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璵算不得太學生,他年紀過幼,隻是因衛太傅對他寄予厚望,故而讓他七歲時便前去旁聽。可既是衛之銘的外孫,那麽太學博士也多將謝璵當作正經的太學生一概而論,就連每年春太學生的射策都不忘為謝璵也備一份試題。
射策多用於選士,乃是考校經學之法,將試題書於策上覆於案頭,由太學生隨意拈取作答,由難易分甲乙兩科等,由成績排名列序,中策者則分授官職。
謝璵是趙王的身份無須任官,又年僅十歲,參加射策純屬湊個熱鬧走個過場。是以他也不算十分用心,乙科射策隻得了個倒數。他自以為這算不得什麽大事,可衛太傅卻發難了下來,將他喚去太傅府足足訓了一個時辰有餘。
對此謝璵自然是委屈的,他被送回端聖宮後,宋內傅從謝璵的內侍口中聽得了衛太傅的叮囑,二話不說便把謝璵鎖進了書房,將一幹玩物盡數收好,隻留下筆墨和成堆的書籍。
謝璵不顧儀態捶門哭號,鬧著要出去。
他在書房裏啃了兩天的筆頭,到了第三天終究是熬不住了,如往日裏每一次對付宋內傅那樣開始大哭大鬧,鬧了大半日終究還是將宋內傅鬧了過來,二人開始討價還價。
謝璵說他要出去,宋內傅說不許。
謝璵說他不出去也行,總得準他在端聖宮的庭院內散散心。宋內傅說不許。
謝璵說他不散心也行,總得給他找份雙陸、格五或是六博棋來解悶。宋內傅說不許。
謝璵說他不玩棋也行,總得給他找個伴讀來說會話。宋內傅說不許。
謝璵終是忍無可忍,一怒之下當著宋內傅的麵將盛著食饌的白瓷碗碟摔了個粉碎。
“你悶死孤也是死,孤自己餓死也是死,倒不如餓死算了!”
宋內傅有些鬆動,“既然殿下執意如此,那找個伴讀作陪也可。”頓了頓,又道,“隻是殿下不許找平素裏交好的那幾位公子伴讀。”
謝璵有些訕訕,思索一番,他清清嗓子,“孤要織雲閣的諸娘子伴讀。”
宋內傅一張臉板得比鐵塊還硬,“還請殿下另覓他人,端聖宮中識文墨的宮人內侍不少,不妨……”
宋內傅的話沒有說完,謝璵舉起了最後一隻完好的碗,隨著瓷碗破碎之音響起的,是宋內傅無奈的妥協。
於是正在織雲閣內安然練琴的阿惋,在還沒有弄清究竟發生了何事的時候,便被端聖宮的一眾內侍急急帶了過來。
房門落鎖的聲音清晰可聞,阿惋環顧這間素淨到近乎單調的書房,又看了看謝璵,“這麽說,我是被叫來同你一起關禁閉的?”
“算是。”此獠非但麵無半分愧疚,還一副理所當然,“你坐下陪我聊聊?”
阿惋看此事已成定局,也就認命地在謝璵對麵席上坐下,“殿下想聊什麽?”
謝璵手肘撐著憑幾,托腮想了一會兒,“就聊這回的射策好了。”
“射策……”阿惋看著謝璵想了一會兒,“你落得這番境地就是因為射策得了個倒數?”
“別提了。”謝璵慌忙擺手,“分明還有兩士子排在我後頭,怎生我就成倒數了。”
阿惋掩唇竊笑,“那就說說其餘太學士子好了。素日與你打成一片的那幾位公子射策結果怎樣?”
“憐奴及阿南年紀小,所以他們並未參加今年的射策。”謝璵說。“阿禕還有樟表哥今年去了,無一例外的中策。”謝璵又說,大約也是心裏有幾分不平,“皆是甲科,中策後封了郎官。”
“郎官是什麽?”
“郎官就是三哥身邊的近臣。年輕士子多願為郎官,若是蒙帝王青眼,日後必定前程無量。”謝璵一攤手,“所以我是真不知外祖要我也去射策是做什麽?”
“說得有理。”阿惋頷首,“你不做郎官,你是趙王。”
“郎官這活還是讓他們幾個做好了,你說得不錯,我是趙王。”謝璵揚了揚下頦,又想起了什麽,“不過今年做郎官的人可多了。”
阿惋皺起秀眉,“今年去射策的太學生很多嗎?”
“倒不是說太學生多,誰說郎官非要太學生射策可得。”謝璵咂咂嘴,“任子、貲選,皆是可被選為郎官的好途徑。今年更為不同了。”他猛地湊近阿惋,故作詭秘地眨眨眼,“今年又有新的選官之製,你猜是什麽?”
阿惋老老實實地搖頭,“我隻聽說郡國選人,有察舉孝廉之製,別的就不知了。是什麽?”
“月初新下詔,令郡縣有才學者,不論門第,皆可自薦入朝。”
“自薦?”阿惋愕然,士人多以自謙為風度,而朝中多中門第郡望,這不論門第的自薦之法的確是聞所未聞。
“起初我也是被嚇了一跳。且不論弊利,單提出此法,就足以證明此人大膽奇思。後來我才知道這是三哥親自下的詔書。”他改跪坐為趺坐,整個人都趴在了憑幾上細細思量,“三哥從來不對政事上心,這旨意八成不是他的意思,我猜幕後謀劃的要麽是承沂侯,要麽——是你的姑母。聽說後來諸太妃還從宮中派出內侍微服各地,暗尋郡國才俊。”
“那他們究竟是要做什麽呢?”阿惋問。諸太妃是她姑母,承沂侯算得上是她姨父,他們的一舉一動都與她利害相關,她沒法不去理會。
“大約是為了栽培屬於自己的勢力吧。”謝璵摩挲著下頦,學著外祖和幾位舅父一般像模像樣地分析朝政,“但這法子是行不通的。”
“為什麽?”阿惋下意識問。
謝璵湊過去伸手戳了戳阿惋的腦門兒,“用這裏想,別老問來問去的,我肯答你,別人可不一定。”
連謝璵一個十歲孩童,都可以輕易猜出清安十年三月初這一道詔書發出後的結局。之後的事實也的確如他所料,蕭國大權由士族把持已久,上自天子下至黎庶都習慣了看重為官者的門第,縱有寒門出身的人得以借此躋身朝堂,也大多遭排斥冷落。或許偶爾有幾個有真才實學的被士族收為掾屬令史能一展抱負——可寒門出身的人,有幾個才學比得過生於庭階的芝蘭玉樹?黎民庶人,能有口飽飯已是大幸,有哪個農夫商賈能有餘力做到識文斷墨?
諸太妃是出了一著昏棋——當時許多人都是這樣以為的。
可最初的暗流,便起於此時。
清安十四年的三月,春景一如往年美好,從冰雪裏吐出的那點點星星的綠芽,到放眼無盡的碧色,仿佛隻是一夜忽來,又仿佛曆經了極漫長的時光。一年中最好的春光又悉數凝在了三月,在三月有仲春暖陽,在三月有惠風和暢,在三月還有百花爭豔百鳥蹁躚掠過房梁。三月占盡春明,而占盡三月豔色的,是桃花。
蜀地常年溫暖,故而連桃李都盛開的比別地更早,才三月初,灼灼的桃花便壓滿了枝頭。
小童呆呆地站在樹下,花落了滿頭,四歲的孩子不懂三春的美景是有多麽難得,他隻覺得眼前一切都新奇,那些鮮豔的色彩映在孩子清澈的瞳仁中,是另一番的絢麗多姿。
可站久了終究還是無聊,他含著手指,抬頭對著樹上模糊不清地喊:“四叔——”
樹枝顫動,更多的花瓣簌簌落下,有人從重枝花簇間探出頭,“別吵,我快下來了——”
那是十三四歲的少年,有著他這個年紀該有的清朗眉目,眼眸幹淨澄澈。
他複又沒入爍爍桃花中不見,仔細挑了好久,方折下一枝自以為開得最好的花,然後順著枝幹往下爬。
“四叔為什麽要折這些花呢?”他甫一從樹上躍下,那小童便急急湊來問道。
“長壽喜歡花嗎?”少年彎下腰將先前折下仍在地上的花一株株拾起。
小童搖頭,“長壽喜歡飴糖。”
“我就知道。”他對光仔細打量桃花的顏色,“你又不是姑娘家,你當然不喜歡。”
“四叔是姑娘家嗎?”小童瞪大眼睛看著捧著一大把桃花的四叔。
“說什麽呢!”少年拿起一枝花不重不輕地往小童屁股上一抽,“四叔就不能把花送給姑娘家嗎?”
“送給誰呀?”小童吮吸著手指含糊不清地問。
少年嫌惡地瞪了他一眼,小童忙將手往衣襟上擦。少年把花放到一旁,從袖中摸出一張羅帕一把扯過小童的手腕,為他將拇指上的唾液擦拭幹淨,而後羅帕隨手一丟,將方才那一大捧花撿起塞進小童懷裏,“一會兒將花送給端聖宮的葛青、采霜,給織雲閣的那幾位也送幾枝,然後你阿父身邊的唐禦侍也給一枝……”
“我可以給我阿母也送一枝嗎?”小童抱著一大捧花有些吃力。
“你阿母嘛……”少年撇撇嘴,“你想送就送吧,她要是喜歡就收吧。”
“謝謝四叔!”小童喜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線,“我看阿母每日裏都往頭上插那些金啊銀啊的花,要是有了這個她就不用戴那些假的了。”
“那可不一定。”少年小聲嘟囔。
“四叔手裏這兩枝是要送誰的?”小童瞥見少年手裏還攥著兩枝嬌豔的桃花。
孩童的嗓音清脆尖銳,乍然一問嚇得本在想事的少年險些手抖將攥著的兩枝花拋了出去,他回首恨恨瞪著小童,奈何小童看不懂他的惱怒,隻好粗聲粗氣地說:“偏不告訴你!”
小童仍是嘻嘻地笑,“四叔不告訴我我也知道是送誰。”他竄到少年跟前得意地搖頭晃腦,“四叔一定是送給表姑的。”
少年顯然是被小童猜中了心事,立時有些惱羞成怒,“她生得那麽醜,不簪幾枝花襯襯顏色,當真醜得沒法見人了!”
小童被少年的突然變臉嚇了一跳,鼓著嘴愣了好一會兒,偏頭看向一旁,“表姑,四叔說你醜得沒法見人,我還是不見你了。”
少年被狠狠嚇到,回頭果然看見自己斜後方的桃樹旁站著鵝黃春衫的少女。
少女擰眉撇嘴,似真有幾分惱怒,“原來我是醜得沒法見人了,既然如此我還是不見殿下好了。”她一扭頭,作勢要離去。
少年神色有些僵硬,不過和侄兒背後說人壞話被撞破的事委實也太尷尬了些,他索性偏過頭揚起下頦,“是啊,你就是醜,孤才沒有說錯!”
少女被氣得不輕,大步離去連貴胄女子當有的儀態都顧不得了,髻上步搖叮叮當當作響亂成一片,然後滑落摔在地上。少女下意識頓住步子,一摸鬢發想將步搖拾回,卻又覺著這樣回頭有失麵子。正猶豫,少年已上前將步搖撿起,往她眼前一晃,青白玉串起的珠子在一晃間流光熠熠生輝,少女伸手去拿步搖,少年卻靈敏地將步搖收起。
“阿璵!”少女怒氣衝衝瞪著他。
少女的嗓音生來清亮柔軟,聽起來實在沒什麽威懾,少年非但不怒還笑得開心,輕佻肆意打量著少女的麵容,一麵打量一麵道:“唔,的確醜——不過嘛,孤平生見女無數,也找不著比你好看的了,姑且許你在孤麵前轉悠。”
少女原是繃著一張臉,聽完這句話後撐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殿下花容月貌,不妨顧影自憐好了,何需再見外人?我這蒲柳形貌嫫母之姿,在殿下麵前還真是顏形自慚呢。”
“我又不是小娘子,你自慚什麽。年歲漸長嘴皮子也愈發厲害了。”他將手攤開,“垂枝碧桃、千瓣白桃,你挑一枝。”
少女仔細看了看兩枝花,想想,指了指素色的白桃。
“就知道你喜歡這冷冷清清的白桃。”少年皺眉,一揚手將紅桃簪在少女方才插戴步搖的地方,白桃則塞進了她的手心。灼灼嬌豔的紅桃依著烏發綻放,在少女的清秀之外更添幾分與這春天正好相襯的明媚。她低頭,似是輕嗅手中白桃的香氣,而頰邊不知何時已有紅霞騰升。
“你就用兩枝花換我的步搖?”她斜眼,眼眸中幾絲笑意幾絲嗔。
“我難道有什麽是從你這兒拿不到的嗎?”他挑眉,得意飛揚,鍍銀串玉的仙鶴步搖在他修長指間把玩,“子曰禮尚往來,我投你桃花,你當報瓊琚。這是回禮。”
“好個市井無賴兒。”少女掩唇笑,摸了摸小童的頭,“長壽你日後可莫學他。”
小童眨著一雙天真的眼,“可日後長壽若不學四叔,如何……”
“如何什麽?”
“如何爬樹摘花逗人笑啊。表姑你看你一接到四叔給的花就不生氣了。”
少女與少年俱是一愣,相視而笑。
謝璵牽著長壽的手走在小徑,目光落在阿惋裙角沾染的丁香,“你是從康樂宮來的?”
這一路上都沒有丁香,唯有通往康樂宮最近的那一條小道有丁香攀結叢生。
“嗯。”阿惋頷首。
謝璵臉色有些難看,“是諸太妃叫你來將長壽帶過去吧。”
阿惋猶豫稍許,複又點頭。
謝璵立時麵色陰沉,“還以為是你有意來尋我們玩呢。長壽,咱們不理她,走。”
“別胡鬧。”阿惋拽住他的衣袖,“這是太妃的命令,我自然是得遵從的。再說太妃終究是長壽的祖母,見見孫兒有什麽不可以。”
清安十四年時皇長子謝泱三歲,這是蕭國唯一的皇子,自出生便受盡了榮寵,他母親關美人,被封貴嬪,他的父親雖仍舊是冷冰冰的性子卻也時常掛心這個孩子,最疼愛他的,卻是祖母。諸太妃為他賜下小字長壽。許多人都說,自皇長子出世,原本狠戾急躁的諸太妃也漸有了幾分慈祥溫柔,皇長子常陪伴祖母身側,每日總有三五次將長壽召去康樂宮。
“鬆開。”謝璵瞪著自己的袖角,“自你做了康樂宮的女史,我便再難尋你的影子,每回見你,你都是在給諸太妃跑腿。你有差使你去做好了,孤一個人樂得清閑自在。”
阿惋知道他自幼便不講道理愛使性子,此時也不與他計較,“眼下我的差事便是皇長子殿下,還請趙王將皇長子交付於我。”
謝璵故意不理她,扯著長壽走得飛快,阿惋也懶得去追,隻在後頭悠然道:“長壽,你祖母在康樂宮為你備下了許多飴糖呢——”
長壽被扯得幾乎腳不點地,聽聞此言忙用哀求的語氣道:“四叔——”
謝璵無可奈何停下,頗有幾分氣急敗壞地戳著長壽腦門兒,“沒出息!幾塊糖就收買你了!四叔陪你玩了這麽久,你就為了幾塊糖不要四叔了?”
長壽捂著額頭滿眼委屈,“長壽一會兒吃了糖,必定會回來找四叔的。”
“不稀罕。”謝璵憤憤甩開他的手。
長壽瀅瀅欲泣,阿惋忍著笑上前牽住他的手,“別怕,他呀,就是嘴硬心軟。”
謝璵無奈,“趕緊帶著這沒良心的家夥走!”
今日掛月殿中人有些多,不但妃嬪大多到場,就連皇帝都安然坐於太妃身側的席上,垂目翻著一卷書籍,也不知在滿室女子的嬌聲笑語之中,他還能否靜心讀下去半個字。
阿惋牽著長壽走入殿中,朝殿中眾人一一見禮,小長壽也學著他的樣子抱著一大捧花憨態可掬地行禮,逗笑了在場許多人。
“長壽,這可是女子行禮的姿勢,你好端端的學什麽呀。”賀婕妤笑著打趣道。
“這長壽可真懂禮,小小年紀就會給祖母行禮了。”柳容華團扇掩麵,笑靨優雅矜持。
“想必是關姊姊教得好。”徐中才人附和道。
“長壽,到祖母這兒來。”諸太妃朝孫兒招手。
“唉。”長壽歡快地應了一聲,抱著一大捧花,“這是給祖母的。”他挑出兩枝開得最好的碧桃遞給諸太妃。
諸太妃輕呼口氣,分外驚喜,“哀家的長壽當真懂事,來來來,快到祖母這兒吃糖。”
小長壽卻固執地搖搖頭,“請祖母等等長壽。”然後又晃晃悠悠抱著花往別處走,給宮室內的每一個妃嬪都分了一枝桃花,贏得誇讚一片。
“阿父!”最後剩下的是一枝開得極盛的重瓣桃,長壽遞到了皇帝麵前,突如其來的鮮亮顏色讓皇帝一怔,他抬頭,看見稚子清亮澄澈至極的一雙眼眸。
自幼養成的陰鬱之色仍纏繞在皇帝眉心,他這副冷淡孤僻的性子怕是此生都難改去,不過在麵對著自己兒子時他會稍稍展顏,就如陰雲散開一角流瀉些許晴日。
“長壽乖。”他摸了摸兒子的頭。
“長壽,這花是誰為你摘的呀?”長壽小小年紀自然不可能爬上高樹親手摘花,諸太妃笑看著自己孫兒膩在兒子懷裏,問道。
“是四叔!”長壽響亮地答。
諸太妃的唇角微微垮下,“說過多少次了你四叔不是可信賴的長輩,他自己就是個難管教的,怎麽教得好你。”
皇帝卻拈著花枝淡淡笑,“朕記得阿璵小時就極擅攀樹,不過長壽,你可別同你四叔學這個,你四叔當年為爬樹可就摔傷好幾次呢。”
“諾。”長壽一向乖巧,雖說成日跟著謝璵胡鬧,但比謝璵小時更聽話許多。
“還是哀家的孫兒乖巧。”諸太妃欣慰一笑,又轉頭看著關貴嬪,“不過你日後還得好生照料長壽才是,皇長子的身份貴重,又是哀家的心頭肉,可不許有什麽閃失。以後皇長子出門玩耍,總得多帶幾個隨從才是,就算是同趙王一起也得派人跟著,長壽若是在他手裏有個什麽意外可怎麽得了。”
關青紋因誕下皇長子,由美人擢升為了貴嬪,掖庭之內再無人尊貴得過她去,這樣被諸太妃當眾訓斥臉上有些掛不住,尷尬離席應道:“諾。”
長壽看得出自己的母親受了委屈,忙湊到諸太妃懷中撒嬌。諸太妃雖無可奈何,卻也愛極了這個孫兒,隻得點了點他的鼻頭,“以後不許胡鬧。”
天色已不早,諸位妃嬪都識趣告退,關貴嬪領著長壽離去時諸太妃不忘又賞了果子給孫兒。但她也沒有忘記囑咐杜充華好生養胎。
清安十四年三月,充華杜氏已有了四月的身孕。
人世中有許多的事,都是變幻無常。
就在杜充華得意之時,她卻在一個夜晚,忽然小腹劇痛。
匆匆趕來的女醫告訴她,她這是要滑胎了。
已有了四個月身孕的杜充華突然滑胎,自然是因為有人陰謀算計。
諸太妃自然是震怒的,立時責令掖庭令著手查辦此事。可這又有什麽意義呢?杜充華腹中那個未成形的孩子已經保不住了。
杜充華所居的攬風閣此時亂作一團,禦醫、宮娥、內侍四處奔走忙亂,有妃嬪前來看熱鬧,明明是幸災樂禍的嘴臉,卻非要哀哀低泣,閣內杜充華的慘叫和痛呼一聲高過一聲,聽著便分外淒厲,被掖庭令押走的宮人們在臨去前不甘地哭喊,說是冤枉。
長壽呆呆站在庭院,院中的花已落得所剩無幾,花瓣被來來往往的人們衣袍帶著的風卷起,又飄零塵埃再被某人踩入泥濘。他聽見許多人在哭,他不知道他們在哭什麽,他聽見許多人在喊,他不知他們在喊什麽。他攥緊母親的袖角,偷偷抬頭看著母親,卻發現母親愣愣地望著攬風閣,神情是悲傷哀憫,可唇角卻揚起了淺淺的笑——這樣的笑容幾乎無人察覺,卻瞞不過孩子清澈的眼。
這樣的笑,這樣的母親都讓他覺著陌生,而這樣混亂的情形,這樣吵鬧的環境,讓他覺得可怕。
他看到了四叔,邁開小腿飛快向謝璵跑了過去。
“長壽,你怎麽也在這兒?”謝璵同杜充華並沒有什麽交情可言,若不是諸太妃前來探視,身為康樂宮女官的阿惋也一同趕來了,他身為杜充華小叔,的確是不該在這兒。
“是阿母帶我來的。”長壽委屈地瞪大眼睛,“四叔,這裏是怎麽了?我怕——”
“不怕。”謝璵蹲下身攬住小長壽,“一會兒隨你阿母回去。”
“本來阿母是要帶我回去的。”長壽說,“可是在半路上阿母聽到了什麽,就趕緊帶著我跑過來了。四叔,杜充華是病了嗎,我聽見她叫的可嚇人了……”
謝璵不知該怎麽和一個孩子解釋這些,他將長壽牽到一處稍僻靜的地方,“長壽,杜充華沒有受傷,她——或許會沒事的,別怕。”他輕輕摸了摸長壽的頭,“隻不過你的弟弟或者妹妹,要遲些才能出來陪你了。”
恰此時阿惋從內殿走出,謝璵迎了上去,“如何?”
她搖頭,“我問了禦醫,杜充華的孩子,是保不住了。太妃怒昏了過去,我適才將她攙到了暖閣去歇息。”她忽然抬眸看著謝璵,眉心凝著憂色,“你聽說了嗎?此番杜充華小產並非意外所致,而是有人存心謀害。”
“聽說了。”謝璵皺著眉頷首,“真不知是誰,竟這般歹毒。”
“我也不知道。”阿惋縮了縮肩,有種不好的感覺,“我有些害怕……”她四顧,攬風閣外是茫茫的黑暗,天地同色,萬物皆沒於暗處不見。
那是清安十四年的盛夏,石榴花開如火。少年策馬踏花,落英隨風糾纏於袍腳,又翩然入塵埃。
宮中原是不許騎馬的,隻是宮中的禁令往往對於謝璵而言形同虛設。
忽然他猛地勒馬,謝璵雖依舊穩穩跨在鞍上卻不免氣急敗壞,“長壽!說了多少次了別這麽冒冒失失的!”
四歲小童含著拇指站在石徑中央傻笑,“四叔。”
謝璵跳下鞍作勢要去教訓他,長壽一頭撲來抱住他的腿,軟軟糯糯笑著喊,“四叔帶我去玩。”
謝璵皺眉將他拽開,“你怎麽一個人在這兒?”
“玩——”長壽含糊不清道,“長壽藏起來,他們來找。”
謝璵揪著長壽的耳朵,滿臉的無可奈何,“以後不許一個人亂跑——”
長壽委屈地揉耳朵,“我想和四叔一塊兒去玩。”
“不行。”謝璵直截了當地拒絕,“你乳母呢?你快隨她回去老老實實待著。”
恰此時長壽的乳母範氏找了過來,謝璵先是將範氏一番訓斥,在範氏陪著笑再三保證日後絕不敢再放任皇長子獨自一人亂跑後才將長壽交給了她,自己則翻身上馬走遠了。
他沒有注意到他將長壽的手交給範氏時,範氏的指尖在輕輕發顫。
那日是六月十四,他以為那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個夏日,當他在石榴花蔭下同長壽分開時,他不會知道這個日子將在之後無數個日夜被他反複記起,刻入骨髓讓他無力忘卻。每一次回憶起這一日時他都會設想,若是那日自己不是急著同太學好友一道去東郊遊冶,那麽是不是很多人的命運將就此改寫?
但他無從驗證這個設想,因為他無從更改過去,他隻能在若幹年後夢裏重回清安十四年六月十四這一日,看著年少的自己迫不及待地離開這片石榴林,策馬奔向宮外東郊的山明水秀。長壽則被留在了原地,石榴花開得那樣紅,那樣烈,小小的孩子,被吞沒在了血紅之中再也沒能出來。
皇長子謝泱薨於清安十四年六月十四這一日。
他的屍體被人找到時正孤零零地漂浮在滌蘭湖中,他死時還未滿四歲。
在聽到自己兒子死訊後,關氏不顧儀態,發足飛奔到兒子身前緊緊摟住那一具已經冰冷的屍身,平素最重儀態優雅的關貴嬪如母獸般淒厲地號啕大哭。康樂宮的諸太妃從內侍口中聽到消息當即昏了過去。
她很快醒來,第一句話便是,“殺!”
“去,將那些害了皇長子的人統統殺了——”諸太妃一抬手掀翻了憑幾,目光凶狠得像是藏了一把刀,“殺了他們!哀家要讓那些害死皇長子的人付出代價——”
掛月殿中的人跪了一地,不迭地應聲,紛紛想要退出殿內執令或避禍,可諸太妃又在此時驀然道:“不,將他們統統帶到哀家麵前來!”她眥目欲裂,“哀家不信這又是意外,哀家要徹查,到底是誰,膽敢謀害哀家的孫兒——”
既然人死不能複生,那就複仇,讓更多人的鮮血,去溫暖那個已沒有溫度的孩子。
範氏狼狽地趴在掛月殿的金磚之上,鬢發蓬亂神色哀戚,按著孩子頭顱將其溺斃的果決似乎從未存在於這個尋常卑微的婦人身上。
她粗糙的十指鮮血淋淋,這是她第三次受刑了,劇痛讓她幾乎說不出話來,邱胥俯低身子聽了許久,才辨出她說的是什麽。
“太妃,範氏仍持原供。”他道。
盛夏時分,汗與血的腥氣混雜一室,諸太妃蹙眉,隻覺胸口發悶,“這麽說,皇長子的確是在被你找到時就已經溺亡了?”
範氏虛弱地點頭。
諸太妃偏頭問邱胥,“另外幾人都審出了些什麽?”
“那幾個婢子亦持原供。”
“那究竟是何人謀害了皇長子!”諸太妃怒道,手中的團扇被她劈手甩出,“用刑!用刑!今夜若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你們統統去死!”繼而又恨恨看著坐在自己身畔默然無語的皇帝,“珣兒!死去的是你的兒子!你就這樣一言不發?”
皇帝自聽到長壽死訊後便仿若失了魂一般,此時聽聞太妃這樣疾言厲色,他也隻是垂著一雙早沒了神采的眸子靜坐一旁,似乎外物與他再無關係。
“陛下心中也是難過的,望太妃體諒。”皇帝身邊的唐禦侍急忙解釋。
一旁負責審刑的宮人重新架起刑具審問,範氏已熬不住審訊,見此不由慌了,忙不迭喊道:“太妃饒命、陛下饒命!奴婢、奴婢……”她瞪大了眼,氣息急促,終於還是將那句話說了出來,“奴婢知道是誰謀害了小殿下!”
“誰!”諸太妃凶悍猶如母豹。
“趙王、是趙王殿下……”範氏抬起頭,亂發遮蔽下的眼眸幽森,“那片石榴林少有人往,卻靠近端聖宮,奴婢在找尋小殿下的途中,曾看到趙王殿下策馬馳過……”
皇帝與諸太妃,以及在場所有的人都靜默。
“那日見到趙王行過的少說也有三四人。”範氏怕人不信於是又道,“除了趙王之外,奴婢再未於石榴林見過旁人了。”
皇帝睜大了眼。諸太妃聞言後冷笑,愈笑愈是淒厲,多年的怨恨、憤怒、不甘都在這笑中。
趙王……
她恨這個孩子,從他未出世起便恨,這樣的恨意攢在心間,用十餘年的時間磨成了刺,無時無刻不在刺她的心。
“放肆!”少女的聲音卻如利劍破開茫茫夜霧。範氏吃驚回頭,還未反應過來來人是誰,那人便已大步入了殿中,“趙王也是你可以肆意汙蔑的嗎?”少女厲聲質問。
範氏震驚,下意識氣短不知如何辯駁,怔了片刻後才訥訥道:“諸女史難道還不許奴婢說句實話嗎?”
阿惋先是向太妃及皇帝行禮,而後再未看她一眼,跪下道:“簫韶以為,不能僅憑奴婢一麵之詞便判定趙王有罪。石榴林雖平日裏去得人少,但未必就無人路經,縱然趙王殿下曾經過,也未必是謀害小殿下之人。”
皇帝沒有說話,而諸太妃的目光在看向阿惋時帶著一種古怪。
阿惋咬牙又道:“趙王平素最是愛護小殿下,與小殿下叔侄情誼北宮上下有目共睹。簫韶實在不信趙王會對小殿下不利。”
話畢,等待她的仍舊是上位者的沉默,她不安地抬頭,正對上皇帝的眼眸,霎時覺得自己像是從那一雙琥珀色的瞳孔中觸到了寒冬夜裏的冰湖,阿惋覺得冷,冷意一分分在心頭漫延開,她從皇帝的眼眸中讀到了不信任,這份不信任不是針對她,是他的弟弟。
她想起了七歲那年聽皇帝說起謝璵,那時皇帝唇角還含著笑,說他們曾經是很好的兄弟。
“太妃、陛下。”黃門內侍來報,“趙王殿下回宮後便徑直去了流金閣,鬧著要見小殿下。”
長壽的屍身現在暫停放於流金閣,他的母親舍不下他。
諸太妃冷笑一聲,將眼角的淚痕拭去,“那麽走,既然有人為趙王辯護,那咱們便去對質一番。”走過阿惋身邊時她步子略頓,留下意味深長的一瞥。
阿惋心中一凜,飛快低下頭,跟隨諸太妃一道往流金閣方向去。
還未至關貴嬪的住所,便聽到了一片叫罵、廝打和吵鬧聲。
流金閣前地方開闊,阿惋努力踮起腳,勉強能看見閣外聚了一大群的人。
又近了,她看清是關貴嬪大哭著拚了命地想要掙脫眾人的桎梏,去與眼前那人廝打,卻被宮人們拽住。
她眼前站著的是謝璵,獨自一人的趙王,沒有往日前呼後擁的氣派或是縱馬高歌的意氣,阿惋能看見他單薄如紙的側影,孤零零地站在流金閣前,麵對著歇斯底裏的關貴嬪和一群嘈雜混亂的宮人。
阿惋聽見了謝璵的聲音,被裹在喧嘩之中顯得那樣無力。
不是我,不是我……
或許是風太大,阿惋在他的話語中聽出了隱隱的哭腔,那個平日裏跋扈又任性的趙王,也不過是個在麵對委屈時會難過的少年。
當然,他的難過更是因為長壽的死去。阿惋將這些年他對長壽的關心都看在眼裏。她不信謝璵殺了長壽。從她認識謝璵起,她就知道謝璵本性是幹淨純善的。
但會信謝璵的,也隻有她諸簫韶而已。
“三哥你也不信我?”當謝璵看到皇帝的眼神時,他想必也明白了什麽。
阿惋也看見了謝璵的眼眸,平靜之下壓抑著淚光的一雙眼睛。
皇帝沉默。
謝璵亦沉默。
諸太妃冷笑。
阿惋在一旁看著這一切,難過得想要掉淚。
最終她清楚看著皇帝搖頭。
在北宮中那份脆弱的兄弟情,終於被摔了個粉碎。
“三哥你也不信我……”謝璵緩緩又重複了這句話,聲音陡然虛弱了許多,這不再是問句,是事實。
“我不是不願信你。“皇帝搖頭,音色冷得像是凍雨冰淩,又蕭瑟落寞如霜,“可我不能信你,懂嗎?”
馬蹄聲聲急促,在宵禁之後分外清晰。桑陽城的夜裏是不許人行的,更遑論縱馬。可謝璵顧不得這許多,他揚鞭策馬,任夜風吹得他眼睛發酸生疼。
閭裏早已閉門,謝璵便下馬用力踹門,他往日裏雖喜胡鬧但也少有這樣失禮的時候。
很快裏正被驚動,慌慌張張趕來,他們識得謝璵,知道他性情頑劣任性,正想陪著笑說些好話令他不要為難他們,卻眼尖地借著昏暗的燈火看清了謝璵不同尋常的臉色,眼睫折射燈火光芒的,似乎是淚珠。
裏正自然識趣,當即垂下頭不敢再去看謝璵,忙不迭地為他開了門。謝璵自始至終一言不發,門開後便上馬,衝進閭裏之中一路疾馳到了太傅府。
角門歇息的仆役早就聽到了空曠長街上不尋常的馬蹄聲,也不難猜到來者是誰,帝都之中敢夜闖太傅府所在閭裏的人,也唯有趙王而已,是以謝璵人還未至,衛家的大門便已打開。
“孤要見外祖。”這是謝璵說的第一句話。他沒有看眼前的仆役,下頦揚起,氣息急促,在極力克製著什麽。
“太傅已歇下。”老仆恭恭敬敬地答。
“那孤要見舅父!”謝璵語氣間有了幾分較勁的意味。
“博士亦已歇下。”仍是類似的回答。
三更天,誰不入眠就寢?
謝璵終於怒極,惡狠狠瞪了老仆一眼,大步闖進了衛府,不顧一幹人的阻攔勸說,徑自去往衛昉所住之地。
“殿下這是在做什麽?”衛昉寢居之外自有更多仆人攔住他,皆一副無奈又小心翼翼,“殿下素來也是孝順的,何故今夜擾長輩睡眠?”
“我要見舅父——”謝璵拔高了聲調,滿是執拗。
“殿下切勿喧嘩,切勿喧嘩,今夜博士睡得遲了,殿下可別——”眾仆忙道,恨不得不顧尊卑地撲上來捂住謝璵的嘴。但他們終究還是止住了自己的動作,因為他們看見從前總笑著的趙王眼角竟有大滴的淚緩緩滑落。
“殿下這是……”他們紛紛愕然。
“我要見舅父——”謝璵仍是重複這句話,不過已帶了幾分哭腔。
“何事?”平靜清朗的聲音。眾仆兩側分開讓出了一條路。衛昉推門走出,披著外袍,長發僅以絲絛鬆鬆束著,顯然是才被驚醒。
謝璵不言,隔著十步靜靜望著衛昉。
“進來吧。”衛昉道。
“舅父聽說了嗎?”關好門後,衛昉示意謝璵坐下,謝璵卻沒有動,“長壽死了。”
“皇長子薨逝的消息,我在兩個時辰前便聽說了。”衛昉淡淡道。
“今天下午我見他時,他還笑著叫我四叔。我回來時,他就沒了……”謝璵的聲音很輕很輕,像是夢囈,淚水不斷從他眼中湧出,“長壽是溺死在滌蘭湖的,我沒能見他最後一眼 ,關貴嬪不許我見他,她說……”他的聲音抖了一下,“是我害死了長壽,三哥也不信我了。”
“膽敢汙蔑趙王的人,都該處死。”衛昉波瀾不驚地回答。
“不是我殺了長壽——”謝璵哀戚道。
“我知道不是你。”衛昉道,“你是個心軟的孩子。”
“那麽——”謝璵抬頭,直視著衛昉澹然幽深的一雙眸子,“是不是舅父。”
衛昉好似並不意外甥兒這一句無禮的問話,他唇角勾起一絲笑,“不是我。”
謝璵緘默,又問,“那……是不是衛家。”
衛昉笑容的弧度愈發難以捉摸,“皇長子已薨,你問這些還有意義嗎?是又如何,不是,又當如何?”
衛氏一族都懷著將謝璵擁上帝位的心思,十四年前他出世,衛太傅即與諸太妃當著群臣、百官、士卒、庶民的麵立下盟誓,若天子崩,則以趙王為帝,若趙王先去,則立趙王後嗣。
皇長子謝泱的出現於衛家人而言是一個不穩定的變數,誰也保不準皇帝或是諸太妃會不會起父死子繼的心思,在這樣的情形下,謝泱的死才能讓衛氏安心。
謝璵不是不明白這一點。
可正如衛昉所言,就算謝泱是衛家人暗害那又如何?
舉蕭國朝野,有誰能奈何桑陽衛氏,而謝璵身為衛明素的兒子,他又怎能責怪處處為他謀劃考慮的外家?
“如果是,阿璵,你將如何?”衛昉的笑意在燈影下古怪。
謝璵怔然無言。
“你在愧疚?”衛昉看著謝璵仿佛失魂一般的神情,唇角似乎是上揚了幾分,又似乎是斂去了那抹淺淡的笑意。
“他才那麽小,他總愛黏在我身邊,他總有些笨笨的,可他笑起來幹淨清澈……”
“可你該想到,等他長大,或許他心中你就不再是他的四叔。”衛昉道。
“我知道。”謝璵垂下頭去。
“你也該知道,你日後的路上,要死在你麵前的人,會更多。”
“我知道。”
“那你為什麽會流淚?”衛昉搖頭,“我不希望你是個軟弱的人,想必你母親也是。”
謝璵沒有抬頭,頭抵著桌案,淚水悄無聲息洇在衣袍。
“罷了,你才十四歲。”衛昉像是歎息了一聲,“哪有人生來就會心狠呢?阿璵,少年的時候,還有心軟的資格。我見過皇長子,那的確是很可愛的孩子。”
謝璵終於哽咽出聲。
“可皇長子的死,與衛氏一族無關。”衛昉卻又道。
謝璵猛地抬起頭來。
“我不知道是誰謀害了皇長子,但我可以確切地告訴你,這與衛氏一族無關。他大約是真的意外而亡,又或者……是死於宮廷婦人之間的算計陰謀。”衛昉字字清晰,“所以阿璵,你不必愧疚。”
他在謝璵想要開口前又道:“不過阿璵,你要記住,如果日後有誰會成為你的威脅,哪怕隻是個孩子,衛姓人也不會手下留情。”
謝璵雙唇翕合,想要說什麽,但什麽也沒能說出口。一對舅甥在燈下相對靜坐了良久,最後謝璵用微顫的聲音說了三個字:“知道了。”
然後他慢慢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