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阿惋與謝璵平日裏關係親厚,是以每回端聖宮的人不見了趙王都會來織雲閣找,此番亦然。

可這回,阿惋也是實在不知謝璵去哪兒了。

“你們將桃園、杏園、曦橋、青蕖亭等殿下往日裏遊玩的地方都尋過了嗎?”阿惋仔仔細細地問,“還有南宮去找過了沒?中宮呢?”

“都尋過了。”端聖宮的宮女葛青苦著一張臉,“可就是找不著殿下。”

“殿下必然是出宮去了。”這時謝璵的貼身內侍馬芹匆匆趕來,“我在南宮升元門那聽到消息,殿下和一個不知姓名的人一同,從升元門強闖了出去。這消息驚人,聽聞傳得極快,想必此時宮中上下皆知,真不知太傅會怎樣罰殿下呢。”

“殿下可還病著哪。”葛青神色焦急,“真不知殿下這樣跑出去,會不會出什麽岔子。”

“殿下身邊不是還跟著一個人麽?”青玉插嘴。

“可那人究竟是誰啊。”葛青擰眉,“若是個奸邪之輩將殿下誘拐出了宮,那可如何是好?馬芹——”她攥住宦官的衣袖,“你可知那跟隨殿下一同出宮的人是誰嗎?”

“我哪知道?今日殿下去太學帶著的似乎是李昱——李昱呢!”

“來了來了!”正說著李昱便趕來了,扶了扶頭上跑歪的籠冠,“跟隨殿下一同出宮的是新來宮裏的安家娘子,你們且放下心好了。此時殿下大約正和那安娘子一同在宮外飲酒呢。”

“安家娘子?”葛青疑道,“是諸太妃的那個外甥女?她好端端的帶殿下出宮做什麽?”

馬芹忙搡了葛青一下,葛青這才反應過來站在她麵前的阿惋也是太妃的親戚,於是訕訕地低下了頭。

阿惋知她本無惡意,隻是口快了些罷了。原本她該對葛青笑笑示意她並不在意,可不知怎的,她卻在聽了李昱的話後笑不出來。

“殿下果真是和一個小娘子出的宮嗎?”她自己的心意自己都未曾理清,站在一旁的銀華卻看得分明,索性替她問出這句話,“隻和那個小娘子嗎?”

“可不是嗎?”李昱以為銀華是不信任他,於是有些不大高興,“要說那安娘子,當真是個奇女子,那瘦弱的身板,竟能拉開硬弓百步穿楊,你們是沒看到她幾箭齊射時的風姿,那談吐禮儀也是沒話說。說起來我還從未見過哪個女子能如她一般善於騎馬呢,那鷂子一般的翻身跨馬,凜凜威風的揮鞭——”

“行了行了。”馬芹好氣又好笑地瞪了李昱一眼,“殿下人還未找著呢,你一個勁兒誇那安娘子做什麽?”

“恐怕不止我在誇安娘子,殿下心裏也對她讚揚不已呢。”李昱道,“這些年來能與殿下並駕齊驅的人不少,女子卻是第一個,那風馳電掣的,把我都給嚇得不輕。尋常女兒誰有這個膽色陪殿下一同縱馬?還強闖升元門——其實說起來也不算什麽大的事,主要是靠膽子,若是沒膽子的人,怕是見了宮門口守衛的那些鐵甲執戟羽林郎便嚇得兩股戰戰了吧。”

“平日裏殿下本就夠胡鬧了,若再多一個同殿下一樣愛胡鬧的娘子伴在殿下身側,那可真是不得了了。”葛青猶是皺著眉,“也不知殿下此番跑出去有沒有多加一件衣衫,風這樣涼,殿下的病勢若是加重了可怎得了。”

“不妨事的。”李昱擺手,“不是已知道殿下現在何處了嗎?你若真是擔心不如遣人去請殿下回來。”

葛青恨恨地啐了李昱一口,誰都知道謝璵的脾氣,他們掃了他的玩興隻怕不會有好果子吃,於是也就留在織雲閣陪阿惋說了幾句話便告辭了,走時馬芹倒是再三保證說謝璵若是回來了定會喚人來通報阿惋。

阿惋笑著應下,卻在他們都離去後多了幾分黯然。

“他可從來沒有帶我去過宮外呢。”她輕聲開口,這話也不知是說給誰,隻有深秋時落了一地的木樨聽見。

可一直等到酉時宮門將近下鑰時分都不見馬芹派人來,阿惋心中焦灼,再三猶豫後還是遣了名小宮女去端聖宮打聽消息,這才知道謝璵竟還未歸來。

“回不來也不礙事的。”銀華在一旁寬慰,“宮牆外還有殿下的外祖府邸,殿下去那裏歇息一夜也不是沒有過的事。”

“可是我還是想去宮門口看看,或許正好能接上他呢。”阿惋搖搖頭,還是理了理鬢發,推開琴案從席上站起,“李昱說他是去飲酒了,你知道的,他酒量算不得好,上回從酒肆歸來到宮門時便摔下了馬,還好那時未曾疾行他那匹馬又不算高大,他摔下來也沒什麽事。”

這時天色已是昏昏暗暗一片,深秋時的風颯颯的冷,手中的燈籠在風中搖擺晃**不定,遠望北宮最南端的鍾宣門,隻能看見一片烏沉沉的陰影。

“怎這樣黑,是已經下鑰了嗎?”阿惋攥著銀華的胳膊。

“還未到時候。”銀華答道,“這兒樹蔭多,等走近了娘子就能看到亮光了。”

果然走近時可以看到鍾宣門的燈火正在一盞盞燃起,既然已經點燃了燈火,的確是快到了宮門緊閉的時間了。阿惋快步上前,卻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猛地頓住了腳步。

她七歲那年被接進宮後就再未離開過北宮,之後被授女史之職,更是不能再離開這裏,她腳步所能到的最遠的地方,或許也隻能是鍾宣門了。

她今日看到鍾宣門高大的城門,忽然很想出去,想看看北宮之外的天地是否與她七歲時有所不同,寧永巷的槐木大約又長高了些,閭裏小巷的石磚中應有一線線的青苔由青翠到深碧,那座黑瓦的府邸或許在時光中多了幾分陳舊滄桑,阿兄阿姊們會不會鬢角已有了白發,他們看到自己還能認出來嗎?

但她看著燈火下羽林郎手中寒光熠熠的兵刃,自嘲地笑了笑,她可沒有直接闖出宮門的勇氣。

真不知能陪阿璵一起做出這等狂悖事的安娘子究竟是何模樣。

不知等了多久,她被一陣清清冷冷的風一吹,清醒了過來,她聽見城門處的喧鬧,似乎有誰在大聲說話,其中似乎有謝璵的聲音。

她趕緊奔了過去。

她首先看見的是一個清俊瘦削的少年,一襲略顯寬大單薄的直裾,風揚起他衣袂翩然蕭颯,他的鬢發亦在風中有幾分散亂,青絲糾纏一雙如寒星般的眼。他牽著兩匹馬不急不緩地從城門走來,周身有一種淩厲孤寒的氣韻。

然後阿惋看見其中一匹馬上馱著大醉的謝璵,她快步走上前,卻又遲疑,因為她怎麽也想不起這少年是誰,平日裏總同謝璵一塊玩的那幾位公子,謝璵都曾見過,但這人——

“娘子來找我的?”他也看見了阿惋,於是笑著開口。

阿惋從未聽過這樣的開場白,用於兩個陌生人之間,少年的聲音沙啞,她本能從他的笑意語調裏察覺出了幾絲意味不明的曖昧。

她下意識後退了半步,朝少年行禮,“妾諸氏,敢問公子是?”

“你是來找我的嗎?”少年不答她,反倒逼上前一步,依舊是這個問題。

阿惋避開他,往謝璵的方向湊近,“夜深了,趙王殿下需回端聖宮。”

“嘁,這是個沒用的廢物,三觴酒過後便醉倒了。”少年輕蔑道,仍舊隻盯著阿惋看。

他眼神認真,阿惋不敢與他對視,偏過頭去從少年手中拽那匹馱著謝璵的黑馬的韁繩,“公子不妨先行歸府,妾送趙王回宮。”

少年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這樣一個廢物,你理他做什麽?”他修長的食指慢慢劃過她手背肌膚,“不如……你送我?”他的唇幾乎貼著她的耳畔。

阿惋吃驚,她長這麽大從未被男子如此對待,也不知從哪兒生的力氣,她狠狠一掌拍開少年的手,將韁繩奪了過來,後退三步,狠狠瞪著那少年,“公子,自重!”她一字一頓。

少年懶散笑笑,再未有任何動作,看著阿惋牽著韁繩與銀華一道離去。

謝璵醉得不省人事,換來的是端聖宮雞犬不寧,上上下下的宮人忙著服侍他更衣、梳發、休息,又匆匆去熱醒酒湯。

若是往常阿惋或許還會留在這兒照看謝璵,但此時她隻覺得胸悶,心裏堵得很,隻想快些離開謝璵才好。

隻是昏昏沉沉的謝璵也從來不讓人省心,即便是在醉中,一隻手也還是攥住了阿惋的手臂,大約夢中的他也不知自己攥的是什麽,隻是抓住了就不肯鬆手。

阿惋哭笑不得,隻好坐在榻邊等他醒來。

與謝璵熟識的人大多也都知道他酒量不好,醉一次往往要睡許久,故而也都不著急,各自退下了,隻留部分人在門外守著,待在謝璵身邊的阿惋便成了獨自一人。

“好端端的非要飲酒做什麽?”她氣悶地小聲嘟囔,戳了戳謝璵的額頭,謝璵在夢中大約也是感覺到,輕輕哼了一聲。

阿惋記得謝璵很小的時候就學著飲酒了,其實謝璵未必嗜好杜康,不過蕭國貴胄飲酒成風,他赴宴或是隨那些好友一同去玩時總免不了醉上一場。阿惋記得她第一次見謝璵喝醉是十一歲那年的事了,其實他也並未飲多少,琥珀色的西域葡萄酒滿三盞,他飲過後便睡了足足一日有餘,從此後人人皆知趙王酒量小,偏他是個不服輸的性子,每每有人因此嘲弄於他,他便非要與那人鬥個高下,常常大醉而歸,如今夜這樣的情形,在過去這些年裏已不知發生多少次了。

強闖升元門,醉酒晚歸——真不知這回謝璵麵臨的又是怎樣的訓斥。

“你呀,就不能安分些嗎?”她貼在他耳畔輕聲道。

不過他定是聽不見的,聽見了又如何?若是肯安安分分,那就不是謝璵了。

不,其實他也有安靜的時候,譬如現在。

謝璵每每醉時都會倒頭就睡,睡夢中的他最是寧和無爭。她看著他的麵容,竟從那份平靜中找出了幾分平日裏少有的溫柔。

阿惋的指尖伸出,輕輕地、輕輕地落在了他的眉峰,他的眉依舊纖秀濃黑,凝著天潢貴胄生來的貴氣及淡淡的青稚;指尖勾勒到了眉梢,再往下,是他的眼,他的眼睫長且密,秀如女子,他的眼睛還未睜開,可她知道,他的眼眸一如昔年清澈靈動;她的手指在眼角逗留片刻,稍稍收回一些,虛空著描畫他的輪廓,他的輪廓比起童年時有不同了,少年的雋秀清朗不知不覺中取代了孩童時的粉雕玉琢——意識到這點後她猛地收回了手。

原來,他們都已經長大了……

謝璵醒來時迷迷糊糊撞到了誰的頭,他睜開眼,動了動,才發現是阿惋倚著他睡的臥榻枕著他的長發睡著了,他小心翼翼地挪了挪,盡量不去驚擾阿惋,可他們二人的青絲糾纏在一起,他這一動,阿惋便也醒了。

他這才發現自己竟還攥著阿惋的手腕,趕緊趁著她還沒有清醒鬆了手。

“阿惋……”他赧然笑笑。

阿惋沒有理他,坐直身子後揉了揉發麻的手臂,然後徑直離開。

“這是怎麽了……”謝璵愕然,阿惋甚少對他如此冷淡。

恰此時葛青聽到了聲響端著水盆進來為謝璵洗漱,謝璵忙問她:“葛青、葛青,我昨兒醉的厲害,什麽事都不記得了,我昨夜可曾做了什麽不好的事嗎?”

“殿下為何有此一問?”

“今兒我醒來,看阿惋似乎是惱了我的樣子。”

葛青沒好氣地笑了笑,“殿下胡作非為的時候多了去了,惹惱諸娘子有什麽稀奇。昨兒殿下狼狽酒醉,是諸娘子不計辛勞將殿下接回來的,後來殿下竟還抓著人家的手不放,累得娘子一夜都沒休息好,你說她該惱不該惱——”見謝璵麵上漸有愧色,她索性又道,“聽銀華說,娘子在去接殿下回宮時,還被一登徒子給輕薄了,若不是因為殿下,諸娘子怎會遇上這樣的事?”

“你說什麽!”謝璵驚得立時從榻上跳了起來,“誰輕薄她?”

“殿下,你可得小聲些,事關女兒家的名聲呢。”葛青向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看得出謝璵心急,又好言寬慰,“也不算什麽大事,娘子並未吃什麽虧,隻不過是——”

她話未說完,謝璵便跑了出去。

在曲廊之下他看到了阿惋,她看起來是要回織雲閣的樣子,他連忙上前拽住她的衣袖。

“何事?”她沒好氣地回頭。

“你、你……”他咬唇,將這個“你”字在舌尖掂量再三才結結巴巴道:“我聽說你被人……”他恨恨道,“究竟是誰敢輕薄你!”

阿惋看著他,眼神涼涼的,有些嚇人,“我被人輕薄了,與你何幹?”說著轉身就要走。

謝璵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任那一方衣角從他手中滑落。

與你何幹,這四字的確刺心。

但他很快便醒悟過來,上前幾步攔在了阿惋的麵前,正色道:“誰敢碰你,我就砍下誰的手來,誰敢言語相辱,我就割了誰的舌子,誰若是對你不敬,我就殺了誰!”

十四歲的謝璵,少有將話說得這般激烈的時候,阿惋不由愣住。

她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她想問,你果真在乎我嗎?

到最後問出口的,隻是一句:“果真?”她擰擰脖子,不去看他,“我也不知那人是誰?想必是你的狐朋狗友吧,我見是他牽馬送你回宮的。”

謝璵許久沒有答她,阿惋目光看向他,卻見他的神色極其古怪,唇角不住地發抖。

像是寒冬的冰迅速的化開春江驟然滿溢,謝璵一發不可收拾地大笑了起來,連腰都直不起來,眼角都有淚珠滲出。

“你笑什麽!”阿惋被氣得不知該說什麽,一把推開他大步往外走去。

“等等!”謝璵一麵笑著,一麵急急上前扯住她,“阿惋,你知那人是誰嗎……”

“是誰?”阿惋冷笑,“有誰是你趙王對付不了的嗎?他摸了我的手,還說了混賬話,你去剁下他的手拔了他的舌呀。”

“阿惋,你是真的不用在意她的……”短短一句話因笑的岔氣而中斷了好幾次,“她、她是你……表妹啊!”

阿惋怔住。

“你先前一陣子不是說你有一嫁作了安家婦的姑母來京嗎?”謝璵終於笑夠了,可看著阿惋的一雙眸子仍是彎如月牙,“她便是你那姑母的,女兒——”他刻意咬重了“女”字。

阿惋呆滯了良久,“那不是個少年嗎……”

“嗯,換上男裝的確是英姿煥發的好兒郎。”謝璵嬉笑道,厚顏湊到阿惋麵前指著自己,“怎樣,比之我如何?”

阿惋這些年在北宮所見多為女子,想必是因為這個緣故,竟連陰陽都辨不清了。她心生無力,垂下頭不願再言語。

“不怨你。”謝璵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我起初都沒能認出她是女孩呢。後來就算知道了她是你表妹,可也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她箭無虛發,與人鬥酒,小小年紀卻是千杯不醉,比我那常年在行伍中痛飲烈酒的大表哥酒量還要好,說這是個小娘子,任誰也不信。”

“關於這安娘子的事跡,我早就聽人說了。”阿惋癟癟嘴,“知道她是膽識過人的奇女子。”

“也是輕佻可恨的無賴兒。”謝璵努力做出一副正經模樣,“如此待自己的表姊,委實可恨,不過念在她是女兒的分兒上,拔舌剁手倒罷了,改日我為你打她一頓出氣。還生氣嗎?”

他說最後一句話時話語帶了些撒嬌討好的意味,阿惋下意識偏過頭去,她在知道安瀲光是自己表妹後心中就沒那麽鬱結了,當著謝璵的麵卻仍不肯展笑顏,“誰稀罕你為我出什麽氣,我又有什麽氣可出的。我看你與我那表妹關係實在不錯,就不為難你了。”又哼了一聲,“你怕是整日忙著在外,都沒心思理會我這小女子的瑣事吧。”

謝璵揚了揚眉,後退了幾步盯著阿惋的眼睛,彎眼一笑,“阿惋你怎突然這般舌尖嘴利,可不像往日……”他驀然湊近她,“你這是嫉妒!”

阿惋被他狠狠嚇了一跳,連忙後退,捂著胸口驚魂未定,“你亂說什麽!”

“我方才說什麽了?”他佯作無辜。

阿惋被他氣得無法,惱怒地掉頭就走。

卻聽他在她身後懶懶道:“我說,待天朗氣清時,待秋高晴日時,我帶你出宮。”

阿惋詫異回頭。

“去看宮外的風景。”他看著她,眼眸明亮。

她不說,可他未必不懂。

隔了將近二十年的時光,諸太妃依舊能回憶起第一次見到唐暗雪時的情形。

那時她初入宮,被君王臨幸後的她得以隨帝輦一同進入了幽深莊嚴的北宮,一切於年少的她而言都是新奇且充滿機遇。即便她僅僅被封為低階的美人,即便她踏入的隻是一個偏僻的院落。

她在那個久無人居的小院裏見到了當時還隻有四歲的唐暗雪,四歲的孩子用軟糯的聲音說,奴婢便是伺候美人的人。

那時尚有幾分柔軟心腸的她亦是將暗雪當作自己的女兒來疼愛。

然後一晃眼,便是將近二十年的時光。

“暗雪,過來讓哀家好好瞧瞧你。”掛月殿的昏暗光影深處,坐於繡席上的諸太妃對殿門口垂首而立的唐禦侍招招手。

“諾。”暗雪應聲上前,一如既往的溫順。

諸太妃極力想回憶起最初見到的那個乖巧的孩子,可卻什麽也回憶不起來。她仔細打量著眼前這個容顏秀婉眉目清麗的女子,問:“暗雪你今年也有二十了吧?”

唐禦侍自幼服侍諸太妃,後來被分去承寧宮照顧皇帝,諸太妃將她招來康樂宮問話,問的多是些皇帝的瑣事,卻少有問過她的。她聽諸太妃這一句幽幽問話,下意識一愣,繼而老老實實答道:“謝太妃記掛,奴婢今年已二十有六。”

“二十六了……”諸太妃喃喃,“是了,哀家記得你是比珣兒大了七歲。哀家記得你似乎是掖庭罪奴之後,生來便在宮中從未離開過,暗雪,你可曾覺得遺憾?”

唐禦侍愈發覺得今日諸太妃的問話透著古怪,小心翼翼答道:“暗雪生來不知宮外天地,長於宮牆之內,養於太妃身畔,也不覺得有什麽遺憾,自知父母為罪人,更不敢有所怨懟。”

“哀家知道你是好孩子,哀家喜歡你知足的性子。你忠心耿耿跟隨哀家多年,哀家總要給你些賞賜。你今年二十有六,若在尋常人家你大概已有夫婿在側兒女在膝了吧,女子的時光最是珍貴,可憐你已耽誤了許多韶光。哀家有意赦你出宮,為你覓一良家托付終身,你可願意?”

出宮,這對許多在北宮中蹉跎美好年歲的女子而言,想必是莫大的恩賜,可唐禦侍聞言卻當即跪下,“暗雪不知有何事做的不如太妃之意,望太妃念在多年舊情分上,允奴婢繼續侍奉在太妃身側!”

諸太妃的目光有一瞬的冰冷黯淡,但她很快又笑道:“快起來,哀家不過是隨口一說罷了,瞧你這副如遭大難的模樣。”又似是玩笑問道,“難道暗雪你竟是不願嫁人?重獲自由,得一人朝夕相伴,這是多好的事哪。”

唐禦侍目光閃爍,她低頭從容答道:“暗雪大小不曾離開北宮半步,若是太妃將暗雪放出宮去,隻怕難以適應。何況暗雪在世上已無親族,離了北宮便是伶仃一人,倒不如在太妃身側陪伴一世。”

“一世的光陰,可是十分漫長的。”諸太妃意味不明的笑,話語的調子浸著不易察覺的森冷,“傻丫頭。”

之後諸太妃再未向唐禦侍說起過類似的話語,隻如往常一般詢問皇帝的衣食住行,每一項每一樁事唐禦侍都仔細回答。

於是諸太妃又嘮嘮叨叨地囑咐唐禦侍,讓她好生照看皇帝,天寒記得為他添衣,要她督促皇帝勤政,勸皇帝親近妃子。

唐暗雪一一應下。

諸太妃待說完最後一項叮囑,見唐禦侍頷首稱諾後擺擺手,示意她可以離開。

唐暗雪行禮後小步退出掛月殿,離開後方覺自己額上冷汗涔涔。

她從康樂宮偏門而出,走她一貫熟悉的小徑趕著回承寧宮,卻在經過某個轉角時被誰用力一扯,然後撞進了一個男子的懷中。

她驚慌得下意識低呼,那人卻以唇封住了她的呼喊。她嗅到了龍涎香的氣息,一顆心安定了下來,卻仍是掙紮著推開了他。

“陛下!”她壓低了聲音,卻壓不住話語裏的驚懼。

“這一帶素來少有行人,你不用怕。”他這樣說著,又重新摟住了她,“我聽說你被阿母召去了康樂宮,放心不下,便來接你。”

唐暗雪在他懷中悄悄鬆了自踏入康樂宮時便提著的氣,笑著寬慰道:“那是你母親,你有什麽好擔心的。我不過是向她述職罷了,往年我也常去康樂宮的。”

“往年時,我都未如現在這般意識到你對我無比的重要。”皇帝將頭靠在她的耳邊,輕聲開口,“暗雪,你可千萬別什麽時候突然就拋下我。”

“不會。”唐暗雪想起方才在康樂宮諸太妃所說的那些話,但她此時狠狠將那些話壓在心底,“不會的。”

年少的皇帝和他心愛的女人在不為人知的僻靜中緊緊相擁,他們的目光中隻有彼此。

所以,他們都沒有看見不遠處,站在密林後冷冷注視著他們的那雙眼睛。

今日織雲閣的悠閑一如往日,阿惋不是位苛刻的主子,服侍她的宮人自然也就好命,在這個金陽甚好的時節,每日裏除了為她梳洗更衣及簡單的灑掃外,便是三三兩兩聚在庭前閑聊瞌睡。

初冬午後聽中庭琴聲嫋嫋,不知不覺便合目欲眠,有好幾人倚著廊柱或掛在千秋上睡下了,直到謝璵的突然到來將他們給嚇醒。

這些人慌忙跪了一地,不過謝璵無心理會他們,徑直去找阿惋。

冬時午陽下,簷下少女一襲淺色衣衫映著燦燦流光,廣袖如水直垂至地,而琴樂亦如水,清泠從容。

謝璵到她身後時反倒不急了,駐足聽了片刻,微微一笑。

待一曲終了他方快步走上前,驀然捂住阿惋的眼睛。

這樣的把戲在過去的時光裏謝璵不知已玩了多少次,阿惋早就沒了慌亂,拔下髻旁的簪子往謝璵手背輕輕一紮。

謝璵反應倒不慢,飛快掐住她的手腕將簪子奪了過來,“你好狠的心。”

“原來是你啊,我還以為是匪類呢。”她故作嗔怒道。

那時帝都女子好長鬢,鬢發蓄長可及頸至肩,頗有飄逸類仙的韻致,阿惋十三歲這年因受了女史之職,也不再梳童女頭,而是學著仕女裝扮,他揪了揪她的鬢發,“這些年別的沒長進,倒將伶牙俐齒磨煉出來了。”

她恨恨瞪了他一眼。

他於是瞥了一眼她的琴,“唔,彈琴勉強不算難聽了。方才那支曲子,是我上回陪你從蘭台找出的殘譜嗎?”

她轉過頭去不理他。

“好好好,我知道這支曲還仰仗你修補改動過了許多。”他拽著她的衣袖。

她依舊不去理會他。

謝璵隻好坐在她身旁無聊打量他適才從她那奪過來的簪子,“你這簪子真醜。”謝璵看了幾眼,一揚手,將那支象牙簪丟了出去。

“你——”阿惋轉過頭,可對上謝璵那一副得意的神情又不知該說什麽好。

“你別生氣。”謝璵好言好語湊過來,嬉笑著說,“我丟了你這支簪子,卻還有新的東西要送你。”

“是什麽?”雖說這些年謝璵送她的東西不少,可聽見這句話她還是忍不住好奇。

謝璵從身後拿出一隻包袱,打開,卻是男兒的衣帽鞋履。

“這是——”

他彎眼一笑,“我帶你出宮。”

謝璵扯著阿惋的袖子領著她悄悄從織雲閣後門溜了出去,少年男女謹慎到大氣都不敢喘一聲,走走停停,好似這真是一場正兒八經的逃亡,他帶著她走,就意味著再不回來。

阿惋這麽些年沒少同謝璵胡鬧,宮規不知不覺在她看來已不是什麽凜然不可犯的鐵律,她知道自己此刻跟隨著謝璵是要去做什麽,可她非但不覺得畏懼反倒滿心的歡欣雀躍,有一種打破桎梏的暢快。

輾轉拐到了一處僻靜所在,那裏是一樹樹冬日裏仍有碧綠枝葉的木樨,花雖已落盡,但餘蔭仍青翠如盛秋時,葉葉層疊之下,站著被遮蔽了眉目的少年,他個子不高,身姿卻如樹挺拔。聽見阿惋和謝璵前來的聲響,他拂開重枝,緩緩走出樹影之下。

阿惋的步子下意識頓了一下,她認得這少年是那夜對她口出輕浮之言的人。縱然知道了這人是她表妹,但心裏總覺著別扭。她下意識縮在了謝璵身後。

初見的安瀲光,給阿惋的印象誠然不算太好。

看穿了阿惋的心思,安瀲光微微一笑,上前幾步。謝璵以為她又要造次,低聲喝了一句:“阿九,別瞎鬧了。”

安瀲光不理他,徑直走到阿惋跟前,定定看了她好一會兒,直看得她渾身不自在,竟驀然朝她彎腰長揖,“請表姊恕罪——”

阿惋未料到她忽有此舉,嚇得大步後退。

“瀲光年少無知,前夜多有得罪表姊之處,還望表姊勿要怪罪。”

不過試問哪家女子會因年少輕狂而對表姊孟浪。

可她恭恭敬敬持著揖身姿勢,看起來十足的心誠,阿惋不免訕訕,忙道:“那夜的事不過是姊妹間的玩笑,我並未放在心上,你快起來吧。”

安瀲光這才站直身子,展顏一笑。她笑起來時的模樣倒是溫文爾雅,頗有君子的溫潤,於是阿惋又是怔住。

謝璵頗為不屑地哼了一聲,“阿惋你可莫被她迷惑了,她這人狡猾得很,指不定此刻言笑晏晏,實則內心禍胎暗藏。”他朝安瀲光挑眉,“阿九,若不是為了同我們一塊出去玩,我猜你才不會這般低聲下氣向阿惋請罪呢。”

安瀲光像是沒有聽到謝璵的話,不動聲色擠開他站到阿惋跟前,溫柔細語,“表姊想出宮去哪兒玩?我雖不是桑陽人氏,卻也早已熟識帝都的大街小巷,表姊不妨跟著我走,我知道哪裏有最甜的糖糕,哪裏有最秀美的風景,哪裏可以俯瞰帝都街景——”她一麵說著,一麵攙著阿惋往前走,旁若無人的姿態氣得謝璵愣在原地咬牙。

三人一路半是吵鬧半是小心地往皇宮東麵而行,那裏的守衛不算森嚴。到儀和門附近上了一駕馬拉的軿車,由安瀲光趕車,謝璵及阿惋坐進車中。安瀲光駕車的本事不差,軿車一路平穩,可阿惋總是有些不安,“就這樣大搖大擺地的乘車出宮嗎?我畢竟是宮裏的女史,他們會不會……”

“你放心。”謝璵與她肩並肩坐著,扭過頭滿是得意,“儀和門的羽林郎,必然不敢攔住咱們。”

車身顛簸,車簾晃動泄幾絲金陽,斜飛過謝璵年少疏狂的眉眼,趙王謝璵在人前總被當作頑劣小兒,被眾人千般驕縱長成,世人多以為他不堪倚重——即便是衛家人也未必信任他的才智,可阿惋卻是在他麵前無端心安,他或笑或嗔或愁或怒,在她的眼裏總有一番不變的溫柔。

儀和門宮門前的羽林郎果然前來盤查,先問安瀲光是何人,安瀲光冷冷一笑,漫不經心地答:“你們不妨去升元門那問問我的名號。”

立時便有幾個羽林郎變了臉色,前幾日安瀲光及謝璵強闖升元門的事,早就傳遍了帝都。

那麽車內的或許便是……

還未來得及問什麽,謝璵便佯作惱怒一掀簾子探身喝道:“阿九,你在這磨蹭什麽!”

安瀲光朝那幾個羽林郎揚了揚下頦,意思不言而喻。

謝璵不說話,隻是抬眼,不緊不慢地將這幾人一一掃視,與此同時,將安瀲光手中的馬鞭一把奪過。

這幾人極有眼力,趕緊退後,示意放行。

阿惋坐在車內,感覺到軿車緩緩駛出了儀和門,一時有些哭笑不得,沒想到出宮竟是這樣容易的一件事。

當陽關再度穿透車簾縫隙落在阿惋眼中時,她知道,自己是真的穿過了幽深的門道,來到了宮外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