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寅時的天際稍稍透出些許淺青時,皇帝看見了承寧宮外的那株銀薇樹。

那棵樹已經有些年歲了,每年夏時都有素白的花團綻於枝頭,此時襯著天穹,淺色的花似是融入了天邊雲霧之中。

皇帝揮手示意車馬停下,他下輦,徑自走到了樹下。

唐禦侍跟在他身後,聽見少年的皇帝用很輕的聲音說:“暗雪,我覺得很累。”

“陛下因皇長子而心傷,又徹夜未眠,等會回到昭明殿,奴婢服侍陛下就寢。”

“不。”皇帝搖頭,手指輕輕扣住粗糙的樹皮,“我不想回去。暗雪,你陪我在這兒待會兒。”

“諾。”唐禦侍頷首。

隨從宮人被譴退,這處位於承寧宮東北角的僻靜角落便隻剩下他們二人和一株老樹。

“我幼年時曾經想過,若是將人死後埋在樹下,那麽來年那人會不會隨著新枝新葉一同重生。”皇帝隨意坐在樹下,象征天子身份的帝王玄端沾染塵土,他頭靠著樹幹,一片落花輕輕掛在了他的鬢角。

唐禦侍心知他因皇長子的離去難過,“奴婢聽聞人死後尚有魂靈,魂靈可入輪回轉世,那便是一個新的開始,一切,都會重新來過。”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很好。”皇帝竟輕輕笑了,他兒子死去,所有人都流淚哀歎,而他卻在銀薇樹下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長壽是那樣幹幹淨淨的孩子,就這樣幹幹淨淨地走,很好。”他合上了眼,淚水悄然劃入鬢角。

唐禦侍不語,靜默地站在他身側。

他睜眼,便看見了她十餘年如一日的守護,當他還是個孩子,她便一直這樣站在他的身側,從未離去。如果有一日她也逝去了會怎樣?

這個念頭才一出現,就被他自己狠狠打斷。

他不願去想這些,一點也不願。他現在很累,很累,隻想安寧地入眠。

又一片花落,素白在他眼前閃過的那一瞬,他又依稀看到了很多年前那個孩子。

那個孩子慢慢向他走來,帶著小心與好奇,孩子的穿著比他更要華貴三分,小小的年紀,尊貴精致,走近後他看清了他的眉眼,與他有三分的相似。

這是他的弟弟——他那時無須再多提示,便意識到了這點。

那個孩子顯然也在同一瞬猜出了他的身份,開口極是自然,三哥。

三哥——昔日童稚的聲音穿破時空,仿佛又響起在他耳畔。

“昔年我初見阿璵,便是在這株銀薇樹下。那時他是如長壽差不多的年紀。”皇帝輕聲說。

許多年過去,阿惋已不大記得一些路徑,中宮占地廣闊,她好容易才找到了那扇獨為謝璵而開十餘年不曾落鎖的偏門,走進之後又在一條條石徑、回廊、複道間穿行,最後在鳳元殿的深處找到了他。

少年背對著她坐在長窗之下,透過窗紗孤獨地眺望星空與晨曦的微光,聽見聲響後他驀然回首,正撞上她的眼眸。

四目對望,阿惋一時卻不知該怎樣開口。

“你怎麽來了?”他的嗓子不知怎的聽起來竟有些啞。

“我來找你。”她說,一步步走過去,與他並肩同席坐下,“宋內傅、餘姑姑,還有葛青他們都在找你。”

“找我做什麽。”他垂著眼,像是在笑又像是哭,“我又不會跌到水裏去。”

阿惋忍不住側首,她看見他有些發紅的眼角。

“不是我……”他說,聲音啞得厲害。

“我知道。”她沒有等他說完,便直接打斷了他,“我知道不是你。”

“你信我?”謝璵看著她的眼睛。

她點頭。

“可惜隻有你信我……”他苦笑了一下。不論證據是否確鑿,懷疑一旦在心底種下就無法根除。

“不過你能信我,我已經很開心了。”謝璵對她笑了一笑,“謝謝,阿惋。”

“你去哪兒了?”她問。

“太傅府。”他道。

他沉默了很久,才說出那個讓她也心生疑惑的問題答案,“長壽的死與衛家也沒有關係。”

阿惋鬆了一口氣,如果是他最親的人殺了另一個親人,她想他一定會難受的。

謝璵從她的眼中讀出了她的想法,搖頭,“阿惋,我還是覺著難過。你能懂嗎?”

她頷首,輕輕抱住了他——這是相識六年來他們最親密的舉動。

謝璵刹那忘了呼吸,從未有人這樣抱過他,他也從未感受過他人懷抱的溫暖。他嗅到了她發間的馨香,若有若無,卻比世上最好的安神香更能讓他心安。

“你不要去想未來,無論將來是好是壞,你該走的路總要去走。你害怕無用,多思無益——”她在他耳畔試著寬慰。

她當然知道他畏懼的是什麽。他是趙王,這是他生下來便得到的尊榮,亦是宿命。他勢必要走上一條布滿血腥與荊棘的路,他的將來必然充斥著陰謀與算計,他要麽在風雲詭譎中麵目全非地成長,要麽死去。

“無論如何,至少現在我還在。”她笑了一下,“陛下不信任你,不是還有我信你嗎?你現在就這樣傷心,若是日後我都不信你了,看你怎麽哭。”

“阿惋,你……”他聽得出她最後那句話是調侃,不由伸手輕輕環住了她,“你好大的膽子。”

“再大的膽子,也是跟著趙王殿下學的。”她輕快道,“至少現在我已不再怕這中宮裏是否有鬼魂遊**了。”

“暗雪,我記得我小時候睡不著,你就會唱歌。”皇帝說,“你再唱支歌給我聽吧。”他在銀薇樹下望著那個站在他身畔的女子,十餘年的歲月過去,她卻似乎容顏不改,仍是他記憶中的模樣。

“諾。”她從不違抗他的話,隻是頷首之後怔了怔,“陛下竟還記得。”

“記得。”他看著她說。

在過去的時光裏,她曾是他唯一的陪伴,她帶著他走過了不知多少個北宮的孤寂長夜,不論他是不受重視的皇子,還是登臨帝位無助無依的幼年君主。

“陛下想聽什麽?”

“隨意。”

她想了想,和著夜風輕聲曼唱:“明月皎夜光,促織鳴東壁。玉衡指孟冬,眾星何曆曆……”

她的聲音算不得清脆悅耳,隻是很溫柔,就如這夏夜裏不知何時來不知何時去的風。

“白露沾野草,時節忽複易。秋蟬鳴樹間,玄鳥逝安適……”

皇帝安安靜靜地聽著。

“昔我同門友,高舉振六翮。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跡……”

聽到這裏,有什麽情緒再也壓抑不住。皇帝驀然站起,緊緊抱住了她。

唐禦侍怔住,下意識唱出最後一句,“南箕北有鬥,牽牛不負扼。良無盤石固,虛名複合益。”她聽見了少年的哭聲,他的淚滴入她的脖頸,灼燙。

“記得我最開始見到三哥時,才不過四歲。四歲的孩子能記得什麽?可不知為何,我就是記得我最初見三哥時的情形。我四歲之前是在平縣長大的,他們要將我送回北宮時,我還哭鬧了一路。”鳳元殿內,謝璵絮絮地對阿惋說著自己與皇帝兒時的舊事。

“我在承寧宮外遇上他,身後的人都說那個站在樹下的男孩是我的哥哥,當時他一副冷冷的表情,怎麽也不覺得這是我哥哥。可後來我走近他,又覺得他的眼眸很溫柔,一點也不冷。於是我下意識就喊了一聲三哥……”

這大抵是為了懷念。於是阿惋也就知道了謝璵六歲時曾和皇帝一同打鳥,五歲時偷偷跟著皇帝一塊去濟雲殿上朝聽政,七歲時皇帝替被關禁閉的他偷吃的,八歲時他一時興起想要帶著皇帝一同溜出宮,不過終究失敗。

說完這段往事後他怔了好一會兒,才道:“說起來仿佛是在夢裏的事,都過了這麽些年。”

“換而言之,你與陛下的情分也有許多年了。”阿惋柔聲道,“既然是這麽多年的情分,豈會因一時的猜忌而不複存?先前陛下對你說的那些話,大約是因皇長子之喪,他悲痛太過,所以才……”

謝璵聽得出阿惋是在安慰他,歎了口氣,“其實三哥要因為長壽怪我,我也不能怨他,如果那時我不是急著去東郊,而是留下來多照看長壽一會兒,或許他就不會……說到底我是有錯的。”他說到這裏站起,“我想去見三哥。長壽是他的兒子,突然就這麽沒了,他一定更傷心。我想去看看他,畢竟,他是我三哥。”

“嗯。”阿惋用力點頭,起身跟上了他。

走到承寧宮旁時,他們卻不由頓住了腳步。

晨光熹微,天穹似明似暗,一半雲濤翻湧新日將升,一半疏星朦月青冥朗闊。晦暗的光影中,謝璵看到了不遠處銀薇樹下的男女,一個是他的三哥,一個是三哥身邊那個總溫文沉靜的唐姓女官。

他們緊緊擁抱在一起,在一片靜默中,像是能相擁到地老天荒。

十四歲的謝璵看著不遠處的那一雙影,心裏像是有一根弦被撥動,有什麽在悄然改變,他隱隱約約懂了什麽,又有些懵懂。

一路跟在謝璵身側的阿惋亦止步,望著皇帝與唐禦侍。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他們在一起時的情形,也是唯一的一次。這樣的畫麵美得讓她覺得像是夢幻,可她生來悲觀,總覺得太美的事物,就會如同朝露夜霧一般脆弱。她之後每每回憶起來,都會從畫麵中的每一抹色彩中,窺探出日後才有的悲哀。

當秋雁南回朔風乍起時,久居深宮的諸太妃忽然想起了她遠在平南郡的阿姊。

自先後失去了兩個孫兒後她便一直鬱鬱,某夜她夢到了分別多年的阿姊,夢醒後悵然,於是在九月初旬時,她借她兒子的手下詔,召遠在平南郡的鎮南將軍夫人諸氏入京。

鎮南將軍安長雲是平南世家出身的武將,年輕時功名顯赫,他曾在十餘年前納了一諸姓的側室,那側室的妹妹便是後來的諸太妃。

諸太妃閨名千英,而她的阿姊名喚百卉,是一母同胞的姊妹,年幼時也曾共過患難,故而姊妹情深。昔年諸太妃靠著這個做了士族妾室的阿姊才得以勉強接近貴胄入了承沂侯的眼,若幹年後諸太妃飛黃騰達也不曾忘了這個阿姊,安長雲原配死後諸百卉便在安府得了“夫人”的尊稱,雖仍是妾,可所受的禮遇已與正室相差不遠,每年佳節,諸太妃亦不忘千裏迢迢賜禮與平南安家。

諸太妃與鎮南將軍側夫人情誼深厚,這是許多人都有目共睹的事,故而諸太妃這次將諸夫人宣召進京,也並無太多人在意。

九月中,平南郡安府的車馬在平靜中駛向桑陽。

“說起來我都還從未見過這位姑母呢。”阿惋這些日子與謝璵閑聊時常會提起這位素未謀麵的諸夫人,“聽姑母說這個姑母是個很和善的人,還聽人說這個姑母也如姑母一般是個美人呢。”

“打住!”謝璵沒耐心聽她絮叨這些瑣事,“你張口一個姑母閉口一個姑母我都被你繞昏了,你究竟是有幾個姑母哪——”

阿惋替他掖了掖錦衾,“你這幾日不一直在頭昏嗎?知道你病了。”

謝璵自九月初便受寒病了一場,病去如抽絲,之後半來月的時光他便一直虛耗在榻上了,不過誰也不知他是真的病重還是隻為了逃太學的講經,總之他現在還有力氣扯著阿惋聊個大半天,還有力氣朝她生氣瞪眼。

“你別生氣呀,我這說得不對嗎?”阿惋眯眼笑道,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還好不燙,“太妃是我姑母,那諸夫人也是我姑母哪。你平日裏在我麵前說你母家的舅舅、姨母、兄弟、姊妹,怎麽我就沒有聽昏頭呢。”

“你知道我病了還不多照顧我一些。”謝璵的臉色有些虛白,不過他精神尚好,“說起來你這些年也見了不少親戚了,先是住到了北宮見你的姑母、表哥,然後是你的關家表姊入宮為妃——你從前說伶仃煢煢,可我看你親戚也不少嘛。”

“雖為親族,但都不甚親近。”煎好的藥被采霜端上,阿惋接了過來,低頭放了三四塊飴糖入藥中,然後用勺子輕攪,“阿璵你每次吃藥都要如此多的糖,這樣可不好。”

謝璵嫌惡地瞪著藥碗,又道:“再過幾日你或許便能見到你那位新冒出來的姑母,不過你與她也熟不到哪兒去,何必總將這人掛在嘴邊?”

“這畢竟是與我血脈相連的長輩。”阿惋覺得謝璵說得在理,可忍不住道,“她是我阿父的妹妹。”

謝璵哼了一聲,算是認同她的話,“說起來你阿父的妹妹,除了康樂宮的諸太妃、平南郡的諸夫人,還有別人嗎?”

阿惋認真想了想,“據說……我也不記得是據誰說了,我祖父昔年也算得上是大商賈,雖地位不高,但也衣食不愁,娶妻納妾,膝下兒女成群。可——我知道阿父是因為太妃得勢才能夠進帝都入朝堂的,然而諸家發跡之後,我從未聽過我父有兄弟姊妹如他一般蒙受恩幸一朝翻身,我也沒有見過哪位叔伯姨嬸,識得的,唯有康樂宮的姑母,聽說的,唯有平南郡的姑母。”

“宗祠譜牒上都沒有親族記名嗎?”

阿惋哭笑不得,“你以為諸氏一族是如衛氏一般的上品世家嗎?除了士族,哪家會去私修族譜?於平民庶戶而言,能有血脈傳承在世便已足夠。”

“說得也是。”謝璵覺得有些冷,想來是真的病中體虛,他哆嗦了一下,裹緊了衾被。

“似乎我那平南郡的姑母還有一兒一女。”阿惋又道。

“這麽說來你還有兩個安姓的表親。”謝璵被藥味熏得有些昏沉,含糊不清道,“聽我外祖父說,平南安氏乃兵戈世家,護衛平南,是我蕭國南麵鐵鎖,國之支柱。若無安氏,則南境無寧。”

阿惋端著那碗藥,低頭親嚐了一小口,將藥碗遞到謝璵麵前。

謝璵看了藥湯片刻,咬咬牙,接過去一飲而盡。

清安十四年的十月初,鎮南將軍安長雲側室諸氏來到了桑陽城。這並不是她第一次踏上帝都的土地,可時隔多年她重來這裏,還是被天子腳下的繁華與威儀所震懾,在高大巍峨的城牆下百感交集。

她知道這座城池裏埋葬了她妹妹的青春韶華,也知道這裏是許多人命運改變的地方。許多年前諸千英義無反顧地留在了這裏,而她隻能無奈離去,許多年後她的妹妹成了太妃。她不知道時隔多年那個住在深宮裏的貴婦還是不是她的千英,她們姊妹曾經相依為命,可她們也曾分離了漫長的歲月。

“諸夫人。”錦袍玉帶的內侍早已按諸太妃的吩咐領著人馬在城門外等候,他笑容溫順諂媚,“太妃命奴婢等接迎夫人。”

“多謝。”諸夫人微笑著向內侍頷首。她下了自己乘坐的馬車,跟在她身後的是豆蔻之年的少女,有著與她酷似的眉眼。

那是諸夫人的女兒,安家排行第九的孩子,安長雲唯一的女兒,安瀲光。

這不過是個再尋常不過的少女,身量尚未長成,容貌不過平平,就連前來接諸夫人的內侍們都未將目光過多停留於這個瘦削的孩子身上,不經意地一瞥,或許會覺著這個小娘子的眼眸精明靈動,僅此而已。

是的,精明靈動,那年十三歲的安瀲光第一次來到蕭國的都城,她的舉止容儀都如尋常的貴胄少女,合乎禮儀且絕不出挑,唯有一雙眸子,藏著無法掩藏的華光。

病了將近一個月後,謝璵終於還是蒞臨太學學舍。依謝璵的性子,他是不會來太學的,借病多懶的把戲他已玩了一個月,不在乎厚著臉多拖延幾日,在端聖宮聽人噓寒問暖總比來太學聽老頭子絮絮叨叨要強。隻是在病榻上躺了一個月,怎會不無聊,聽說今日太學考射藝,他索性便來湊個熱鬧。

如果謝璵知道自己將在太學遇見的人是誰,他想必是死也不願出端聖宮的門的。

謝璵披著氅衣,站在藏書閣的二層憑欄眺望武場中年輕士子彎弓引弦。

當朝世宦之家的公子文武雙全者並不少,有許多人都是放下書卷便能百步穿楊的俊才,謝璵看著又一名紫袍士子一箭正中靶心,隨著場中叫好的人一同喝彩。

這一喝彩便又吸入了大口冷氣,還未病愈的他猛地咳嗽起來,躬起了身子,這時身旁有人扶住他,拍了拍他的背部為他順氣,隻是動作算不得輕柔,他反倒是咳得愈加厲害。好容易緩了過來,他站直身子,才發現自己身旁站著的竟是一個自己從未見過的灰衫少年。

“你是誰?”

他登上藏書閣之前就吩咐過隨從不許跟上來壞他興致,依端聖宮那些人做事的小心謹慎,也不會隨意放一個陌生人上樓。而且這少年的步子也真是輕得可怕,若是一個刺客這麽悄然無息靠近他,隻怕他此時已沒了命了,想到這裏他後退幾步和那少年拉開一段距離。

他這一動作自然是被少年看在了眼裏,“抱歉,自幼習武,練家子若是腳步重了,定會被人笑話的。”他定睛仔細看了看謝璵的衣冠服飾及相貌氣度,後退半步,揖身行禮,“趙王殿下。”

謝璵哼了一聲,“你知道孤是誰,可孤還不知道你是誰呢。”

“在下平南安氏,安瀲光。”少年舉止神態無不合宜,話語腔調也似是恭謹,可謝璵卻總覺得他有一種漫不經心的慵懶,好似什麽也不放在眼裏,“居安思危之安,浟湙瀲灩之瀲,和光同塵之光。”

“安、瀲、光。”謝璵打量著眼前身高、年歲與他相仿的少年,“不過你方才是打哪兒來的?”

安瀲光微垂首,“瀲光在殿下來這之前就在此處翻閱古籍了,隻是殿下未曾留意到瀲光。”

謝璵想想也是,這少年算不得豔驚四座的人物,自己注意不到他也是正常事,又觀了會武場上的箭矢紛飛,問那少年,“你方才說你自幼習武?那你且來品評品評諸士子的射藝?”

安瀲光淡淡掃了一眼,話語間漫不經心的意味更甚,“不過爾爾。”

謝璵吃了一驚,“你好生狂妄。”

安瀲光纖眉一挑,“此乃是實話,心中所想,便是所言。”

謝璵打量著他的削肩、窄腰及一副纖細身量,努力地想要看出他是否如白歸南一樣習武天賦卓絕,可努力許久還是忍不住吐出兩字,“狂妄!”

安瀲光不以為忤,她平靜澹然地站在謝璵身側,雲淡風輕地指點評判,“諸士子有人膂力足夠,然準頭有失,須知若是戰場之上差之毫厘,或許命就沒有了;有人眼力尚可,箭無虛發,卻隻堪堪拉得動百步之內的軟弓,中靶心時連白矢透靶都做不到;再有人膂力眼力均不弱,卻輸在引弦猶疑,不能果決,常需瞄準考慮良久,方敢鬆手放箭,其武者之決然,已失矣。我觀眾士子之神、氣、精魄,竟無一人可馭弓弩,亦無一人有臨邊關、衛家國的氣概。”她看了眼謝璵麵無表情的一張臉,輕輕一笑,“我知道,這樣空口白話,殿下仍舊會評我‘狂妄’二字。”

謝璵揚了揚眉,“也不一定,能將空口白話說得頭頭是道也是本事。君不見帝都之內尚清談空論的皆被稱頌嗎?”

“我這人口齒雖不差,卻也不喜三寸之舌爭太多功勞。”安瀲光長揖,“請戰太學諸生。”

這回謝璵是真忍不住要拍手感歎一句“狂妄”了,偏此時寒風拂過,他禁不住又咳了起來。安瀲光縮手站在一旁看著,涼涼道:“殿下似乎身子不大好?”

安瀲光的語氣裏有淡淡的譏誚,不過謝璵一時咳得昏了頭,全然沒有聽出話中別意,隻擺擺手示意安瀲光去留隨意,愛與誰一決高下便與誰決去,他懶得管。

“殿下好生保重。”安瀲光目光複雜地看了他一眼,轉身離去。

不消片刻謝璵看見他出現在了武場,不過他既沒帶弓弩箭鏃,也未曾換裝,徑直走到一士子的身後,一把將他手中的弓拿了過去,掂了兩掂,又細細看了兩看,拋還給那人,轉而又奪了另一人的弓,謝璵眼看著他換了四五把弓,才勉強得了一把滿意的。

太學學子多是權貴之後,平日裏少有人敢對他們這般無禮,安瀲光直接從他們手裏奪東西,不少人都愣住,一時竟無一人反應過來,有人小心且好奇地問安瀲光是何人,安瀲光也不答,隻朝謝璵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其餘諸人見著了這平素裏性情跳脫頑劣的趙王,都以為這少年是奉趙王之命來此做什麽古怪事,也就無人敢阻攔什麽。

安瀲光選好弓後將一公子背後箭囊中的箭鏃順手牽羊帶走,站到距靶約莫一百五十步的位子,看了眼箭靶所在的方位,信手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抬弓,引弦,鬆手——

幾乎沒有瞄準,一箭射出,正中靶心。

沒有多的猶豫,她又抽箭三支,緊跟著一齊射出,三箭去勢如風,在第一支箭中靶之後的下一瞬,也正中靶心。

果決、精準。

片刻沉默,而後是如雷讚歎,就連謝璵在藏書樓之上都忍不住拍欄誇道:“好一個‘參連’!”

而這時安瀲光卻俯下了身子,以謝璵的角度看他似乎是在撿拾什麽,謝璵有些好奇地前傾身子想要看仔細,卻見安瀲光豁然站起,將弓箭對準了他。

沒有給謝璵閃避的時間,三支箭疾如閃電般射來。

當三箭齊來時,謝璵失措驚慌,原本懶散無力的病體在生死關頭乍然敏捷,立時已倒下身子,緊接著向旁邊一滾,躲開了安瀲光精準射來的三箭。

這一瞬實在是驚心動魄,他在人世活了十三年從未曆經過如此時刻,待驚魂初定後,他大喊一聲抓刺客,然後大口喘氣,過了好一會兒才確定自己有站起來的力氣,可站起時定睛一看,才發現方才向自己射來的竟不是尖利的箭鏃,而是三根樹枝。

謝璵狠狠怔住,用力揉揉眼睛將那三根樹枝拿到手中仔細摸了摸,確信自己是沒有看錯,頓時大怒,跳了起來衝樓下大喝,“將那刺客捉起來,痛打!痛打!”

安瀲光在射出那三箭的那一刹著實嚇到了在場所有人,反應過來後紛紛來拿她這個“刺客”,不過安瀲光自然沒有被人痛打,且不說她的行為算不上是“刺殺”,隻說她身為鎮南將軍之女的身份就足以嚇住許多來緝拿她的人——不過想必更多人震驚是因為她是女兒身。

她在射出那三箭後便放下了弓任人綁縛著帶到了謝璵麵前。麵對暴怒的趙王時也仍舊是一張平靜到漫不經心的神情,好像她方才射的不是宗親貴族而是一隻山野兔子一般。

“你——”謝璵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他長這麽大,從來隻有他作弄別人的份,這麽被戲弄羞辱,還真是第一次。

謝璵跳到安瀲光麵前幾乎是指著她的鼻子:“孤問你,你為何忽然要對孤射箭?可別說你是眼花手抖了。”他將那三根樹枝一齊折斷,“還是用這種東西!”

“我看殿下身子太弱。病中之人需多活動活動筋骨。”

謝璵想起了自己在箭來時的一倒一滾,低頭瞥了眼衣袍上的塵土,很想掐死眼前這個滿臉理所當然的家夥。

不過他還沒來得及撲上去,諸太妃姊妹已聞訊到了。

“阿九!”搶先奔過來的是諸夫人,她瞪了眼跪在地上的安瀲光,咬咬牙跪下,“小女頑劣,望殿下恕罪!都是老婦教養無方,若有責罰,殿下請罰老婦,勿要傷了小女!”

謝璵久久沒有答話。

安瀲光……竟是女子?

他愣愣地看著安瀲光,安瀲光亦坦然任他打量,越是這樣謝璵便越是覺著他是個清朗的少年郎。

安瀲光相貌算得上是秀致,但不見絲毫女氣,眉宇間也盡是男兒神韻,且不說她彎弓射箭的英姿,不說她言行談吐間的澹然,不說她從容君子的風儀,隻說她此刻的扮相——謝璵不是沒有見過女扮男裝,昔年他為了帶諸簫韶見一眼衛昉可不就攛掇她換了身男子打扮嗎?隻是諸簫韶換上男裝,一眼望去便知這是穿了男子袍服的女兒,可眼前這人……謝璵覺得若是這人換了女裝,就算她真的生來就是女孩,他也會覺得這是假作女子的男兒。

“殿下莫再看了,瀲光的確是女兒身。”最後還是安瀲光被謝璵看得有些不耐煩了。

這時諸太妃也趕了過來,掃了眼形勢,便知不過是誤會一場,但還是端著一副關懷的神情,“這裏是出了什麽事,趙王可有傷著?”

“不曾受傷。”謝璵有些別扭,被一個女孩戲耍了,這也的確算不得什麽大事,說起來他除了受了些驚嚇外也的確沒什麽事了。

“瀲光,方才究竟是怎麽回事?”諸太妃看著自己的侄女。

安瀲光十分鎮定地將來龍去脈敘說清楚,仿佛全然沒有看見自己母親的懊惱、諸太妃的無可奈何以及一旁謝璵滿麵的鬱鬱。

“瀲光,你也太失禮了,這帝都不比平南,南宮也不是由你肆意的地方,你在家中可以仗著父兄偏愛胡鬧,到了天子腳下,卻不得不顧及皇家顏麵了。哀家知你並非有意要傷趙王,隻是趙王不是你可以隨意玩笑的人,哀家念你初來桑陽不懂規矩,就不重罰於你了,你且去武場之外跪一個時辰悔過吧。”

要說罰其實也罰的不算重,就是有損顏麵。不過安瀲光並無多言,頓首之後便幹脆利落地去領罰了。

謝璵悄悄哼了一聲,他怎會聽不出方才諸太妃的話中話?先是為安瀲光開脫,然後暗諷他肚量狹小,再用一個不識規矩打發了一切。

又聽諸太妃絮絮叨叨說了許多,大意無非是安瀲光還年少讓他勿要責怪她的無禮,謝璵聽得煩了隻好借故告退,下了藏書閣後卻是一時不知該去哪兒。

不知不覺竟又繞到了太學武場附近,他遠遠望過去,看見有一個瘦小的身影正跪著,毫無疑問那是安瀲光。

“你還真老老實實跪著哪。”謝璵揶揄道。

安瀲光瞥了他一眼,揚了揚眉,“我也不想,可無奈有人看守著呢。我正想著,一會兒用什麽法子逃呢。”

她這回答又是讓謝璵有些吃驚,不由感慨,“孤還真從未見過如你這般的人。”

“敢問殿下,瀲光是怎樣的人?”她懶洋洋地問。

謝璵看了她良久,緩緩道:“總之你不是個女人。”又看了她一眼,“自然男人也不是。”

安瀲光不怒反笑,“我也是頭一次見有人將我比作閹人——”

謝璵輕哼了一聲。

安瀲光也道:“不過我卻不是第一次見殿下這種人。”

謝璵覺著她這話說得古怪,“孤是什麽人。”

“殿下是身嬌體弱的無能紈絝。”安瀲光答得甚是清晰流暢。

謝璵頓時氣得連話都不知該怎麽說了。

一氣之下又咳了起來,想說什麽都生生卡在了喉嚨裏,安瀲光看著他一手指著自己,一麵咳得腰都直不起來,漲紅了臉的模樣,撲哧一下笑了出來。

她笑的時候勉強有些女孩樣——謝璵想道。

他不和女孩生氣,撇了撇嘴,“人有生老病死,你難道自生下來從未病過嗎?孤不過偶爾病了一次,你憑什麽說孤身嬌體弱?孤又哪裏紈絝了?”

安瀲光道:“我觀殿下樣貌精神,便知殿下是何等人物。不過殿下也不必沮喪,桑陽城中,多得是如殿下一般的紈絝。”

謝璵半笑半歎,“那依你說,怎樣的男兒才不算紈絝。”

安瀲光肅然道:“殿下若是來平南邊界,見了身披鐵甲的平南兒郎,或許就能知道答案。”

謝璵兒時便好武,尤為仰慕能征善戰之人,聽安瀲光此話深以為然,“邊關戰士鐵骨錚錚,的確值得敬重。不過你怎知孤日後成不了那樣的男兒?”

安瀲光扯了扯唇角,“我相人準不準無從證明,殿下不妨和我這個平南的丫頭比試一番,若你連我也勝不過,就不要想比得上我平南男兒了。”

趙王聽安瀲光一個瘦瘦小小的娘子說要與他比試,當即應下,全然沒有意識到自己還是帶病之身,“咱們現在就比!”

“可我還在罰跪呢。”安瀲光故意道。

“比完你再跪!輸了你繼續跪,你若勝了,孤便替你跪!”謝璵應得幹脆。

安瀲光浮起一絲淺笑,當即站起來揉了揉膝蓋。

蜀地秋日的天穹竟是這樣的明媚——在謝璵第三次被打倒在地時他沒有了再戰的心思,隻是心底如是感慨。

“還來嗎?”冷冷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安瀲光的音色沙啞,說話時總在尾音處略揚聲調,聽起來總有幾分趾高氣揚的意味。

第三次輸給安瀲光的謝璵已然全無鬥誌,懶懶地躺在地上看著青碧的天幕。

其實也不是他願意躺在地上,實在是安瀲光出手太狠,他被打得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他現在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嘴角還擦破了皮流了不少血,他無須看鏡子也知道自己現在是有多麽形容狼狽。

“殿下是不想與我比了?”安瀲光居高臨下看著他。

“不比了不比了。我打不過你。”謝璵擺了擺酸痛的手,他也不認為和安瀲光這一番比試有多重要,隻是仍不忘撇了撇嘴,“你們平南的小娘子都如你一般粗野勇武嗎?力氣比男人還大,出手比男人還狠。”

“我們平南的女子是怎樣用不著殿下操心,反正殿下日後也未必會娶平南娘子做王後。”安瀲光勾唇,“殿下在我這個平南丫頭手裏輸的這樣慘,看起來似乎不怒?”

謝璵原是想故作灑脫地笑一下,可牽動了唇角的傷口疼得他倒吸了口涼氣,“孤似是那麽心胸狹隘之人嗎?你不過就是武藝比孤略強些,孤難道還要為此暴跳如雷不成?舅父常教導孤說:人主者,以官人為能者,匹夫者,以自能為能者也。孤日後是要去做主君的,又不是要親自上陣殺敵的,與你這將門虎女比武勝了又如何,敗了又如何?左右不過是閑來時的一場比試罷了。再說——”他忍著疼吃力坐起,“孤還沒認輸呢,你怎麽就能說孤是輸了?孤眼下正在病中,一時不敵你,可孤日後卻不一定會輸給你。”

沒料到謝璵會說出這一番話,安瀲光用略帶讚賞的口吻道:“看來殿下還是有值得稱道的地方。”

謝璵瞪了她一眼,摸了摸自己臉上的傷,還好早將隨行宮人打發回了端聖宮——隻是回端聖宮他不知該怎麽和宋內傅交代了。

莫非要撒謊說這傷是因從馬上摔下來弄的?他皺了皺眉頭。

謝璵這還沒說什麽,安瀲光便已猜到了他所想,後退半步朝謝璵長揖,“瀲光今日僭越,心中惶恐不安,若有人問起殿下之傷——”她覷了眼謝璵露出如狐狸般狡黠的一笑,“還請殿下多擔待擔待。”

她不說還好,一說謝璵便生了要與她唱反調之心,故意道:“孤身上之傷難道不是拜你所賜嗎?旁人若是問起孤自然得實話實說。”

“殿下若肯放過瀲光這一次,瀲光感激不盡。”安瀲光言辭懇切。

“有謝禮嗎?”謝璵斜睨,“你將孤傷成這個樣子,就這樣放過你孤也實在心有不甘。”

見他想要站起,安瀲光極有眼力上前攙扶了一把,道:“瀲光請殿下喝酒。”

謝璵這才展顏,站起來後故作勉為其難的姿態應下了安瀲光的請求。

二人都不是喜歡乘車之人,更偏好縱馬時的快意。安瀲光馴馬之術也不弱,踩蹬上鞍的動作毫不拖泥帶水,持韁的姿勢老到熟練。

上馬之後,二人對視一眼,竟是又生了比試較量的心思,極有默契地同時揮鞭,策馬狂奔,揚起煙塵滾滾。

大風鼓起衣袖,吹起長袍,**起少年青絲三千飛揚,一路速度不減直飛奔至升元門。

依常例,至宮門時需受羽林軍盤查,謝璵下意識想要勒馬,卻撞見了安瀲光的眼眸。

那是一雙桀驁的眸子,像是豹子的眼。

似有一團火乍然燃起在他的眼眸,他看著安瀲光的眼,扯出一個笑來回應。

安瀲光大笑,打了個呼哨,一隻手臂張開,衣袂翩翩如鳥的羽翼。在逼近升元門時她不停,謝璵亦沒有勒馬的意思,駿馬疾如閃電。

守衛宮門的羽林軍見兩人兩馬這麽飛奔過來,紛紛變了臉色。

強闖宮門,這在平常時候是絕不會發生的事,出入宮禁的人,誰不是規規矩矩的?有人大聲朝他二人呼喝示意他們停下,可他們卻似乎沒有聽見,反而又是一揮鞭。

可任誰也認出了這二人其中一個是趙王,於是誰也不敢動用兵戈,隻好眼看著他們馳來,一個個忙不迭地在他們來時收了長戟列站兩側,望著他們直接闖出宮門。

駿馬飛馳而過帶起的疾風狠狠刮過人麵,如雷的馬蹄聲在煙塵消散之後似乎還隱隱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