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去哪兒?”
當阿惋聽到謝璵這個問題時,她不由怔住。她跳下軿車,目光緩緩流轉於宮外的一草一木之上,其實這一切的風景與宮內並沒有什麽不同,樟木依舊夾道青翠,紅楓依舊血色褪去隻餘枯枝,紫藤垂落眼前,枯萎卻又優美的姿態與宮中並無兩樣,抬頭看天穹的流雲金陽,其實也仍是宮裏的模樣。她回望,看見遠處隱於樹木枝杈之後的高大宮門,心底才恍惚生出了真實的喜悅——原來她真是出宮了,現在她眼中所見的,是另一番世界。
可是該去哪兒,六年未踏出宮門半步,她現在陡然脫離了北宮,反倒無所適從起來。
謝璵及安瀲光見她踟躕,於是紛紛忙著出主意,將帝都好玩有趣的地方幾乎都說了個遍,阿惋從來不知道原來帝都竟這麽大,有這麽多的景致可以供人遊玩。
可他們口中說出的地名,她幾乎是一個也沒有聽過。
她用力抿了抿唇,“我想……回家。”最後兩個字被她小心翼翼地說出,輕得就像一片楓葉墜下的聲音。
七歲時她跟隨邱胥乘車入宮,偷偷掀開簾角望見的寧永巷似乎是一個遙遠的夢,她太久沒有見到那裏的石磚烏瓦,幾乎要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曾在那裏長大。
謝璵和安瀲光聽到這個答案俱是一愣,不過謝璵反應比安瀲光快,“好,那咱們就去你家!”他平日裏出行宮門無忌,也並不在乎去哪兒玩,既然此時阿惋說想要回家,那他就陪她去好了。
安瀲光輕頷首,“聽說舅父已不在人世,但幾位表兄、表姊還在,我正好去拜見。那你還記得你家怎麽走嗎?”
阿惋努力想了很久,隻能回憶起一條模糊幽暗的路,她順著那條路離開,但卻忘了該怎樣回去。
“沒事,你不記得也不礙事的,好歹你父兄都是正經仕宦,府邸總能打聽到的。”他跳上車,朝阿惋伸手,“走,我帶你回家。”
自阿惋之父諸成去後,本就在朝堂上算不得顯赫的諸氏一族更是徹底落沒了下去。起先諸太妃還欲扶植外戚,將與她有血緣親的侄兒栽培成能為她效力之人,可漸漸她發現比起她的兄長,這幾個侄兒更為無用,她雖授予了他們高官顯位,可他們卻不知該如何利用職權,反倒在朝堂傾軋中節節退敗,時日久了,諸太妃便也對這些庸才不抱期望,至今日時,阿惋的兩個兄長在朝堂上已被排擠到幾乎難以立足的地步,一個僅在記室令史的職位上碌碌無為,另一個成為司空長史無所事事。
要找這兩個無名閑官的府邸不算易事,謝璵以宗親之尊親自駕車,一路多方打聽總算找到了寧永巷深處的諸宅。
軿車停下,阿惋掀開車簾從車內走下。隻望了一眼周遭的景色,那些陳舊的記憶就仿佛忽然間蘇醒,過往的一幕幕轉瞬清晰,與眼前所見重疊。
謝璵上前叩門,許久才出來一名老仆顫顫巍巍地打開門走出,眯著眼仔細看著他們三人,語氣頗為不耐,“你們是何人?”
謝璵輕笑一聲,“煩請通報你家主子,有親族前來拜訪,請你家主人見上一見。”
諸姓從前出身不高,窮親戚不少,諸成父子蒙太妃之恩被授予官職後,常有遠房親族借故來投奔,更兼老仆見識淺薄,認不出謝璵等人的身份,隻覺得又是三個來混吃喝的人。輕蔑一哼,口上應著好,實則卻並沒有再理會他們的意思。
眼見著諸府大門又要關上,謝璵又慢慢補充了一句,“若你家主人不願見我們,那請他們莫要後悔——”他話音未落,老仆隻覺自己眼前一亮,一枚深翠的玉佩被遞到了他的眼前,“這是我等給你家主人的拜禮。”
那雙老眼雖已昏花,但玉佩入手的溫潤感總不會錯的,他立時反應過來這必然是宮內的玉飾,這諸家的親戚,除了平南郡的落魄商戶,可是還有宮中的人哪——他心中一凜,忙雙手捧著玉佩快步退下,不一會兒折返,恭恭敬敬為他們引路。
“徐伯……”阿惋走在最後頭,輕輕喚這個老者,她還記得他,他在她小時候曾背著她去折枝上新開的花。
可老者並沒有聽見,他正忙著一麵領路,一麵回答安瀲光的問話,喋喋不休地將他主人近年的概況說與安瀲光聽。
“徐伯老了……”她喃喃自語。
“人總會老的。”謝璵聽到了她的話,便道。
“是啊,都會老的。”阿惋頷首,仍注視著老者的背影,“徐伯老了,隻怕背不動孩子了。”她對謝璵笑了笑,“我小時候他常背著我四處玩。”
謝璵點了點頭。
“小時候我覺得自家的庭院很寬闊,我在庭中放紙鳶,常跑得氣喘籲籲,隻在心中感慨院子為什麽這樣大。我隱約記得阿母還在的時候,她最喜歡坐在窗下看我跟著乳母放紙鳶……”這些話,她不知是說給誰聽。
“東楹柱那應當還能見到一道缺口,那是小時候二哥和我玩笑,要把我丟到井裏去,後來阿父氣得追著二哥要打他,誤砍了柱子……”童年時被兄姊所不喜,那些惡意的作弄或傷害,而今她隻笑著以“玩笑”二字輕描淡寫地帶過。
“大哥、二哥。”腳步忽然頓住,那些回憶被打散,她忽然間又想不起年幼時的兄長是什麽模樣了,因為,她看到了如今的他們。
那是兩個穿戴著整齊官服的男子,懷著惶恐謹慎在楹柱下戰戰兢兢地站著,歲月在他們的臉上添上了衰老與疲憊,他們身為官吏自然也曾在百官朝會或祭禮上見過趙王的容貌,於是在見到謝璵他們後立時飛奔上前下拜行禮,“拜見趙王殿下——”
謝璵生來地位尊貴,也不是沒有受過年長者的禮,但眼下拜他的人是阿惋的兄長,他不禁有些窘迫,下意識退後了一步,“你們起來!快起來!”
“諾諾。”這二人又趕忙站起,仍是賠笑,絲毫不見訕訕,“殿下親臨寒舍,當真是蓬蓽生輝。我兄弟二人駑鈍,竟未能提前知會殿下駕臨,望殿下恕罪。還請殿下進屋暫歇,容我二人備下茶水。”他們與謝璵從未有過交集,雖一時也摸不清趙王為何蒞臨諸府,但他們之間的身份有雲泥之別,那麽費心討好謝璵便是他們首先該做的了。
阿惋看見兩位兄長身畔還跟著兩名婦人,想必便是她的阿嫂。記得她七歲進宮時長兄斷弦多年,二哥尚未娶妻,她離開諸府六年,他們都已有了自己的家室了,她看見有個三四歲的孩子跟在婦人身後,還有一個婦人懷中抱著一個似乎不滿百日的嬰兒,那想必便是她的侄兒,她心裏覺著喜愛,便上前幾步去逗弄婦人懷中那孩子。
“這位是……”阿惋長兄諸平泰一時間竟沒有認出自己妹妹的容貌,反倒去問謝璵。
謝璵挑眉,“令史不妨好好想想。”
諸家兄弟仔細想了許久,最後苦著臉道:“殿下可莫要捉弄我兄弟二人了,這人——我們的確不認得。”
阿惋怔住,僵在原地。
原來即便是這世上與她血脈最是親近的親人,也會將她忘卻。
謝璵冷笑,“諸令史好記憶,連自己的同父女弟都忘了。”
“這、這是……阿惋?”諸平泰與二弟諸辭皆是愕然,驚慌打量阿惋的麵容。這些年他們或多或少聽說了他們那被送進宮的幼妹很是受趙王喜愛,隻是他們早就忘了這位當年被他們輕視的妹妹是何模樣,更想不到她竟還會回來,此時大驚失色,倒不是因為認不出妹妹心有愧疚,而是怕就此得罪了趙王。
“無事。”阿惋勉強笑笑,“我離家時尚是孩童,如今身量容貌都有改變,大哥認不出來也屬正常,何況我還做了男裝打扮。”
“是是是。”諸辭忙點頭,“娘子與孩提時大有不同了,容貌愈發秀麗,這換了男裝,更是別有俊俏,親兄長都認不出來了。”
這樣奉承的話,從前他們從來不會這樣對自己的妹妹說。阿惋黯然垂眼。
“那、那這位是……”諸平泰有些膽怯地看著安瀲光,生怕自己腦子不好使又忘記了什麽不該忘的大人物。
安瀲光輕哂,揖身,“見過二位表兄。”
“表兄?”諸辭愈發糊塗。
諸平泰細想了片刻,終於恍然大悟,趕緊上前分外殷勤地揖身還禮,“原來是平南四姑母的女兒。快快請進——”
安瀲光點頭,跟在謝璵身後進了屋,一雙眼卻稍稍眯成了銳利的弧度,若她沒有聽錯,方才諸平泰在說起她的母親,她的身份時,話語中藏著無可磨滅的畏懼與……祈盼。
屋舍內的寒磣讓阿惋略有吃驚。她的兄長在朝為官,府邸斷然不會簡陋如民舍,可與尋常官宦的府邸相較,這諸家未免也太過窮酸了些。她分明記得七歲那年她離開諸家時,家中的布置還比現在要好些,而今卻隻餘下大片的空**,瞧著讓人心中發冷。
阿惋他們三人進屋後落座,茶水果品的招待自然是少不了,可做這一切的卻是她兩個嫂嫂。她記得年幼時家中還有奴仆數十人,而今除了一個老去的餘伯,她連一個下人都沒有看到。
是她在宮內生活多年習慣了天家富貴,忘了自己家本就清寒,還是諸家真的在她走後的這些年裏迅速的衰落?
兄妹重逢,卻都有些訕訕。諸家兄弟怕得罪他們,於是不停笑著沒話找話,看著他們衰疲且卑微的一張臉,阿惋覺得心酸。她感覺自己像是個陌生人,狐假虎威地借著太妃和趙王的風光來到這裏,專程來嘲諷這本就落魄的二人。
“大姊和二姊這些年過得如何?”她問,盡量柔了語氣。
“好得很,蒙太妃、陛下及娘子的庇佑,她們二人而今在夫家過得可威風了……”諸平泰張口便道。
諸辭到底年輕幾分,聽了哥哥這話,下意識用古怪的神色看了諸平泰一眼。
這一眼的情緒波動被謝璵給察覺,他掃了諸平泰一眼,眸中並無什麽威嚴,卻讓諸平泰感覺到了心思被看穿的恐懼,一時語塞不敢再說下去,謝璵朝諸辭輕輕頷首,“還請長史說一說諸家眾位娘子而今過得如何。”
諸辭看了眼諸平泰,目光中頗有些踟躕,但他是諸成年紀最小的兒子,在諸家子嗣中排行第四隻比阿惋年長而已,是以自幼被嬌寵,又與兩位姊姊最是親密,終究還是咬咬牙狠下了心來,對阿惋淒愴道:“不瞞妹妹,你二位姊姊,都備受夫家欺淩。”
阿惋聽他親口將這事說出,有些唏噓,但並不意外。她兩位姊姊出嫁時阿父還活著,那時諸太妃也願意幫襯著娘家,所以諸家在帝都雖不算高貴,但她的姊姊好歹也嫁了兩位身份不低的郎官。而今諸家落魄成這樣,她的姊姊在夫家沒了娘家做依仗,過得不好也屬正常。
她忍不住喟歎,問:“苦了兩位姊姊,太妃可有過問?”
諸平泰艱澀低笑,索性也不再壓抑隱藏什麽,“太妃哪裏還會管我們?妹妹好福氣,被接進了宮中,而我們這些做兄姊的,卻已被太妃忘了。也怪我們駑鈍,無法討太妃歡心。”
諸辭聽兄長之言,愈發悲憤,他年輕耐不住脾氣,竟撲到安瀲光麵前,“安家表妹!算表兄求你,求你在四姑母的麵前為我兄弟二人說說好話,往年之事那是上輩人的錯,與我兄弟全無關係,求她在太妃麵前為我們說幾句話。”
這懇求來得突然且突兀,安瀲光都嚇了一跳。
什麽是上輩人的錯?
為何要借諸夫人之口去求太妃,諸夫人說的話,太妃就一定會聽?
阿惋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阿父死的時候,她縮在屏風下,聽見邱胥在阿父病榻前為太妃傳話。
你該死!
究竟是怎樣的仇怨,才會讓一個妹妹希望自己的哥哥去死。
上輩人之間究竟經曆過什麽。
諸太妃為何深恨她的父親,卻又能對諸夫人言聽計從?
阿惋朝安瀲光看去,而對方眼眸中也清楚地寫著茫然。
關於諸夫人的部分經曆,自幼養於母親膝下的安瀲光或多或少還是知道些的,她不比阿惋,記事時母親便已是墳中白骨,又不為生父手足所喜。
她知道自己的母親出身並不高,這出身不高指的不僅僅因為諸夫人有一個三代行商的家族,更是因為……她的母親曾為娼妓。
那時她的父親因平南安氏的蔭蔽,才及而立便有了伏波將軍的封號,在平南郡自然是顯貴無比,貴胄家的公子看上貌美妓女,攜回家中也不過是做個尋常家姬罷了。至於她的母親是如何成為而今鎮南將軍府的如夫人,她的姨母是如何攀龍附鳳成為太妃,其中的曲折艱辛,她無從知曉,隻能憑著自己的臆測或借零星的線索來推斷。
“那幾個孩子又胡鬧了。”諸太妃在收到內侍通報的消息後,忍不住淺笑著對自己的阿姊道,語調間盡是無奈又好笑的溫和。
她並不是一個暴戾急躁之人,偶爾諸太妃也會有身為長輩的溫柔慈愛,隻是她素來偏心,溫柔慈愛從來隻對著她喜歡的後輩,譬如說那個早殤的長壽、譬如說她的侄女安瀲光。正因為對安瀲光的偏寵,所以在聽到安瀲光、謝璵又私自出宮的消息時,她也不十分憤怒——她還不知道跟著他們出宮的還有一個阿惋。
諸夫人卻對自己這個女兒沒有妹妹那樣的耐心,當即道:“阿九在菹城不像話倒也罷了,如今來了帝都還是這般劣性,她被她父親驕縱太過,我這個做母親的竟在她麵前難以立威,還請你借著太妃的身份好好整治她一番,否則我真怕她會惹出什麽亂子不成!”
諸太妃笑著搖頭,“阿姊不必太過嚴苛。”
“瀲光終究是個女子。”諸夫人重重道。
“好好——”諸太妃笑著妥協,“待瀲光回來我就替你罰她——隻是她現在去哪兒了咱們都不知道。”她轉過頭去問那報信的內侍,“你知道他們往哪兒去了嗎?”
那內侍是個實心眼辦事又利索可靠的,當真一板一眼答道:“奴婢無出宮令牌,故而並不知安娘子及趙王殿下去了哪兒,不過趙王的行蹤,端聖宮素來是極其上心的。奴婢前去端聖宮打聽,得知安娘子及殿下似乎是往諸府去了。”
“諸府?”諸太妃的聲音一顫。
太久沒有聽到這兩個字了,她記得兄長在這世上還有幾個子女,她有意放任不管。有時她自己也在想,她任那幾個沒有頭腦的侄兒在帝都宦海中一沉再沉,究竟是因為已徹底失望不再期盼諸氏能有人才襄助於她,還是因為她心底仍在恨著長兄諸成?
“你退下吧。”她冷冷地吩咐那內侍。
內侍自以為辦好了差事,卻沒料到什麽賞賜也沒得到,還不知怎的惹怒了太妃,隻好訕訕退下。
室內許久無語,一個“諸”字觸到了她們這一對姊妹的禁忌,許多淒慘、不敢回想的過往,都在各自的腦海中重新翻湧。
諸太妃抬眼看著自己的阿姊,她記得諸夫人說是不再怨恨,可她卻是不信的。怨恨這種東西多半是要刻入骨髓穿入腸腑,怎麽會說不恨就不恨了。不說別的,隻說諸夫人因諸成失去的名節,就永遠也無法找回了。
“阿兄,他死了有多少年了?”諸夫人緩緩問。
“大約六年吧。”諸太妃答,繼而又冷笑,“咱們當初被他趕出諸家,都以為自己會死在他的前頭呢,可到頭來終究是他死於憂與疾。”
“是啊……”諸夫人雙眸空茫,好像眸中仍映著那場二十八年前平南郡的大雪,“那年的平南郡不知怎麽,竟是那樣的冷,阿父新喪,我們姊妹二人被諸成——”憶及往事,她連“阿兄”二字都下意識不願說出口,“被他給逐出了家門,身無錢緡,隻能掘城外野菜為生,可很快冬天就來了,我記得有一次一覺醒來我便發現你不見了,驚得我四處去找,後來才從一尺厚的雪裏將你挖了出來。雪下得太大,睡夢中不知不覺便將人都給埋了……”
諸太妃長睫半垂,時隔二十八年,但她仍無法忘記那場大雪的冰冷,她那時隻有八歲,被阿姊抱在懷中,可寒意依舊無孔不入地滲進骨子裏。
也就是從八歲之後,諸太妃開始無比的畏寒,做了太妃後每年冬臨都要製狐皮貂絨的裘衣禦寒,因為她心底總有會被凍死的陰雲揮之不去。
“阿姊你還記得啊……”
“是啊,我還記得。”
二十八年前平南郡布商諸吉過世,在重士農輕工商的蕭國,一個商販的死並不能引起太多人的注目,隻是諸吉死後,卻也為他所在的縣鄉留下了一筆可供茶餘飯後嚼舌的談資。原因一則是因他生前算得上是富裕,雖說商賈比農人卑賤,可他販布得來的錢財卻遠不是田間耕作之人可以相比的;二則,是因他死後,嫡子諸成的悖德之舉。
諸吉富裕,故而在旁人常年憂慮衣食之時,他已有餘資納妾,他又是好美色之人,宅中頗有些姿色姣好的姬妾婢女服侍,正室常為此心懷怨懟,卻無可奈何。可諸吉死後,繼承家業的終究是嫡子,不會有旁人,於是諸吉之妻甄氏便唆使兒子將諸吉生前的女人及庶出的子女盡數逐出家門。
諸家門前一時哭聲震天。
那年諸百卉十六歲,是諸成的第四個庶出女兒,她的同胞妹妹諸千英排行十九,年僅八歲。她們有個曾當壚賣酒的母親,出身寒微,在諸千英兩歲時便病亡,是以她們姊妹兩在諸家大門關上後竟無路可去。
天地茫茫,她們或是相依為命,或是共赴黃泉成為荒郊無人識的枯骨。
在那樣的情形下,一個攜著幼妹手無縛雞力的弱女子若想活下去,除了倚門賣笑外實在沒有第二條路。
但誰都不是一開始就能下得了出賣自己的狠心的。
至少那年冬天時諸百卉仍在帶著自己的妹妹掙紮,朔風凜冽時相擁取暖,饑腸轆轆時掘草根為食,可那年的冬天那樣冷、那樣冷,將所有的希望都凍結,每夜聽著寒風呼嘯,隻覺得那樣淒厲的聲響是要將她們的心肺一起撕開一般。
也不是沒有試圖求過諸家兄長嫡母,可每一次放下尊嚴的乞求,換來的都是亂棒毆打。
若幹年後諸千英會登上榮極之位,她會秘密下令將嫡母甄氏的骨骸從父親的合葬墓中挖出拋棄荒野,她會強令兄長將嫡母的侄女、他的妻子休棄,她會為了權勢與心中的怨恨將諸成和他的後嗣當作傀儡一樣操縱擺弄——可那時的她並沒有看到她會有複仇的那一日,她隻看見絕望,看見滿目的血紅,阿姊將她死死地護在懷中,棍棒都狠狠砸在阿姊瘦弱的脊背,阿姊輕聲在她耳畔說:“千英,不怕……”
諸千英清楚地記得阿姊曾帶她尋過死。
那是百尺高崖,一望不見底,隻看見漆黑一線說不出的幽森陰冷,隻需縱身一躍,那麽必死無疑。
“千英,不怕、不怕……”阿姊抱著她一步一步朝懸崖邊走去,她的眼神空茫得嚇人,諸千英不敢直視。
阿姊平日裏最喜歡對她說“不怕”二字,平日裏溫柔的撫慰在崖邊的風聲中聽起來格外的森冷。“很快就不會怕了……”阿姊說。
阿姊想要帶著她死。
她意識到了這點,隻覺吸進去每一口氣都冰冷。
她也不是不知道於孤苦無依的她們而言,死亡是解脫,她們注定要早早死去的,在這樣一個冰冷的人世,她們難道還有別的指望嗎?
不死在這裏,總會死在別處的。
她默默地將頭靠在阿姊的肩頭,算是對命運的順從。
命使她們生來是庶出,命讓她們沒有一個和美的家庭,命給了她們這樣落魄顛簸的生活。
但將死時難免會有不甘,誰也不知道死後的世界會怎樣,誰都會貪戀眼前的東西,那不甘便如一點星火,掩埋在枯寂死灰之間,卻遠比灰燼要灼燙。
她在最後那一瞬忍不住大哭,淒厲清稚的哭聲讓諸百卉的步子一頓,一隻腳懸在了半空。
這一頓救了她們,亦將影響蕭國的未來。
諸百卉終究沒能狠下心抱著諸千英跳崖,既然想要活下去,就難免犧牲些什麽。
諸千英後來總能回想起一幅畫麵,那是一間昏暗朦朧的屋子,有個女人痛苦地躺在地上,總有人壓在那女人身上放肆地叱罵或大笑——這樣一幅畫每每回想,都讓她作嘔惡心。
那個女人是阿姊,她知道這是童年時留下的她不願正視的回憶。
她並不覺得阿姊髒,可她也知道,她們是陷入了泥濘中出不來了。如無意外阿姊會在屈辱中加速衰老,最後死在那張**,而她的未來亦會如阿姊一樣,因為生計走上同樣的路。
使她們姊妹命運出現轉折的人是安長雲。
諸千英此生真心感激的人並不多,安長雲算一個,因為他救了她的阿姊,給了她們姊妹第一絲光明。
平南郡是邊疆重地,那裏的兵家子尤為多,娼門的生意從某個方麵來說也因此興盛。安長雲是世家子,平南的世家子不似帝都一般自矜身份,肮髒靡豔的地方旁人去,他們也去。於安長雲而言,隨手救下一個快被**至死的女妓帶回家並不算什麽大事,但於諸氏姊妹而言,卻無異於新生。
在安府裏的時光,是諸千英一生最安寧的時候,安寧到她終於可以安心睡下無須憂慮明天。
但人心,總是貪婪的。
在不必為溫飽而擔憂的時候,野心便開始悄然膨脹。
菹城的貴女那樣多,安府出入的美人那樣多,她們生來優渥,她們衣香鬢影翩然如蝶,她們談吐優雅嬌生貴養。
為什麽她和阿姊不能過那樣的生活?
其實起初她隻是想讓阿姊和她過得更好一些,到最後不知怎的,變成了對權勢無可抑製的渴望。
於是在隆熹五年,已出落得楚楚娉婷的諸千英帶著她的野心、她的孤勇、她的驕傲,留在帝都就再也沒有回過平南,直到她死,都沒有望一眼故土。
“千英,我原是希望你平安終老的。”隆熹五年她留在承沂侯府時諸百卉曾歎息著對自己的妹妹說過這樣一句話,那時的諸千英十四歲,抓住了稍縱即逝的機會,正預備賭上她的韶華美貌為榮華而搏殺。
而在清安十四年華貴冰冷的康樂宮中,鎮南將軍諸夫人亦對著珠翠滿頭威嚴高貴的太妃說了同樣一句話。
“人這一生有長有短,我寧死於勝之路,不願無為長壽。”跨越了經年的時光,這一句答案和很多年前她說的話一字不差的重疊,“可是阿姊,我不會忘了你,拚著我死,也會讓你百歲無憂。我平生記住的古話不多,除了一句‘苟富貴勿相忘’。”
早年的經曆將她打磨成了不擇手段的賭徒,可她終究還有一塊最後柔軟的心腸。
蕭國清安年間,蜀中女子時興遠山黛、慵來妝,唐暗雪平日裏甚少為自己的妝容勞心,她習慣於蛾眉纖纖素白麵容的自己,可是當那個少年拈著眉筆溫柔又笨拙地為她畫眉時,她無力躲開。
若是讓人知道她這個禦前女官的一雙黛眉竟是由天子親手畫成,不知會妒煞多少紅顏。
可她無法拒絕,就像現在,他放下眉筆去親吻她的唇,她隻有閉上眼的力氣。
在她幾乎要喘不過去時他終於鬆開她,忽就低笑,手指沿著她櫻唇的輪廓慢慢摩挲,帶著些抱怨的口吻,“才為你點的唇脂,就這樣壞了。”
皇帝自幼是多思多愁的性子,甚少有展顏的時候,而他此時這一笑卻極是清澈明朗,她忍不住輕笑,“還不是怪陛下。”
這話不自覺帶上了幾分嬌嗔似的曖昧,他俯下身,將她扶起,銅鏡擺正,懷著幾分得意幾分期許,“來,瞧瞧這雙眉畫得好嗎?”
她怔怔望著銅鏡,昏黃的鏡麵映出他們親密緊貼的一雙影,她被他摟在懷中,可她的後背卻感覺到虛空陰冷,好像她背後是萬丈深淵,她隻要輕輕一仰便會跌得粉身碎骨。
“怎麽了?”他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
“沒什麽。”她故作淡然,“陛下畫眉的本事可不及書法,同樣是一管筆在手,在紙上是鐵畫銀鉤,在奴婢的臉上,卻歪成了泥鰍。”
“你在害怕——”他的手摸到了她的眼角,“你的害怕,眼眸中都寫著呢。”
她默然良久,看著鏡中的他們,默然良久。
最後她開口,“是,奴婢害怕。”
她是諸太妃親自為兒子挑選的女官,最該有的忠誠便是守護在他身邊仰望他的背影,可現在他們這樣糾纏在一起,算什麽?
諸太妃會對她做什麽,她不敢想,後宮的妃嬪會對她怎樣下手,她不敢想。
婢作夫人之事其實在宮內發生的不算少,雖說帝都門閥世家就連家姬都要挑選出身,可皇宮中的女人畢竟不一樣,諸太妃她自己不也曾是低賤的出身嗎?
可唐暗雪依舊是害怕的,她四歲起便在諸太妃身邊伺候,最是清楚諸太妃的性情,她明白她與皇帝之間的感情必然是無望的,諸太妃絕對不會允許唐暗雪染指她的兒子,更不會容忍皇帝對她有太過深的依戀。
她知道自己正走向一條絕路,可她的行為不受意誌掌控,她邁出了第一步,就無路可退。
“別怕。”他環住她的胳膊緊了緊。這個少年第一次對她說出這樣的話,可在她看來他依舊還隻是個孩子。
“我會封你做皇後——”他說,字字清晰。
一句話,七個字,卻讓她瞬間麵色慘白,“陛下在說什麽?”
皇帝平靜且理所當然,“我喜歡你,我要娶自己喜歡的人做妻子有什麽錯。”
皇帝不是一個瘋狂的人,他的心緒深沉而內斂,他做事理智冷靜到近乎消極悲觀,可他現在卻說他要立一個罪臣後裔出身的女官為皇後,這是再荒誕虛無不過的承諾,隻有無知又輕狂的少年才會將這句承諾說出口。
唐暗雪的手輕撫皇帝的眉,他也還隻是十餘歲的少年,少年大多天真無畏。
“請陛下勿要妄言。”她正色,掙開他的懷抱,在他麵前鄭重下拜,“奴婢卑微之身,怎堪為國母,望慎言。”
“不是國母。”他說,“是我的妻子。你不願意嗎?暗雪。”
“可陛下的妻子,還能不是國母嗎?”她淒愴道,抬起眼看著他的眸子。
那雙眼眸黯淡了些許,但他依舊執著不肯放棄,“如果我的妻子一定要是蕭國的皇後,那我就讓你做皇後。是你教我要相信我的未來會很好的,為什麽你又不相信呢?”
“我非貴女。”她說。
“漢孝武皇後衛子夫亦不是。”
“我年長於陛下。”
他笑,“你不說我幾乎都忘了,可這又有什麽幹係!”
“可是陛下。”她艱澀苦笑,“且不說我未必會成為陛下的皇後,隻說若有朝一日陛下真的使我蒞臨鳳座,陛下也會在未來的歲月裏後悔的,或許陛下後悔時奴婢已顯露老態,或許是我無外戚扶助陛下之時……”
她的話沒能說下去,因為他撲上來吻住了她。
那是清安十四年的十一月二十,唐暗雪到死都不會忘記這一日有一個少年鄭重地許諾要娶她為妻。
可惜後來,蕭國那個成為皇後的女人並不是她,謝珣說愛她,可自始至終她都沒能得到和他並肩而立的機會。
她離開昭明殿時已是酉時,她步履輕輕走在回廊之間,如同悄然流轉的月光。
可忽然她頓住了腳步,僵在了原地,呆呆望著轉角處的那個女人。
“太妃……”她頹然跪下,哆嗦著說出了這兩個字,閉上眼,有一行淚不易察覺地從眼角滑落,她知道結束一切的時刻來臨了。
夜露終將晞於晨時。
最易在不知不覺中匆匆流逝的,是一生中平靜而寧和的那段時光。阿惋在練琴時偶爾抬首,才發現窗外不知何時已積滿皚皚白雪。
安瀲光深吸口氣抬頭望向窗外,“我總覺得我是來了帝都很久了,連雪都有落了。往年菹城還要遲許久才會有雪呢。”
“再過些日子,或許就連梅園的花都可以開了。”阿惋微笑,“北宮梅園的花種類繁多,過些日子我帶你去那賞花可好?”
“如果是同表姊去賞花,那我自然是願意的。”安瀲光麵露為難之色,“隻是……”
“隻是什麽?難不成若是我也一同跟過去你便不許嗎?”謝璵憤憤擲骰挪子。
安瀲光理了理衣襟,對他們二人肅然道:“表姊,梅園我是不能陪你去了,今日我是來向你們道別的。我要走了。”
她這句話說得鄭重,字句間頗有幾分悵然,不似胡話,謝璵和阿惋俱是一怔,分別到底太突然。
其實安瀲光為人不算壞,雖說謝璵和阿惋都在初見時便在安瀲光這吃了虧,但相處時日久了,便也彼此熟絡了,安瀲光會與他們說南境的趣事,會告訴謝璵如何騎馬拉弓行軍布陣,她還會盜來美酒,三人一同聚於織雲閣,關了門窗偷偷共飲。
酒醉時他們都會恍惚覺得,其實他們三個是相識了很久的好友。
“你不在帝都多留了嗎?”謝璵不死心。
“太妃也極力挽留,可我阿母記掛著阿父和阿兄,何況阿母與我終究是客居帝都,久留無禮,還是趁早告辭較好。”她垂眸答道。
“那幾時走?”謝璵追問。
“兩日後。”安瀲光彎唇,“若行程不誤,或許還能趕在菹城梅花未謝時回去。”
謝璵和阿惋對視著沉默了片刻,忽然他拍了拍安瀲光的肩,頗為豪爽義氣地開口:“那你想要什麽,走之前我送你!”
阿惋在一旁看著苦笑,謝璵對安瀲光就如同安瀲光是個男兒一樣。他恐怕是真的忘了安瀲光是個女子,即便安瀲光此刻是一身裁剪合宜的淺紫曲裾。
“殿下果真有禮要贈我?”她倒也不客氣,當即道,“那請殿下將上回我在殿下書房瞧見的青瓷辟雍硯、飛熊古硯滴、錯金博山爐並凝霜紙抄錄的數十本典籍贈予我吧。”
謝璵愕然,“我可沒看出來你上回去了我書房一趟,就看上了這麽多東西……”
安瀲光繼續道:“我還未說完,我上回在端聖宮偏廳還看見了透光鏡、赤玉卮……”
“打住打住——”謝璵忙擺手,“你索性將我的端聖宮盡數搬空好了。”
“瀲光孤陋粗鄙之人,乍來帝都,此前可未曾見過如此多的好東西。一時心癢難耐問殿下多要了些,殿下可會怪我失禮?”
謝璵哭笑不得,不過他也素來是大方之人,雖說安瀲光方才報出的那些東西都不算便宜,但他身為趙王也不至於計較太多,當即大大方方地應下,“你方才說出口的,全送你了。”
“那還請殿下速去將贈禮備下。”安瀲光向謝璵一揖身。
謝璵再度愣住,向人討禮物,也沒有這樣急的。
“我與表姊,有些道別的話要說。”她略帶歉意地望著謝璵。
“你有什麽事非要偷偷摸摸說與阿惋?”謝璵狐疑,“我猜不是好事,偏不走,你休想教壞了阿惋。”
“行了,有什麽大不了的,你去吧——”阿惋心想自己與安瀲光畢竟都是女孩,女孩間有些私密話謝璵的確不方便旁聽,笑著推搡了他一把。
謝璵這才滿不高興地離去。
“阿九,你有什麽話要同我說??”她問。
安瀲光走到她身邊坐下,先是默默望了一會兒窗外的雪,然後才緩緩道:“表姊,以後你一定要珍重。”
這句話就是分別時常說的一句話,可此情此景聽來,阿惋又覺得不對。
她猜不透這個表妹的心思,聽到這句話後隻好訥訥頷首。
“表姊,你喜歡趙王嗎?”她忽然又問,轉過臉來看著阿惋的眼睛。
阿惋被這個問題嚇得說不出話來,一時心跳飛快麵色煞白轉而緋紅。
安瀲光看著她這副模樣輕輕笑了笑,“我知道你喜歡趙王。我知道你們是從小一塊兒長大,這北宮中除了那個陰冷寡言的皇帝陛下外,你成日對著的男子也隻有趙王了,偏生趙王的容姿性情都是當世少有的出眾,你喜歡他,並不奇怪。”
阿惋漲紅了臉,一言不發。
“表姊,我今日說這話並不是為了使你難堪——”她誠懇道,“我是為了表姊好。”
阿惋依舊沒有說話,卻抬起頭來看了安瀲光一眼。
“聽說表姊是自幼入宮,而今是康樂宮女史。你有沒有想過,你的未來將會是怎樣的?”
阿惋眼睫猛地一顫,安瀲光說中了她這些年來心中的隱憂。
帝都門閥世家的貴女多了去,誰都比阿惋一個女史有資格成為趙王後。
“我是想說,”安瀲光湊近她,“若是想做什麽,就去爭取,雖說要嫁趙王有些難,但也不是不可能。陰謀,或是陽謀,隻要能達到目的,便去放心大膽地做,隻是日後表姊你大概會有些累,既要防備別人,又要為自己謀劃。”
安瀲光的話很輕,像是不慎垂落耳畔的鬢發,癢癢地拂過耳垂,拂過心尖。
阿惋嚇了一跳,下意識想要離她遠些,這分明……還隻是個孩子呀。安瀲光比她還小幾個月,麵容稚氣身量瘦矮,卻會學著成人的模樣說話。
她笑了笑。
“你笑什麽?”安瀲光老大不高興,皺眉癟嘴的樣子總算有幾分孩子氣,“我好心勸你,你卻不識好心。”
“我識——”阿惋趕忙安撫道,“多謝你了。”
“你不用謝!我其實是不想幫你的。”安瀲光仍舊皺著眉,“你若真嫁了趙王,也別指望我歡天喜地地給你們送賀禮!”
“為什麽?”阿惋好奇道。
安瀲光苦著一張臉,“因為我原本是想娶你的呀——”
這是阿惋今日聽到的最嚇人的一句話。
安瀲光當真含著幾分薄怨,“我初見表姊,便覺得表姊的模樣,是我心儀女子該有的模樣。可惜,君子有成人之美,你既然看上的是趙王,我也隻好——”
“阿九。”阿惋摸了摸她的鬢發,如同一個長輩,“你是女子,你知道嗎?”
安瀲光愣了片刻,可這樣的話阿母常對她說,久而久之,她便也不以為然了,“我阿父、阿兄將我當男兒看。女兒有什麽用,不能上陣殺敵,不能馳騁疆場。”
“不,你是女兒。”阿惋卻搖頭,堅持道,這句話她說得很認真,“你生來就是女子,你抗爭不了天命。”
這句話,安瀲光不是不懂,所以她聽後隻是笑笑。
但真正領會,是在一年之後。
清安十四年的冬至夜,宮中循例大辦宴席。
諸太妃瞥見皇帝在笑語歡歌間的心不在焉時並不覺得意外,徑自去品嚐新上的羹湯。可眼力稍好的人卻都在皇帝的臉色中察覺出了幾分不對勁。
往年皇帝在宴席上還隻是冷淡,可今夜,他的麵容卻透著一股死寂的慘白,他的眼眸裏,竟有深深的惶恐與絕望。
“陛下今兒是怎麽了?”席間柳容華都忍不住低聲同一旁坐著的賀婕妤竊竊交談。
賀婕妤卻隻冷笑一聲,並不答話。她今夜來赴宴前精心修飾了妝容,她望向諸太妃,看到諸太妃似乎向她輕輕頷首後,她理了理衣襟袖口,手持羽觴,慵然起身,向皇帝所在的席位走去。
皇帝看到了她,眼眸冷冷的,一言不發。
他沒有阻攔,她便覺得膽子大了些,笑得愈加嫵媚。
“陛下——”她向他敬酒,“願陛下萬壽無疆,願蕭國河山太平。”
他依舊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略有些尷尬地僵持了許久,賀婕妤鼓起勇氣又上前,走到皇帝身邊軟軟坐下,“這觴酒,妾敬陛下,還請陛下莫要嫌棄……”
美人一隻酥手輕輕搭在了皇帝肩上,她幾乎是半倚著皇帝將手中的酒湊近皇帝的唇。
她不信以自己的美色能不在皇帝心中留下什麽。
可接下來的事震驚了整個大殿上的所有人。
皇帝豁然推開了眼前的人,賀婕妤手中的酒潑了自己一臉,連帶著食案也被她撞翻,案上瓷器碎得清脆刺耳,酒饌狼藉。
皇帝默然起身,自顧自離開了大殿。
“太妃,要不要命人將陛下請回來。”邱胥俯低了身問道。
“不用。”太妃將耳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有些事,他總會懂的。”
“石銓、石銓!”皇帝在後殿嘶聲吼道。
“陛下。”宦官忙不迭上前。
“人……找到沒?”皇帝問。他的聲音低啞,絕望深藏。
石銓戰戰兢兢地搖頭。
“滾!”慣於喜怒不形於色的皇帝此時壓抑不住怒氣,恨恨地將手中能夠到的一切東西統統都砸出去。
石銓倉皇退出了大殿。
最後空**的大殿中便隻剩皇帝一人,他力竭地坐在一堆碎片中,用被劃得鮮血淋淋的手捂住臉,低聲哭泣。
清安十四年冬至夜,整個北宮都浸在熱鬧之中,少有人注意到,昔日承寧宮執掌天子起居事宜的女官唐暗雪,已經失蹤了一個多月。
阿惋與唐暗雪平日裏關係不差,她昔年曾受命服侍皇帝筆墨,唐暗雪對她多有照顧。
“你說,為何近來總不見唐姊姊的蹤影呢?”算是兒時養成的習慣,她凡有什麽問題,首先想起要問的便是謝璵。
“不知道。”謝璵倚在重泰殿外的白玉雕欄上,吸了吸鼻子,怏怏答道,“三哥身邊的女官不見了,你去問三哥好了,我怎麽知道。”
弦樂笑鬧及暖香從身後的大殿隱隱飄散而出,而重泰殿外卻似另一個天地,靜而寒,宮燈百盞照亮殿外白雪,地上的素白綿延到了很遠的地方,在很遠的地方,天與地的交界,可以看到幾點孤星冷冷,而孤星的冷光一如戍衛重泰殿外那些羽林郎手中長戟的光芒。鐵甲靜默,雪落無聲。
阿惋湊近他,肩並肩站在一起後她感覺他在微微發抖,她記得他素來畏寒,於是道:“怎麽不進殿去,殿中可熱鬧呢。”
“太悶了,我出來吹吹風。”謝璵看了她一眼,“你方才說——唐禦侍不見了?”
“這些日子總不見她。今夜陛下似乎很是心神不寧,方才賀婕妤向他敬酒,他無緣無故發了好大的火。”頓了一頓,她又道,“不知你看出來沒,我覺得陛下似乎喜歡唐姊姊。”
謝璵同大多數人一樣不怎麽注意皇帝身後那個總沉默著的女官,但他此時認真想想,當真記起了那人溫柔的眉目,記起了某夜他看到銀薇樹下她與三哥相擁的身影,那時黎明晨光裏花樹朦朧,遠遠望去他們如一對璧人。
“三哥……似乎的確喜歡她。”他點點頭,“那很好啊,我覺得唐禦侍和三哥很般配。”
般配嗎?一個是皇帝一個卻是女官。阿惋在心裏默想。
不過若不論出身地位,他們的確是相配的。
可是……
“可是唐姊姊不見了。”她蹙眉。
“你也別太擔心了,會找到的。”謝璵眺望遠方,有些心不在焉。
“你好像也有心煩事。”阿惋抬手,輕輕觸了下他攢起的眉心。
“被你看出來了。”謝璵揉著眉盯著阿惋的眼,“阿惋,你猜得出我是為什麽煩心嗎?”
“誰敢讓趙王殿下心煩哪,安表妹走後,你在帝都難道還有對付不了的人嗎?我知道了,定是你又被太傅給處罰了。”她信口一番玩笑,可謝璵仍舊是那副鬱鬱的神情,她不由正色,“怎麽了?”
“再過幾日我十四歲生辰,外祖叫我回了一趟衛家。”謝璵道。
謝璵素來甚少提自己的生辰,他的出世伴隨著惠文皇後的死亡。但他的生辰他自己不重視,卻不代表旁人不會上心,往年衛家人都會在那日備下他喜愛的食饌將他接出宮與親族小聚,雖無宗親生辰的排場氣派,卻頗有尋常人家的溫馨。
“然後呢?”見謝璵一直在猶豫,阿惋忍不住催問道。
謝璵低頭想了很久,也不知他在想什麽,忽然他抬頭看著阿惋,“阿惋,你覺得我衛家那幾個表妹如何?”
阿惋起初沒能明白他這話的意思,好好地怎麽就說起衛家娘子了,她與她們並不熟絡,隻好依據著隻言片語的傳聞硬著頭皮評道:“我聽人說衛家娘子無一不是賢淑識禮之人,才學不輸男兒,樣貌亦是拔尖……”她默然頓住,像是咬著了舌頭,愣愣地瞪大眼,過了好一會兒才從齒間擠出一句話,“你要娶妻了嗎?”
謝璵點頭也不是,否認也不是,隻好遠眺天際星子,答道:“我舅父有意為我議親。”
放眼望去,堪為趙王後的,大約也隻有衛家女了吧。
阿惋許久沒有說話。
謝璵亦發了許久的呆,等他反應過來沉默已持續得太久,忙側首去看阿惋。重泰殿外的燈火太亮,映在阿惋一雙漆黑的眸子裏,瑩瑩如淚光,他下意識急道:“你別哭!”
“我為什麽要哭。”她悶悶道。聲音裏的確不帶哭腔。
趙王妃會姓衛,這是許多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她阿惋就算再愚鈍也不至於猜不到這個結果,何況她與他,非親非故,他若真定親,不論定的是哪家娘子,都與她有什麽關係?
思及此,心中愈發頹然。
“阿惋,你也不希望我娶衛家表妹對嗎?”謝璵忽然問道,扯開一個笑,“你若是現在求我不娶衛表妹,我說不定會答應你。此時我也不想娶。”
他在這裏允諾她有什麽用?難道他可以不顧長輩之言嗎?
可饒是如此,她也還是攥住他的袖角,問:“那你不娶衛家娘子,行嗎?”
謝璵揚起下頦,眼眸璨璨如星,“我與你多年情分,你既有所求,我豈能不允。君子重諾,一言出,非駟馬不可追也,你且放心。”
你且放心。這是謝璵對阿惋許下的承諾,重泰殿外隱秘的角落裏隻有他們,他身後夜空浩大,遠處隱有笑鬧聲響,愈發襯得此時寂靜。
這婚姻大事,哪有這麽容易就解決的。她想起安瀲光走前留下的話,心中無聲歎息。
但她這時仍在謝璵麵前展顏而笑,至少他肯為她允諾。
如此,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