元瞪他。
這下謝璵倒不敢瞪回去,賀談元學的是經國之道,通曉古籍又極擅算學,他閑來無事舞文弄墨折騰出來的東西,在賀談元麵前誠然算不得什麽。隻好哼了一聲:“若論琴學音律……”
“惠文皇後之子、衛博士之甥不曉樂理,那才是怪事呢。”賀談元也將他的話打斷,“有什麽可炫耀的。”
“眾女嫉餘之蛾眉兮……”謝璵佯作哀愁。
“誰嫉妒你了!”賀談元氣得眼睛瞪得更大,“後來你還對觀雲樓的娘子們笑了一下是嗎?”
“有何不可?”
“輕浮孟浪!”
謝璵但笑不言。
“若非如此,為何你那幾個衛家的姊妹都不願嫁你?阿樟說衛家那幾位待嫁的娘子現今提到你,便是滿滿的不屑厭棄。”
“你休要聽他胡扯,我與表姊妹們好著呢,不過她們不願嫁我也是真的——我也不願娶她們。”謝璵彎眼,笑得狡黠如狐。
賀談元無言以對。
“聽說你家中為你訂了門親事?”
方才還咄咄逼人的賀談元立時沒了聲息,直接趴在了案上。
“據說是奉陶晁氏的嫡女?年齒幾何?容貌如何?性情可好?”
賀談元動也不動地趴在案上,打定主意裝死。
謝璵將他強行拽起,瞧見他滿臉緋紅,“嘖嘖嘖,你這副模樣,怕是連晁娘子的麵都未見著吧。”
賀談元一緊張,連平素裏的伶牙俐齒都結巴了,“小、小聲點,這人多……”
這樣一來更是引得謝璵嘲笑不斷,若不是看著金瓊殿人多,隻怕賀談元早就掀了桌案追著他打了。
可笑過之後,他心中卻又被大片的空茫填滿。他扯扯嘴角,將壺中所剩的葡萄美酒飲盡,一個人跌跌撞撞走出了金瓊殿。
上林苑的夜比北宮的更涼,夜空澄明,月如冰,光如水,鋪展三千裏的銀霜,一望無際。他站在月下發愣,一時不知該何去,該何從。夜那麽靜,好像天地和他都凝住了一般。
可思緒卻飄得很高很遠,漫無邊際的遊**,他忽然想起了百裏之外北宮的樓閣,想起了某座樓閣中的某個女子。思念那樣清晰,可記憶卻模糊了,他發現他好像忘了她的模樣。
上林苑的景致遠勝北宮,皇帝自今年開春來這半年來流連忘返。
可這世上許多人都不能任性,包括皇帝,皇帝清楚他不是自己那個生下來便被眾人驕縱著的弟弟,所以當衛太傅第三道催促他回京的上表送到上林苑時,他終究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起駕離開了這裏。
不過這沒什麽,他自五歲起登基稱帝,這麽多年心不甘情不願的時候多了去了,他有什麽理由不習慣呢?他在玉輅上回望上林苑的山影宮樓,自嘲地冷笑。
這時正是春暮,可一路都有未盡芳菲,馬蹄踏過翠蕤,偶有落英輕旋翩然拂過車蓋,鶯啼宛轉,鳥雀的影子輕靈閃過,倏忽又不見。隨行的郎官因春景興致高昂,他們本就是些年輕的世家子,在如春絢爛的年歲,目光追隨著花紅柳綠,競相走馬奔馳。
皇帝在聽著那些少年郎們歡快的聲音,投向簾帳外的目光染了幾分淡淡的空茫悵然,他聽見有人在高歌,有人笑罵,有人談天說地胡吹海吹,馬鞭一揚的破空聲響尖利,馬蹄聲歡快如羯鼓的鼓點——這畢竟都是些少年人哪,他默默地想。
他聽見了自己弟弟的聲音。先是遠遠聽見有內侍尖細焦慮地喊道:“殿下不可隨意下車!”然後依稀又聽見:“殿下不可上馬!”再然後,“殿下慢些——”
那些少年們都哄笑。皇帝聽見謝璵氣急敗壞地吼:“要你管!李昱你舌頭有幾尺長哪!”
緊接著是更響亮的大笑,他這個弟弟哪……皇帝自己都沒有察覺,他的唇角也展露了一絲笑意,若有若無,帶著些許苦澀。
走走停停三五日,行程不算快,可每日行進時謝璵總是策馬在最前方的。有人見謝璵走得這樣急便問他是否是趕著回宮。
他但笑不語。
於是又有人笑言,殿下怕是思念京中俏娘子。
這話才一出口,便看見一向以騎射見長的趙王殿下在馬上回身,飛箭離弦撲來,嚇得那人直接跌下了馬。
但其實,那人說的也不算錯……謝璵在心裏悄悄地想。
他的確是急著回京,或許是因為他在上林苑住不慣,成日裏飛鷹走馬的日子自然是好,可他還是更習慣北宮的草木,但或許,他思念的不止北宮,還有住在那裏的一個人。
那個人此刻在做什麽呢?是當窗理雲鬢?是伏案讀詩書?還是在水榭亭廊中弄弦操琴?是否……也在想他呢?
當皇家的儀仗自景和門浩浩****進入北宮時,他便迫不及待地掉轉馬頭往某個他熟悉的方向去了。
“殿下,殿下——”他的隨行內侍李昱一路急喘著追上,“殿下應當隨陛下一同入承寧宮,拜別過陛下後——唉,殿下等等!”
“閉嘴。”謝璵忽然回頭瞪了李昱一眼。
他勒住了馬,站在一座樓閣之外。
這裏是織雲閣,可在這裏等待他的,隻有空**蕭索。
“怎麽回事?”他幾乎要疑心是自己走錯地方了。
李昱此時追了上來,看見謝璵忙道:“殿下若想見諸娘子,可不能在這兒找了。”
謝璵惑然地望著他。
李昱苦著臉道:“奴婢也是才聽到的消息,說是今年開春,殿下才隨陛下去上林苑後不久,諸娘子便被太妃接進了康樂宮。”
“康樂宮?”謝璵立時攥緊韁繩,“接她進康樂宮做什麽?”
“殿下忘了,今年諸娘子便該十四了——”
“嗯,十四。”謝璵頷首,眼眸澄澈茫然,“十四怎麽了?”
李昱不由唇角抽搐了下,“明年,諸娘子就該及笄了……”
他還想說到了及笄之歲,女子就該定親選親,諸太妃好歹也是阿惋的姑母……
但這些話他都沒能說出口,謝璵直接打斷了他的話,“諸娘子在康樂宮哪一處?”
“啊,在重裕殿。”李昱下意識答。
謝璵直接揚起了馬鞭,策馬奔向了西北方向的康樂宮。
“娘子,趙王殿下歸來了。”
阿惋自七歲起學琴,至今已有七年,琴技愈發精湛,可她在聽到這句話時卻是手一顫,尖銳的滑音毀了一曲原本流暢的《長側》。
“他回來了?”她按住琴弦,抬頭看著前來通報的珠兒。
“回來了。是端聖宮的葛青傳來的消息,殿下隨陛下這一去上林苑,走得可真是久……”
一直站在諸簫韶身邊的一名老婦用力咳了兩聲,打斷她們的話。
這名老婦不過是名女賢人,在女官中品階不算高,壓得過珠兒,卻尚在阿惋之下。
今年阿惋受太妃之命前往重裕殿時諸太妃便授予了她女尚書之職,宮中作司、女侍中之位暫缺,她便陡然成了掖庭地位最高的女官。宮裏許多人都說是因為她有個偏寵她的姑母,仰仗太妃恩賜她才能有如此權勢,對此她唯有苦笑而已。她自小對人情冷暖格外敏感,並不能感覺諸太妃對她有多喜歡,隻覺得這不過是太妃更進一步掌控一切的手段而已。姑母是個厲害人物,她一直都清楚。
這位馬姓的女賢人是太妃派來的,表麵看上去是來襄助她的,可阿惋明白,這是諸太妃打發來控製她的人。所以她乖覺地對這馬氏格外恭敬,將其喚作“馬姑姑”,此時馬氏用力一咳是在暗示什麽她也都懂。
她若無其事地將手按上了琴弦,好像方才什麽都沒有聽聞。
記得諸太妃在阿惋最開始來重裕殿時便和顏悅色地對自己的侄女笑道:“你如今也大了,該知道什麽是能做的,什麽是不能。不為諸氏的顏麵著想,你也該在行事前考慮你的名聲、趙王的名聲,以及肆意妄為的下場。”
下場,這兩個字冰冷,出口後讓當時的阿惋狠狠一顫。
她忽然聽到了外頭的喧鬧嘈雜,心頭一驚,驀然意識到什麽,她顧不得馬氏還在,提起長裙裙擺衝了出去。
重裕殿外,謝璵正同阻撓他的人爭執。
也說不上是爭執,那些宦官義正詞嚴地不許謝璵入內,謝璵似乎有幾分不耐煩,幾番作勢要策馬強闖。
“阿璵!”逆著光,她不是很能看清他的容顏,半年不見她猜他必定又高了些。
“你果然在這兒!”謝璵看見她,握著馬鞭的手揮了揮,可他還沒來得及再多說什麽,馬氏便出現,用高大的身影將阿惋擋住。
“此乃康樂宮,望殿下勿要亂闖。”
謝璵撇了撇嘴,但見到阿惋也不與這個老婦計較什麽,隻笑道:“孤不亂闖,那請收下孤的名刺,孤正兒八經來拜訪成嗎?”
馬氏依舊正色回絕,“《禮記》有言:‘男女不雜坐,不同施枷,不同巾櫛,不親授。’”
謝璵語塞,隻得恐嚇道:“你們這些人再攔著孤,孤便叫人把你們都拖下去揍一頓。”
依謝璵的身份,殺了這些人都不是問題。
可馬氏反倒上前半步,“還請殿下為諸娘子清譽著想。”
清譽,這並不是謝璵第一次聽到這個詞,可此時聽聞,這二字卻仿佛是針,不輕不重地紮下,讓人很不舒服。他皺了皺眉,忽然心頭萌生了黯然。
風卷著春末的落花拂過,有幾片不知名的花瓣糾纏在了謝璵的鬢角,他將落紅掃去,陡然間意識到了什麽是時光,“那麽,阿惋,你是不想見我嗎?”他問。
阿惋被馬氏擋著看不見謝璵的身影,也不知他說出這句話時是怎樣的神情。
她怎麽會不想見他呢?可是——她看了眼馬氏,她見不到他啊。
如果是幾年前的謝璵,依他的任性肆意,應當沒有誰能阻住他的腳步吧——阿惋默想。可是現在他卻問她想不想見他,她實在不知該怎樣回答。
那邊謝璵在皺眉,這邊阿惋也蹙起了眉心。
最終她實在不知道答案,索性轉身,直接回去了。若他想見她,沒有誰能攔住,若不想見,倒也罷。
在場諸人見阿惋走了回去,都長舒口氣,唯獨謝璵覺得索然又失落,滿腹無趣地打馬而去。
承沂侯已經有許多年沒有夢到那個女人了。
他知道這隻是一個夢,因為她的死給他留下的痛苦太深,已然烙印進魂魄,所以他哪怕是在夢裏都還記得,她已經死了。他看著夢中的她一步步向他走來,明眸青絲恍如昨昔,他以為他會哭,會相顧無言淚千行,但當她真的走近時,他反倒覺得很平靜,好像她的到來理所當然。
“你來了。”他輕輕說,如同隻是短暫的分別,現在她回來了,他們又可以長相廝守。
夢裏的她莞爾,然後……
然後這個夢就此終結。
他恍然驚醒,映入眼中的是自己的書齋,他是在伏案辦公時不覺睡著了。可他看見有一個女子正向自己走來,身形與夢中重疊,他下意識喚了聲:“阿姌。”
緊接著他猛然醒悟,這正走來的女子並不是關姌,她雖然也是他的妻子,可她姓楚。
楚夫人像是沒有聽到承沂侯方才的錯語,她從容走來,舉止得宜,多年侯府的浸染,早將昔日落魄狼狽的楚家庶女打磨成了優雅精致的婦人。
“君侯為政事勞累了一下午,可要用晚膳?”她問道,瞥見承沂侯衣袖褶皺,於是耐心地俯下頭去為他整理。
承沂侯懶懶垂眸,看到了青黑雲鬢中一星半點的銀光,“秋荻哪,你也老了。”
楚夫人毫不在意地微笑,“妾知道。”
她並不算是一個很美的女子,歲月更是侵蝕掉了她本就不多的清秀,她與關姌是天差地別的兩個女子,記憶中的關姌永遠明麗嬌豔如薔薇,而楚夫人卻已是秋日裏漸漸發黃枯皺的一片葉——可是楚夫人可以坦然麵對自己的衰老,而關姌……卻連老去的資格都沒有了。
“我記得初見你時,你還隻有十幾歲,那時鬢角雖未有銀霜,頭發卻是幹幹黃黃的,不好看。”承沂侯笑道。
楚夫人很少聽承沂侯說起往事,略有詫異,順口接了下去,“楚氏作為士族本就不如衛、賀幾門顯赫,妾又隻是旁支庶女,那時比起平頭百姓不過是衣食稍足了些,哪有心思打理長發?”頓了頓,“那時妾的母親還身患重疾,若不是君侯下聘於妾,隻怕阿母早已……”
“我那時不過是見你可憐而已。”承沂侯道,“先帝要我娶妻續弦,為我指婚楚氏,楚家女子那麽多,我總要選一個的。”
“君侯隻是隨意挑選,卻使妾的人生地覆天翻。”楚夫人肅然,“無論如何,妾對君侯心存感激,不敢忘恩。”
他們這對夫婦,縱然沒有情愛,也相敬如賓多年。
“秋荻,我使你的命運改變,未必是好事哪。”他若有所思,“我所處的位子,不安全,若有一日我萬劫不複,便要累得你也同墮煉獄了。”
“君侯何出此言。”楚夫人心中微微一凜,“君侯這些年來在朝堂上步步為營,妾隻覺得這些年來衛氏的鋒芒已大不如前。”
“那你說說,你對而今朝局有何見解?”承沂侯把玩著案上硯滴。
楚夫人想了片刻,答道:“兵者,國之利器。近年來君侯與衛氏都對禁軍的統領權爭奪不斷。光祿勳、衛尉皆聽命於君侯,可南軍並非盡握於君侯之手。”說到此她皺了皺眉,“虎賁郎、羽林郎中不少衛姓勢力滲入,相比起來,北軍則完全聽命於桑陽衛氏,北軍五校皆是衛氏親族。但,也不算糟,文帝時便不停增加南軍勢力,惠帝也有意平衡南北軍實力,南軍編員近乎三千人,君侯若與衛氏真有一戰,未必會輸。何況南軍雖依古稱名為‘南軍’,實際上卻是守衛位於帝都北部的皇宮,北軍則被一分為二,一半駐城北,一半駐城南,如此布置不利北軍。動亂若起,南軍便首先可控製皇宮,皇宮才是國之樞紐,無論是天子,還是趙王,都在皇宮……”她愈說到後麵聲音愈低,但吐詞仍舊清晰。
承沂侯讚許頷首,楚夫人便繼續說了下去,“兵戈之事,輕易不起,而今當著眼的,還是朝堂。依妾愚見,桑陽衛氏雖在朝堂根基深厚,可君侯多年經營,也未不能平分秋色。禦史中丞、司隸校尉、尚書令位高權重,‘三獨坐’之官盡為衛姓,可底下掾屬卻有不少是君侯的人。九卿之中也有君侯的勢力廣布。士族中有隨陰杜氏及潮義潘氏忠心玉君侯。在地方上衛氏一族的勢力過於分散,而君侯身為天子叔父,有各地宗親王國支持。君侯姓謝,便是最大的優勢。”
“秋荻,你是個很聰明的女人。”承沂侯道,用的是讚許的口吻,“你的目光早已跨過了宅院望向了更高遠的地方,這很好。”
楚夫人抬頭,卻並沒有從承沂侯的眼眸中看到欣慰,她看見的是他眸中的歎息。
“可惜,你終究看不到埋藏在更深處的東西,那些藏在陰影中的陰謀……”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鬢發。
“君侯究竟在憂慮什麽?”楚夫人忍不住問道。她也不知道是什麽時間,承沂侯便開始心事重重。
“秋荻,你以為諸太妃此人如何?”他不答反問。
楚夫人不明白為何承沂侯會忽然提起諸太妃,她對這個女人了解並不多,隻知道她有著一張酷似關姌的臉,一顆可怕的野心,“所知不多,妾隻覺得她行事果毅,魄力心性非常人所及,卻是失於浮躁。”
“諸千英是個膽大妄為的人。”承沂侯喃喃,“這我早該知道的……真希望我不會因自己的失誤,遺禍千古。”
夜將臨,黃昏一點點黯淡,殘月如鉤,光芒微弱得可憐。承沂侯看了一眼楚夫人,淡淡道:“去將燈點上吧,得有些亮光,才能叫你看得清楚。”
承沂侯說,不願自己成為蕭國的罪人。
每一個入仕的人心中,最初渴望的想必都是名垂青史。
可當他死後,在史冊上他還是不可避免地被書寫成了奸邪無知的小人,他曾掀起惠帝繼位之初的那場動亂,寂寂十餘年後,又再度複起操縱了安帝一朝前期的風雲變幻,然後猝然死在了兵燹前夕,留下重重迷雲於後世解讀。這一生和諸太妃的糾葛在稗史野文中被反複解讀渲染,真相被掩埋——無人願去發掘。
承沂侯說他不願成為罪人,純屬多慮,因為暗處的陰謀不為人知,所以他連留下罵名的機會都沒有,就倉促離去。
清安十五年五月三十,承沂侯的車馬駛入了北宮。
承沂侯知道諸太妃是個有野心、有魄力的女人,從前他欣賞這樣的女人,這樣的女人有資格成為他的助力。然而隨著諸太妃一步步發展自己的實力,他逐漸意識到這個女人有多麽危險。這些年來承沂侯與衛氏一族明爭暗鬥,可現在他覺得,或許桑陽衛氏那些老奸巨猾的狐狸,都沒有諸千英可怕。
如往常一樣,諸太妃在她的寢殿接見了他。此時清晨,諸太妃正慵然梳洗,她見承沂侯時也不設帳幔屏風,一邊綰發,一邊懶懶開口,“君侯來得好早。”侍兒捧來了繡著鳳凰牡丹的絲羅襦裙,她從容更衣,年近四十的女子,舉手投足間仍舊風情嫵媚。
她本來就是謝愔的女人,大家都心知肚明。
“妾請君侯考慮的事,君侯可都想清楚了?”她執眉筆對鏡畫眉,鏡中盈盈一笑對承沂侯問道。
承沂侯看著鏡中朦朧的笑靨,下意識想起死去多年的關姌,但雖形似,卻終究不是那個人,他在心底歎息。
“你執意如此嗎?”他目光有些散漫。
諸太妃將眉筆放下,轉過臉來直視著承沂侯,“妾以為前幾回同君侯說得已經很清楚了,妾已無路可走。”她放柔了神情,“君侯就不憐憫妾嗎?當年珣兒被推上皇位時,妾就已經不能回頭了。先帝駕崩時妾並無什麽野心,隻是當時情形容不得珣兒不登基。可誰知珣兒才坐上皇位不到一個月,端聖宮便傳出什麽先帝遺腹子的消息!若不是這個孩子,一切怎會到如此地步!這些年的情形,君侯也都瞧得清楚,衛氏一族容不下我母子,他們勢必要擁立趙王登基,到時候我們母子——甚至是君侯都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她悲戚道:“皇長子的夭亡勢必就是他們下的手。下一個,或許就是皇帝——當年趙王出世,衛之銘逼我在南北兩軍及百官之前立誓,要珣兒死後傳位趙王。真是笑話,想必衛氏一族也不會老老實實等到珣兒安然終老。與其死在他們手上,妾寧願搏一條出路。”
“你還真是一個賭徒。”承沂侯掐住她那張嬌豔仿佛不曾老去的臉。
“妾也是被逼的。”諸太妃輕輕在承沂侯耳畔吐氣,“賭徒可要大膽,君侯的勇氣不會比妾一個婦道人家還要小吧。”她眯起眼。
“你哪裏是什麽尋常的婦道人家——”他微笑,繼而變臉,猛地甩手,“將蕭國數萬子民推向絕境以換來一場未知勝負的賭局,若一子不慎,便是王朝傾覆。”
“王朝是什麽,天下是什麽?”一室的宮人不知何時悄無聲息退下,這裏隻剩了他們兩個人,晨時熹微的光鋪不滿昏暗的寢殿,銅鏡幽幽聽不懂他們的話語,“妾隻知道妾的世界就那麽大,認識的人就那麽多。君侯方才說蕭國數萬子民,可蕭國的數萬子民,與妾又有什麽關係?”
承沂侯無言以對。
諸太妃站直身子,她的語調森冷如寒夜冰霜,“越國皇族與衛氏一族仇怨深久,引越國發兵蕭國南境,以此拔除衛氏一族南境勢力,再引東南梁國攻越,屆時南境一片混戰,依仗隨水之深、騰山之險,亂軍一時無力深進,而守衛帝都的北軍有出兵禦敵之責,到時必會被派遣——三軍混戰,我們便可漁翁得利。衛家戰後必定元氣大傷,到時君侯想要鏟除衛氏,不就輕鬆了很多嗎?”
承沂侯看著諸太妃的眼眸,久久不語。
以國為棋,再沒有比這更大的手筆了。
他在最初從安長雲身邊見到那個藍裳雙鬟的姑娘時可想不到,這個女人骨子裏會有如此瘋狂。
“這場賭局君侯參不參與,是時候給妾一個答複了。”諸太妃湊近承沂侯。
“鏟除衛氏……”承沂侯勾了勾唇,“聽起來很值得期許哪。”
“現在便是最好的時機——”她在他耳畔呢喃,有如蠱惑,“君侯有沒有想過你的妻子,她姓關名姌,她孤獨地躺在地底下,至今都未曾瞑目呢,她在等君侯為她報仇——”
二十八年前,關姌死於宮變的亂軍之中。
短刀快準狠地刺入髒腑,刹那的劇痛讓人神智有片刻的空白。
依稀感覺到的,是鮮血的灼燙。他抬首,看見諸太妃站直,一步步後退。
“你……一開始就沒有打算給我考慮的機會。”承沂侯捂住傷口,神色猙獰。
“因為妾一開始就知道,君侯不會答應。”諸太妃冷笑,“妾了解君侯勝過世上的任何人。”這麽多年來仰其鼻息,用盡心思揣摩他的喜怒,生怕他背棄她和皇帝,使他們母子就此萬劫不複。
袖裏藏著的刀長不過三寸,可諸太妃方才那突如其來的一下刺得太狠,幾乎要貫穿胸腔,承沂侯捂住傷口,臉色煞白。
諸太妃複又坐下,在距承沂侯十步遠的地方拾起梳篦,優雅從容地梳頭,“如果妾打聽到的消息沒錯,君侯想必已經秘密調人預備對妾下手了,對嗎?君侯雖看似不易近人,可實際卻比那博通儒術的衛之銘更為仁慈,對嗎?君侯不忍南境子民陷於戰火,便隻好舍棄與妾多年的情分,對嗎?”她一段話說了三個“對嗎”,每一次說出這二字,都含著惡意的嘲諷,“讓妾再猜猜君侯之所以還沒有動手的緣故。君侯生於皇家自幼習禮教,不願師出無名。妾好歹是皇帝生母,你總不能悄無聲息殺了妾。通敵賣國之事一來太過駭人,若讓人知道會折損皇家顏麵,二來,君侯也沒有抓到證據。妾猜,君侯大約正在苦惱該以什麽罪名來賜妾一杯鴆酒呢。”她張開雙臂,紫絲上襦的衣袖沾染了大片鮮血,“妾自忖實力不及君侯,隻好先行動手了。”
承沂侯驀然竄起,一抹雪亮的光向諸太妃飛速閃來,她未曾防備到承沂侯還有這一手,猝不及防下急急後退躲避,被妝奩絆倒,就勢一滾,避開刀光後大喝,“來人!”
候在屏風外的是一群喬裝的武者,此時聽到動響一擁而入。
承沂侯片刻也不耽誤,在諸太妃閃避讓出身後軒窗時抓住機會,破窗而逃。
“還不快去追!”諸太妃連忙大喝,“絕不能讓他活著出康樂宮!”
承沂侯是習武之人,統兵多年未曾懈怠刀劍,如今雖受傷,那些武者卻也一時奈他不何,隨承沂侯一同入宮的衛士就守在殿外,亦紛紛上前拔刀參戰。
康樂宮成為了戰場,兵戈聲清脆,聲聲震懾人心,朵朵血花開在繡罽紋簾之上。等閑宮人早已被撤下,康樂宮的宮門緊閉。
誰也不知道諸太妃在康樂宮的暗處藏下了多少個武者,一個人倒下便會有另一個人殺出,這場刺殺顯然蓄謀了很久,就是要讓承沂侯死在此時此地。承沂侯隨行的衛士也個個身手不弱,加之承沂侯已然察覺出諸太妃的危險,進宮時所帶的護衛隨從比平日的兩倍還要多。一時間雙方僵持,勝負未明。
然而承沂侯受了傷,勢必不能久戰,可是逃不出去了……這樣的念頭在他腦子裏盤旋。
康樂宮的宮牆高大,就如同一個囚籠,縱插翅亦難飛,宮門鎖死鎖住了生的可能。縱然他靠這些忠心的護衛殺出了康樂宮,又能如何呢?北宮那樣大,這裏是諸太妃的勢力所在。
他逃不出去的。
想到這時他眼睜睜看見自己身邊最近的一個護衛被弩箭射穿,這還是一個很年輕的兒郎,就這樣被釘在了廊柱上死不瞑目。
弩機,是軍中才有的武器——他忽然意識到了這點。
緊接著他聽見風聲呼嘯,弩箭狠狠貫穿了他的腹部。他倒地,被人一湧擒住。
一柄長刀毫不猶豫地向他砍來。
“慢著——”諸太妃喝止住了那個人。她向承沂侯款款走來,蓮步娉婷,盡顯儀態,“君侯身份貴重,哀家可以讓你說出你的遺言。”她用穿著岐頭履的纖足挑起承沂侯的下頦,滿是輕蔑嘲弄。
這個男人曾讓她俯身侍奉,她如今折辱他一番也不為過。
“你已經……開始動手了?”承沂侯咳出一口血,啞聲問。
“不錯。”諸太妃笑,“說起來哀家還真是佩服你,情報那樣仔細精密,若不是被你察覺出了端倪,你以為我會將大計告訴你還給你‘考慮’的時間?哀家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聯合你,密使已派往越、梁兩國,效忠於你的潮義潘氏已歸附哀家,平南郡也早有哀家的勢力布下,謝愔,你已挽回不了什麽了。”她笑靨愈發的美,“你的死也是哀家一早就籌謀好的,哀家的計劃,可不止同你說的那些。”
然而她說的話,承沂侯已經聽不見了,大量的失血讓他的神智開始恍惚,他的目光迷蒙,望向諸太妃時低聲呢喃著什麽。
諸太妃側耳彎腰,她總算聽清了承沂侯是在說,阿姌、阿姌……
諸太妃的目光有一瞬的黯然,這個男人,到死都還記得關姌。
她究竟有什麽好,值得你記掛這麽久?
她不知道謝愔和關姌之間有怎樣的故事,她甚至從未見過關姌,隻知道她們有著相似的一張臉,隻能從謝愔偶爾的隻言片語中,去推斷那個早逝女子的性情。
對於關姌,她說不清是嫉是恨,抑或是羨。
片刻怔神,她竟不由想起了與謝愔的初見。
初見隔了二十二年的歲月,從平南邊境第一次來到帝都的小丫頭在帝都的繁華中目瞪口呆,她見到了那個衣冠華美的貴胄,他英俊得讓她以為是天人謫臨,那時的他在醉酒中將她錯認,下意識輕輕喚了一聲,阿姌……他吐出這兩個字時的眼波,是她從未見過的溫柔。
“阿姌……”他輕輕說。
她注視著謝愔,這是她第一個男人,她看著他時眼眸中神色複雜得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
“阿姌,你在嗎?”大約是回光返照,這句話或許會是承沂侯謝愔此生最後的一句話,他距死亡已不遠。
諸太妃知道,他是將自己當成了關姌。她心念一動,下意識更低俯身,“我在。”
利刃的寒光突如其來撲來,諸太妃後仰,卻已躲不過,火燒一般的疼痛讓她恐懼,她大叫,按住自己的臉,黏膩的鮮血正爭先恐後地湧出,洗去脂粉紅妝,將一張美人麵染成了羅刹。
“你不配。”這是謝愔最後的一句話。手一鬆,短劍落地。他無比的疲憊,他終於知道為什麽前些日子他會夢到關姌了,因為人世太苦,她來接他了。
這一場漫長的思念,終於到了結束的時候。
承沂侯的屍首,在五日後桑水中發現。據承沂侯隨行的衛士說,承沂侯墮水是因為拉車的馬匹忽然發狂,於是拖拽著馬車一起跌落了水中,他們有心相救,奈何水急,無力回天。
於是掌權數十年威懾朝野的承沂侯便這樣出人意料又輕而易舉地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