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孤冷,弦月如鉤,即便仲夏,風也是涼的,絲絲縷縷的冷意透過領口順著脖頸鑽進來,謝璵不由縮起了身子。鬢發有濕涼的感覺,不知是否是夜露凝結。蟬鳴或遠或近的聒噪,單調得聲聲催人眠。他迷迷糊糊挪了一下膝蓋,酸痛便傳遍雙腿讓他清醒了過來。
從黃昏到人定,他一時間數不清自己跪了多少個時辰。
眼下之所以淒慘至此,隻因幾個時辰前他百無聊賴中的隨性之舉。他也承認自己是在胡鬧,可在謝璵自己看來,比起上回去廣德殿擾亂宮宴,此番他做的事算不得混賬,不過是在他大表哥衛樸娶妻之時和他那些好友一同去嚇唬一個他都沒有見過麵的女子罷了。
卻可惜連新婦子障麵的團扇都沒能奪下,他們幾個都還沒有見過美人麵便被逮住,被逮之前還將喜宴攪得一團亂。
賀、柳二人自然被各自親族帶回了家中教訓,衛樟也免不了挨罰,而他們幾人中身份最是貴重的謝璵則是由他的外祖父親自下令跪在了庭院之中。
夏夜蚊蟲擾人,謝璵臉上被叮咬了一口,下意識的一巴掌甩過去打蚊子,結果是自己疼得不輕。
“看來你這是在摑掌謝罪?”有人含笑揶揄走來。
“舅父。”謝璵癟嘴。
他母親的堂兄堂弟他皆以排行後帶上一個“舅”字呼之,可唯有惠文皇後唯一的親弟衛昉,謝璵是喚作“舅父”。
“舅父是來看我的嗎?”他眨巴著眼盯著曉月霜天提著琉璃燈一盞的衛昉。據說惠文皇後與這個弟弟容貌並不相像,可謝璵看著容儀清雅的衛昉,總無端覺得阿母也該是這樣的人物。
“不是。”衛昉在謝璵跟前站定,“我來替你外祖傳令,你外祖說,要你再多跪一個時辰。”
“別啊。”謝璵一副可憐樣,“再多跪一會兒你外甥可真要撐不住了。好舅父,勞您去同外祖說一聲,我真的知錯了!求他饒了我這一遭。”
“果真知錯了?”衛昉稍稍俯身,琉璃燈清晰地映照著謝璵的臉。
“果真。”謝璵拚命點頭,又小心問,“大表哥還生我的氣嗎?那楚家娘子……呃,表嫂還在哭嗎?”
“你樸表哥沒有生你的氣,可你的表嫂仍舊在哭。女子一生一次的婚禮,因你的緣故她出了大醜,你說她恨你不恨。”
“我錯了。”謝璵垂下頭來,是真心實意的難過。
“你既然會自責,那當初為何又要做呢?”
謝璵感覺有一隻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頂,這是他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刹那不由微微一震,衛昉給他的感覺……就像是父親一樣。
可他還沒出生時,就已經失去父親了。
“一時興起罷了。”他囁嚅,即便是頑劣成性的趙王在一個像父親的人麵前,也隻是一個犯了錯的尋常孩童。
“因你一時興起。”衛昉聲調平平,聽不出半分責怪,可就是讓謝璵感覺到了難看,“可你的長嫂何其無辜。”
謝璵默然。他被千百人捧著成長,也不是沒人給他灌輸仁義忠信、恭謙守禮的道理,可更多的人潛移默化地告訴他,他生來高高在上,縱使任性妄為,也可以無所顧忌,“無辜”,這是他幾乎沒有聽過的一個詞。
“在沒有回到蕭國之前,我常在想,我阿姊留下來的孩子該是什麽樣。”衛昉溫聲道,“我猜他或許會很聰明,或許會很俊俏,或許好學……”
“是阿璵讓舅父失望了。”謝璵悶聲道。
“不,沒有。”衛昉彎了彎唇,“隻是有些意外罷了,舅父知道你是個好孩子。”
謝璵愈發赧然。
衛昉最初歸來時他便扮作小黃門闖了靈瓊台。
衛昉才任太學博士後不久就目睹過好幾次謝璵在太學學舍內聚眾打鬧。
之後他又因數次缺席太學講經被洪博士當著衛昉的麵以柳枝打手心。
後來他懷恨在心領著幾個人預備趁夜潛入洪博士家中搗亂,結果還在商量計劃時就被衛昉逮了個正著。
再後來他堵著一口氣,故意曲解典籍,撰文將孔孟大肆抨擊,還含沙射影了以洪博士為典例的腐儒。雖說九歲孩童辭章文字尚稚嫩淺顯,可仍舊是將洪博士氣得發抖,當著衛昉的麵怒罵謝璵大逆不道。
再後來便是今日了,他一時無聊便在喜堂之上來了場鬧劇。
“我知你心善,做事之前你並未真的想過要害誰,你隻是沒有學會考慮別人的感受而已。”衛昉道,“人小的時候,總有天真任性的權利。可阿璵,你不能。”
謝璵垂下頭,片刻後悶聲道:“我知道,因為我是趙王,因為所有人都看著我,因為我肩上背了很重很重的擔子。”
“你知道,可你還是會不甘對嗎?”
謝璵抬頭,他看著衛昉的眼睛,在那雙眼睛裏他看見了清澈的光——明明今夜隻有細如柳的一彎月,可謝璵卻覺得舅父的眼眸裏藏著月亮。
“是。”他點頭,說出了一直藏在心底的實話,“我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我是在衛家平縣的莊子裏長大的,在那裏還有許多兄姊弟妹,但那時我就察覺到我與他們的不同了。用膳、穿衣、出行,乃至於喝一口涼水,都會有一大群人嚴密看護著我,我可以和他們玩鬧,可我不能受一點點的傷,否則遭殃的會是他們。我始終記得銀針的寒光,那些針在我眼前閃爍,如果發黑就意味著有人要殺我——我很小時就記得這些,也隻記得這些。”
衛昉頷首。
“再後來我長大了些,我意識到了父母不是身邊的侍者、乳母,於是我問每一個人,我的父母是誰。沒有人回答我。”謝璵很平靜的敘述,這樣的平靜與方才的他判若兩人,“四歲時我離開了平縣回到北宮。北宮於我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地方,我很害怕,拽著外祖的衣袖泣涕,可外祖把我送進來時,他頭都沒有回一下。有人把我帶到兩張畫像前,對我說,這是我的父母。那兩張畫上的人陌生而又冰冷,我當時就大哭了出來,我說他們不是我的父母,宋內傅上前扇了我一個耳光,告訴我他們就是。可他們在泰陵的墳墓裏,永遠都不會來見我,他們是死人。
“他們說,皇帝是我的哥哥,我知道我有一個哥哥時我很開心,但很快他們又告訴我,三哥奪走了我的一切,他的母親殺了我的母親。我們總有一日會相爭,會將對方傷得體無完膚。於是我不敢親近他。
“端聖宮很大,也很冷清,端聖宮裏裏外外都有宮人重圍,可我還是會覺得孤獨,他們叫我殿下,他們從來不敢直視我的眼睛。在這裏沒有人叫我阿璵,他們都稱我為趙王。趙王是什麽,是天潢貴胄,總有一日整個蕭國都會被他握在手心——在我逐漸長大時,我意識到了這些。
“既然他們說我想做什麽沒有人可以攔我,那我就真的肆無忌憚好了。外祖讓我謹修聖學,為人表率,他將我領入太學,太學裏都是比我大的少年和酸腐的儒士,可那時我才七歲,我哪裏懂什麽《大學》《中庸》《論語》《孟子》,舅父您覺得一個七歲的孩子會懂嗎?可我必須懂,因為我是趙王,趙王要不惜一切代價成為國君、趙王背負著許許多多人的期望與性命,趙王一出生就害死了自己的母親!所以不得不去報仇!趙王被屍骨和浸滿血的雙手捧著,捧在很高的地方,那個地方隻有他孤獨一人。”他的語調愈來愈激烈,到最後一句時卻陡然淒然。
“阿璵,你在害怕?”
謝璵仰首看著他,一言不發。
“你害怕成為趙王。”他伸手將謝璵托起,“可你不用怕,你是趙王還是阿璵都沒有關係,你生下來是誰,就是誰。你不甘你承受得太多,可你同樣得到了九年的錦衣玉食萬人供奉。這世上沒有什麽公平,每個人生來都有自己的職責,你將自己的職責履行了,方是此生不虛。至於孤獨……阿璵,你從來不孤獨,你的外家一直都在你的身後,衛氏不僅與你生死相連,更是你的親族。”
“嗯。”謝璵在舅父的目光下點頭。
“我知道你調皮頑劣,隻是阿璵,你總要學著長大,既然你也知道你背負了很多,那你就更要用比別人短的時間長大,衛家自你出世起就一直護著你,但你該明白,衛家不能護你一世,總有一日,衛家的婦孺老小,需要依靠於你。”
“舅父的話什麽意思?”謝璵眼皮一跳,隻覺得衛昉最後幾句話輕柔的恍如夢囈,給人讖言般的詭異。
“無他。”琉璃燈昏芒下衛昉澹然輕笑,“隻是月有晴缺,人世無常。”
謝璵隻好頷首:“舅父的話,阿璵記下了。”
“你若長大了,你就該知道什麽是你該做的,什麽是你不該做的。”
“那我現在能知道什麽是該做的,什麽是不該做的嗎?”
“譬如說,你這回搶新婦就做的不該。”
“成親是很大的一件事嗎?”懵懂的孩童睜大了黑白分明的一雙眼向長者如是問道。
“重要。”衛昉低首而笑,似乎是在笑孩童無知,可笑間卻有了幾分心不在焉的茫然,“六禮俱畢,天地為證,一對男女就需相守,直到地老天荒。”
“地老天荒。”謝璵小聲念著這四個字,感覺既沉重又繾綣,“那舅父有沒有陪你地老天荒的女子?”他隨口問道。
“沒有。”衛昉在後輩麵前這樣回答,用最輕描淡寫的口吻說,“於有些人而言,地老天荒太遠了。”
時光快如流水,有時隻是一晃眼,花木便幾番枯榮,人世便幾度輪回,少年的眼眸裏便映照了好幾個春秋。
諸太妃在某次召見自己的兒子時忽然意識到自己眼前站著的已是挺拔如青鬆的少年,這個兒子流著她的血繼承了她的好皮相,低眉轉首間盡是她的影子。
下意識抬手摸了摸鬢角,她的一頭青絲保養精細光潔若絲緞,至今仍是黑亮如墨未見銀霜,可她卻不免生了幾分老去的悵然。
想起幾月前衛家長孫那場轟動帝都的婚禮,諸太妃心念一動,十日後天子選妃的詔書便由尚書省下達。
皇帝謝珣今年虛歲十四,的確是該在後宮中添置妃嬪媵嬙了。許多人都意識到了這點,並將目光望向了自己的女兒或族中女侄。
可諸太妃隻說是要選妃,卻閉口不談後位的空置,想來是她心中早有人選,抑或是覺得皇帝年紀太少,宜加冠後再議元後。
謝璵的消息素來是靈敏的,在詔書發出的那個下午他便收到了小黃門的傳信。
聽到此事時他正教阿惋奏一曲《猗蘭操》,此曲據傳為仲尼所作,謝璵一個九歲的孩子難得將聖人琴曲仿出了幾分神韻,隻是他卻十分不滿阿惋的彈奏,頻頻挑錯。
“來,我最後給你示範一次!”謝璵將琴擺正,深吸口氣後十指再度按上冰弦,素來貼身伺候他的內侍馬芹卻匆匆跑來。
“去去,有什麽事你等會再說,莫要擾了雅音。”謝璵沒等他開口就不耐地打斷他。
“殿下!”端聖宮中的宮人早被謝璵有意無意縱得沒大沒小,聽他這樣吩咐了,那內侍還不死心,湊了上來。
“什麽事呀。”阿惋忍不住問道。
“陛下要納妃了!”
謝璵要去挑弦的手怔在了半空,“納妃?”
“正是!”馬芹一副歡歡喜喜的樣子。
“這麽說我很快就要有阿嫂了?”謝璵想起上回那個被他戲弄的楚家娘子,下定決心不論這回的阿嫂是妍是媸,他都好生尊敬再不搗亂了。
“阿嫂倒說不上。”馬芹白淨無須的臉皮上浮起幾絲尷尬的笑,“隻是妃嬪而已,殿下禮法上的嫂嫂,當是陛下將來的皇後。”
“皇後與妃嬪有什麽不同嗎?”謝璵知道二者名分尊卑有別,卻故意逗馬芹,“不都是能給三哥生兒子嗎?”
“哎喲喂,殿下啊,您才多大,怎麽就知道生兒子的事了!”
“聽表哥說的,不是說成了婚的女人都能生兒子嗎?”他一本正經。
“這、這……這倒也未必。”
阿惋聽他們主仆逗樂,坐在一旁卻胡思亂想起來,八歲的女孩兒其實也不大懂生兒子是怎麽生的,隻是聽到這幾個字不知怎的下意識就有些臉紅,繼而又想起一事。
聽說以往皇帝之位都是父子相承,若她的表哥謝珣有了自己的兒子,那麽他還會把帝位給自己的弟弟嗎?如果不做皇帝,阿璵又會怎樣呢?
阿惋年紀算不得大,可自幼嚐盡白眼漠視的人總會下意識多生幾分警惕。
午後她照例服侍皇帝筆墨,忍不住問皇帝:“陛下若是有了妃子,會不會不顧手足……”
她這一問委實沒頭沒腦,皇帝卻狠狠地愣住,握著紫霜筆的手一顫,筆鋒墜下在麻紙上留下一大團的墨漬。
“妃子?”
“嗯,妃子。”阿惋黑白分明的眼裏映著皇帝瞬間煞白的麵容和凝鬱眉心的愁。
“朕……”皇帝唇角**了一下,“朕竟不知。”
“陛下……”阿惋小心覷著皇帝的臉色,“陛下是不高興?可、可他們都說這是件喜事呀。有妃子陪伴陛下身側,陛下就不會覺得孤單了。”
“出去。”皇帝薄唇翕合,吐出的話語冷冷。
皇帝其實一直都是冷冰冰的人,可這回阿惋能夠感覺到他話語間的怒意,她知道自己是惹怒皇帝了,雖不知為何,卻隻好低眉行禮,躬身退出大殿。
離開昭明殿時正好碰上了唐禦侍。仍舊是深青女官服、揚唇淺淺笑的溫厚長姊模樣。
昭明殿內有個正在生氣的皇帝,阿惋不忍唐禦侍貿然上前被殃及,擦肩而過時低聲提醒,“陛下現下心情不大好。”
唐禦侍聽罷微笑著頷首,前往昭明殿的步子未曾有半分停歇。
“陛下。”叩門許久後無人回應,她便索性推門而入,映入她眼中的,是坐於暗處滿臉落寞的少年。
“陛下?”她試著上前幾步。
“你知道嗎?”他問她,眼眸空茫。
“知道什麽?”
“我要納妃子了。”皇帝稍稍偏頭望向她,直直望進她的眼眸深處,“和一群我不認識的女人,度過半生。”
“或許陛下會遇上自己喜歡的女子呢。”
皇帝苦笑搖頭,“小時候看阿母與那些妃嬪們明麵上爭風吃醋、暗地裏陰謀算計——我真是覺得怕。”
唐禦侍無言相對,皇帝年幼時正是隆熹朝的鬥爭趨於激烈時,他太小的年紀,就見到了太多的醜惡。默然許久,她也隻得道:“陛下害怕的這些,或許終有一日會發生,但在那之前,奴婢會為陛下祈求神明,求神明賜陛下安寧無憂。”
“是不是因為我是皇帝,所以我就必須得有很多女人來彰顯我的身份,就好比祭祀時我要穿十二章文的冕服。”
唐禦侍想了想,告訴他,“天子富有四海,故有別於黎庶,無所不有,卻也有所不能為。”
“不能為的,就包括自由。”
“……是的,自由。”
“可我覺得現在我不像個天子。”謝珣站起身子,“你看蕭國偏安一隅,何來富有天下?而我為帝,不是因我能為帝,隻是因那個位子缺人時,我恰好被推上去罷了。然後我的用處便與璽印相差無二,都隻不過是天下權的一個象征罷了。暗雪,你看——”他第二次說這句話,“連娶妻納妃這等事,我都不知。”他冷笑,笑聲近似嗚咽,“我真不該做這皇帝?如我不做皇帝……”
唐禦侍看著眼前怒極而悲的皇帝,眼眸滿是憐憫寬和,她知道這個她看著長大的少年並不算是個好君王,他易怒而脆弱,無助卻又偏激。
她注視著他,“陛下會擁有一切,陛下會是個英主。”她字字清晰堅定,“既然看不到將來,陛下不妨相信奴婢說的話。”
皇帝怔怔看著這個他最熟悉的女官,“將來……”他喃喃著這個詞,忽然走到窗前將窗用力撐開,金秋的午陽豁然灑入,他眯了一會兒眼,看清窗外成片映著金光的宮闕,雄壯、威嚴、熠熠光芒讓人不敢直視——這是北宮,他生於這裏,亦擁有這裏。
“好啊,我信你。”他聽見自己輕輕地將這句話說出了口。
不論皇帝願意與否,為他選定的女子,終究是在清安九年的年末被送入了宮中。共五人,由儀車自曆勝門接入。
那日新雪霽寧,還是帝都的第一場雪,薄薄地覆了一地。
被選入宮中的女子分別出身賀、柳、杜、關、徐五姓,按門第與容儀分別封為賀婕妤、柳容華、杜充華、關美人、徐中才人。分別賜居結露、凝華、攬風、流金、綠霄五閣。
阿惋聽聞有一名美人姓關,是她母族的表姊。阿母在她三歲那年便去了,從那之後她再未見到關姓中人。據說蒙陵是蕭國最北的一郡,那裏荒蕪而偏遠隻有崎嶇的山石和漠北而來的朔風。不知在那裏長大的表姊會是怎樣的人。
關美人的確是有一個名璿的姑母十年前嫁去了帝都諸家,可關美人與溫順消極的關璿是迥然有異的兩個人,“美人”這個封號予她,的確當之無愧。
她從熱氣騰升如雲霧的湯池中起身,水珠輕靈滑過身段美好的弧線,立時有宮人上前用巾帕拭去她身上的水,服侍她穿上寬大的長衣。攙扶著她蓮步輕移走向暖閣,在那裏為她梳發上妝。
裹上厚厚的貂裘,她被攙進了掛著金鐸的油壁車,一路向承寧宮方向去。
今日是她侍寢。
原本該按位分尊卑來輪,可前幾位都架不住她關青紋強勢跋扈又擅討諸太妃歡心,隻得拱手將今夜讓給了她。她自然是得意的,聽著車外金鐸風中脆響,隻覺得是有鵲鳥歡歌,她是百鳥所朝的鳳凰,正一步步踏往命定的風光大道。
至昭明殿的百步殿階前下車,她由左右宮人扶著一步步往上,至殿門後再由早已等候在那的黃門引著朝殿內走。
甫一入門,便感覺暖香撲來,殿內燃著炭火,溫暖如春。她嗅到了一絲絲清冽的香,她猜是龍涎。祖母告訴過她,龍涎極貴重,唯天子可有。她斂目,目不斜視持著應有的莊重,一路行至寢殿之前,黃門將她身上的貂裘脫下,她隻著一件織金紗的襜褕,玉色肌膚紗羅下隱隱約約,殿內溫暖的炭火和心底的喜悅興奮讓她感覺不到寒冷。
宦者退到一旁,她深吸口氣,獨自走了進去。
她看見了重重疊疊的幔帳,如雲霧般讓殿內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數十隻燈樹燃著燭火,昏暗曖昧。她看見光影交匯的深處坐著一個人影,她向那人行稽首禮,“陛下。”少女的嗓音清清潤潤,有種獨特的嬌媚。
“你起來。”可帳內的聲音卻很冷,停了一會兒,“你……上來。”
關美人壯著膽子往前走,小步趨行,一直不敢抬頭,金線毯上繁複的花紋密密匝匝盡數刺入她眼中,流光閃動如天河星子。
金線毯的盡頭,她停步抬首,抬首的下一瞬,呼吸忍不住微微一滯。
關青紋一直自負美人,可當她看到自己的夫君時卻仍免不了愣住。她知道當今君王年僅十四歲比她隻大了一歲,她原以為是個瘦弱未長成的少年,卻不想少年的美也可以讓人驚心失神。皇帝的膚色玉曜更勝關美人,眉眼如畫,容顏精致,關美人不由在他麵前屏息斂氣。
“你過來吧。”他沒有抬眼。
關美人麵頰有些燙,她自然知道接下來要做的是什麽,說到底她也不過是個十三歲的少女。她伸出手,抖得厲害,她感覺到了害怕,可心底卻有幾分隱約的期待,她用一雙顫抖的手輕輕扯開衣上的係帶,一步步朝皇帝走去,她的肌膚是雪一般的白,可麵頰漲紅血似要燒起來。她低著頭,沒有看到皇帝的眼,那裏冰冷一片,沒有半分羞澀、興奮或是迷戀——隻有厭煩。
她按照來這之前看的畫裏所說,攬住皇帝的脖子,用自己的身子緩緩蹭著他。皇帝的眉心蹙了起來,他嗅到了濃鬱的香味,這味道壓來讓他窒息。他感到有一隻手在扯自己衣服的係帶,生澀笨拙,他心裏莫名的煩躁。大片大片雪白的肌膚占據了他的視線,他一把扣住女子的脖頸,狠狠咬破了她紅嫩的唇,血的腥味流進他的唇齒,他感到惡心。
很多年前母親也是如現在這個女人一般摟著叔父。他的神智漸漸混亂,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兒時一些混亂模糊的回憶。
那是幾歲的事了?記不得了。他為什麽會見到那些?也記不得了……母親的衣服滑落,她仿佛變了一個人,喉間發出古怪的聲音,像是在哭,而叔父……叔父在笑,那笑像是一聲聲的譏誚砸在他耳邊。他將母親壓住,他們糾纏在一起……就如同現在的他和這個女人一樣。
他驀然睜開眼,他看見的是全然陌生的一張麵孔。
這是誰,這是誰!
他猛地推開關美人,顧不得穿鞋,披發跣足衣衫不整跑了出去,好像他身後是最可怕的噩夢。
“陛下!陛下!”內侍不明就裏追上來,他扭頭聲嘶力竭地對他們吼,“別跟過來!”
他如同瘋了一般赤足奔跑在承寧宮,承寧宮那麽大,像是永遠也沒有盡頭,承寧宮的道路那麽多,長廊、複道、曲徑重重疊疊,似交織成了網,要將人困死於其中。
那夜仿佛起了很大的風,風呼嘯過狠狠刮在他的臉頰,那夜仿佛落了很大的雪,數不清的雪粘在他的發上,將少年青絲染成了斑白,他大口大口喘息,吸進的每一口氣都幾乎要將髒腑凍結。
他累了,停了下來,抬眼望向天際。此時是深夜,可由於大雪的映光,無月的夜竟是明亮的纖毫畢現。他挪動中沉重的步子往前走,推開一扇門。門內的人被驚醒,警覺問道:“誰?”
他不語,沉默站在門邊,看著她小心翼翼地走過來。
“陛下?”她畢竟是這世上最熟悉他的人,通過一個背光的影子便認出了他,“陛下這是怎麽了?”她提著燈,他的形容狼狽在燈下無處躲藏。
他一揚手打翻燈盞,猛地撲進她懷中死死抱住她。或許是因天太冷,他渾身都在發抖。
“陛下?陛下?”
他不言,隻是愈發用力地抱住她,在這冰天雪地中,她是唯一的溫暖。
她也不再說話,猶豫了一會兒,反手抱住他。
阿惋第一次見到自家表姊的麵,是在除夕的宮宴。
宮宴設於安平殿,是承寧宮的偏殿,常用作宮內宴飲。
除夕宴上頗為熱鬧,阿惋來北宮這麽久,也不是沒見過這樣的大陣仗,隻是依舊會感到無所適從,於是緊緊跟在謝璵身側和他一同前往安平殿。偏生兩個孩子因為貪玩來遲了,等他們到時,宴席早已開場,謝璵領著她晃**在各個偏門,卻不願進去。
殿內的暖風飄出,帶來管弦聲樂和瓊漿甜香熏人欲醉,而殿外是寒風呼嘯,雪花盤旋。
阿惋問道:“咱們還不進去嗎?”
“不。”謝璵搖頭,聲音冷得有些哆嗦,“我得尋個偏門悄悄地溜進去,一會兒就隻說我早就到了,隻是中途灑了羹湯更換衣服所以他們才沒見著我。否則——”一陣勁風劈頭蓋臉地砸來,他不由往鬥篷裏拚命地縮脖子,“否則外祖又要說我失禮,非得好好訓我不可。”
阿惋將自己抱著的黃銅手爐塞進了謝璵的懷裏,看他這副模樣,哭笑不得,“左右衛太傅也不會罰你太重。而且,你的二舅不是回來了嗎,聽你說他最是愛你,到時候你找他求情不就好了。”
謝璵仍舊是搖頭,“決不能這麽乖乖認罰。我與太傅鬥智多年,豈能輕易繳械?”
阿惋無奈苦笑,敢情他是和衛太傅較上勁了。
“我記得安平殿西側有一道門是專供歌舞伶人出入大殿的,或許那還有些隱僻。”謝璵眼睛亮了起來,將手爐又塞給了阿惋,“你等著,我去那探探路,若是沒人,我一會兒叫你一塊兒去。”說著便走,興衝衝的模樣好似要去尋寶。
阿惋忍不住好笑,“我怎麽覺著他像山野裏的草寇似的。”
身後的銀華、珠兒等人俱不敢答,但笑不言。
既然謝璵讓她在此處等著,那阿惋也隻好等著了。殿外栽著的喬木入秋時便落了一樹翠碧的葉,隻剩枯枝載雪,斜刺天穹。枝上有鵲鳥停留,鳴啼脆宛。阿惋百般無聊數著枝上的鳥,數著數著便走了神,直到身後不遠處的嘈雜將她驟然驚醒。
她立時回頭,宮燈鋪了一地的暖黃,燈下婦人發上的釵環身上的綾羅流光溢彩,一群彩裳的宮人攙扶著一個華服高鬟的女子,那女子的麵容籠在光下反倒有幾分模糊,她看不大清,卻依稀能分辨出那是個美人。
美人似乎酒醉,搭著一個宮人的手臂正俯身嘔吐,有些狼狽。阿惋覺得人家這副模樣被自己看去有些不妥,想要走開回避,但又害怕謝璵回來找不著自己,於是轉過身去繼續數鵲鳥,與那女子各不相幹就好。
“賀氏好生張狂!”那女子吐完之後便罵,接過宮人遞上的巾帕一麵拭唇一麵憤憤道,“仗著她那個做大司農的父親,百般獻媚於陛下!”
“請美人息怒。”一旁較年長的宮人好言勸道,“這宮闈之地,還望美人慎言。”
美人?阿惋下意識側首去看那女子。她記得自己的表姊入宮後便是封了美人之位。莫非這就是自己的表姊?阿惋心跳快了一些,下意識伸長了脖頸打量那個女子。
表姊有很高挑的窈窕身段,發若墨緞,燈火下鍍著淺淺的一層華光。唔……她的性子或許有些不大好。阿惋一麵好奇地打量著她,一麵心裏暗暗琢磨。
“賀氏不過家勢略強些罷了——若還是二十年前我關氏一族封侯拜相為天子倚重的時候,這賀家的無鹽女哪有得見陛下的機會!”她的確是醉得厲害,在安平殿外便扯著嗓子叫囂。唬得一旁宮人恨不得立時堵住她的嘴,那年老的慌忙四下張望,生怕有人將這混賬話聽了去。
她自然看到了站在暗處的阿惋,心下一凜,見阿惋不過是個瘦矮的小丫頭,身後又沒跟著幾個人,話語也不客氣,“你是哪宮的人?關美人在此你竟不來見禮反倒躲於一旁聽壁角,好生無禮!”
阿惋想了想,上前朝關美人行禮,借著抬頭時終於看清了關美人的麵容,她的母親也姓關,她已記不大清母親的樣子了,不過她想,應該是有幾分像眼前的表姊的吧。
關美人美目微眯,審視而警惕地看著阿惋,“你是誰?”
“我姓諸。”阿惋看著這個表姊說道,“是太妃的侄女。”
猶豫了下又道,“先前並非有意聽壁角,隻是見表姊似有不便,不知是否該向表姊見禮。”
“表姊——”關美人蹙眉。
阿惋聽說蒙陵關氏是個很大的家族,料想這個表姊未必能知道自己是誰,於是解釋道:“家母也姓關,出身蒙陵,或與美人是親戚。”
關美人抬了抬弧線優雅的下頦,扶額想了片刻,“你這樣一說,我倒記起來了——”
阿惋莞爾。
“我記起我族中有一旁支的庶女的確是在十餘年前嫁給了一諸姓的司空令史——”
阿惋知道,那時表哥還未登基,姑母隻有先帝的寵愛可以依靠,所以那時阿父還不是光祿大夫隻是令史而已。她知道阿母庶出,可從表姊的話裏她聽出了一種輕蔑的腔調。
關美人先前本就心緒不佳,奈何不了賀婕妤正好對阿惋冷嘲熱諷,也顧不得阿惋是太妃侄女的身份,隻譏笑她庶出的母親,“你以後可莫要叫我表姊,且不說這裏是北宮隻有君臣沒有姊妹,就說你阿母的身份——庶出的女兒在我們關氏可是從來不入族譜的,我可不知道我哪裏還多了一個姑母多了一個表妹。我看你小小年紀既無品階又無家世還是不要在這安平殿周遭晃悠了,仔細被人攆出去。”
阿惋啞然。她未曾想過自己血脈相連的表姊竟是這副模樣。亡母遭此侮辱她怎能不怒,可偏生她又不知該如何反駁,怔在原地。
她沒有留意後頭輕快的腳步,待她反應過來時身旁已多了一個人與她並肩。
“這是趙王殿下……”想必在此之前關美人已經見過謝璵的容貌,但此時老宮人仍在她耳畔低語了一句。
“原來是小郎。”關美人勉強笑了一下,眼下謝璵站在阿惋身旁便足夠說明他的態度,關美人明白趙王不是她一個新封的美人可以招惹的。
小郎是為嫂者對夫弟的稱謂,謝璵冷笑,“可莫這樣稱呼,北宮之內唯論君臣——更何況你不是陛下的發妻元後,嫂,這身份你可擔不上。”
關美人因酒醉而酡紅的麵頰有些發白,扯著唇角笑了笑,“諾,妾受教。”
她轉身欲走,謝璵卻又在她身後扯著嗓子懶懶道:“慢著——”
關美人忍怒轉身,“殿下還有何吩咐?”
“你還未行禮呢。”謝璵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我是陛下的美人!”關美人咬牙切齒道。
“我知道。”謝璵淡淡頷首,繼而朗朗道,“三夫人位比三公,九嬪位比九卿,你一個美人,不過爵同千石之下,難道不需向我行禮嗎?”末了還不忘補充一句,“你我身份之別有如雲泥,所以你向我見禮時,最好是行大禮。”
阿惋知道謝璵原本從不在意這些虛禮,此時隻為了替她出氣,她也的確惱怒方才關美人對自己母親的輕視,咬了唇一言不發。
關美人僵著脖頸仍不肯服輸,“妾從未聽有後妃向宗親行大禮。”
謝璵反唇相譏,“我也未聞哪家庶出的女兒便不算女兒的!若你這麽說,庶出生下來便連父親的血都白流了——你可莫忘了當今陛下也是庶出,他的生母,不過是先帝時的妃妾。”
當今陛下也是庶出,他的生母,不過是先帝時的妃妾——男孩的這句話清晰而擲地有聲,在夜風中飄了很遠,撞進了正好出殿醒酒的諸太妃的耳中。
原本扶著邱胥慢慢往前走的諸太妃猛地站住,長指甲狠狠地摳進了皮肉裏。
好、很好,一個十歲小童也敢如此輕視自己。她咧開嘴,笑容比此夜的風更冷。
阿惋在太妃麵前跪坐,仔細調好弦,徐徐奏了一曲《廣陵散》。
她的年紀尚小學琴時日不長,若論琴技自然難抵名家,但好在她用心,眉眼間還存著稚氣卻認真莊重,一曲下來倒也沒有什麽差錯。
諸太妃在一旁靜靜聽著,最後緩緩頷首,“不錯,看來你還有幾分天分。”
阿惋恭謹垂首,“謝太妃謬讚。”
“聽說教你琴的是趙王?”她忽然抬眼。
阿惋不知該怎麽回答,她明白太妃不喜歡趙王,猶豫了一會兒才點頭,“是的。”
“嗯……這很好。”諸太妃的回答讓阿惋很意外。
阿惋揣摩不透姑母的意思,索性垂眸不答。
今日被諸太妃召來康樂宮時阿惋是有些緊張害怕的,當時她正在謝璵那學《思婦引》,邱胥便來傳令,瞥了眼阿惋麵前擺著的琴便說,娘子不妨將此物也帶上,太妃有意考校娘子。
阿惋是畏懼諸太妃的,即便諸太妃是北宮中與她血脈最親近的人,她下意識攥緊了謝璵衣袖。
謝璵看了她一眼,那個眼神讓阿惋稍稍安然,他對邱胥說:“正好我也有意去康樂宮探望一下太妃,不如隨諸娘子同去好了。”
趙王謝璵在北宮說一不二,可邱胥在聽到他這句話後隻淺淺一笑,“太妃與娘子姑侄情切,想來殿下不會打攪。”
這番話說得很不留餘地。阿惋心知難以忤逆姑母,拽了拽謝璵的袖角示意他不必為她與邱胥再硬爭,從席上起身抱著琴跟著邱胥一同離開了織雲閣。
“孤去青蕖亭那垂釣,等會你記得去找孤。”走前謝璵這樣對她道。
青蕖亭就在康樂宮附近,有他這一句話,阿惋心中安定不少。
“你的模樣,看起來倒有幾分像哀家小時候。”諸太妃忽然這樣說道。她的聲音涼涼的,聽不出什麽情緒。
阿惋有些愕然,抬眼直視長輩是無禮之舉,她隻好借著一旁裝盛果品的琉璃碗折射的光去偷看坐在不遠處的婦人。可看來看去,她實在不知她與諸太妃像在哪裏。
“哀家小時候,可沒人教哀家這個。”她走近,俯身伸手,緩緩撫摸過每一根朱弦,帶著些許哀傷的感慨,“哀家第一次見人彈七弦琴,是入宮之時。那時彈琴的人是惠文皇後,她生得那樣好看,撫琴時紗羅的廣袖翻飛,同仙人一般……哀家那時好生羨慕。”
“姑母小時候為什麽沒人教呢?”阿惋下意識地這樣問道。她聽說諸家曾經世代行商,雖地位卑賤,但好歹也不算窮酸,甚至在平南郡一帶算得上是富足了,拜師也不是什麽難事。
可琴,是屬於士大夫的雅物。
阿惋也不會知道,幼年時的諸千英,是怎樣活在這個世上的。
她說完那句話後抬眼,正對上諸太妃的眼眸,被狠狠嚇了一跳,諸太妃的眼眸殺意凜凜,就像是毒蛇的瞳子。
“你比你的兄長還有兩個姊姊都要強很多。”諸太妃沒有再看她,徑自走回自己的席上坐下,“也不枉哀家對你的栽培,你舉止容儀乍眼看來與帝都那些公卿娘子已無大異。”
“謝太妃之讚,簫韶受之有愧。”她說著早已學會的謙辭。
“你不同於你的兄姊。”諸太妃這樣告訴她,“你母族乃蒙陵關氏,你身上流著一半士族的血。你的兄姊是成不了氣候了,諸家這一輩,可以依靠的便是你。”
阿惋很想問諸太妃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女孩何德何能讓整個諸家以她為依靠,可知蒙陵關氏並不願認她這個外孫,她縱然有個姓關的母親那又能怎樣?
但她一句話都沒有問出口。
“既然你的琴是趙王所授,看來你與他很是熟絡?”諸太妃似乎才意識到這個問題。
否認無用,阿惋想了想,頷首承認。
“趙王有一個通曉樂理的母親,一個一曲驚天的舅父,讓他授你琴藝,的確比先前那個姓蔡的女樂要好。”諸太妃似乎並不在意,“不過——”太妃卻又驀然拔高了聲調。
“不過趙王為人驕縱蠻橫又兼狡詐奸邪,莫要看他與你差不多的年歲,你可要小心著他,別被他翻臉時給算計了——”
阿惋口裏稱是,心頭,卻不以為然。
“太妃。”阿惋走後邱胥上前,欲言又止。
“哀家清楚你要說什麽。無須多言,哀家自有打算。”
皇帝在聽到黃門通傳時便忍不住雙眉微蹙,還未將這副神情收斂好,門便被豁然推開,太妃逆著光,咄咄逼人走了進來。
“吾兒。”
皇帝起身行禮,“母後。”
諸太妃打量著自己兒子的麵容,片刻後她道:“哀家來瞧瞧你。”
她徑自走到了皇帝的席位上。
“熙光殿是不許後妃出入的。”皇帝看著自己的母親,挑了挑眉。
“哀家知道熙光殿是皇帝處理政務傳見大臣之所。”諸太妃如是說道,卻沒有半分離去的意思,“可哀家是你的母親。”
諸太妃低下頭去翻看案上的奏表上書,“聽聞你這些日子都不曾召幸妃嬪?”
“是的。”
“聽說你在關美人侍寢那夜忽然拋下她離開?”
“是的。”
“你是不喜歡哀家給你挑選的那些妃子嗎?”她猛地抬頭,直視皇帝的眼眸。
“兒習慣了一個人,不需要誰來陪伴。”
“你懂什麽?”諸太妃譏誚且惡狠狠地笑道,“男人哪有不好美色的!管他天子公卿還是販夫走卒,骨子裏誰都是一個樣!等你知道女人的好了,你就會明白你現在這副模樣有多麽可笑。”
皇帝沒有說話,他有些惡心也有些難過,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記起了童年裏見過的形形色色的紅顏,她們穿著輕柔的羅裙化著精美的妝容,如風裏的蝴蝶,一個個翩翩然地圍繞著自己的父親。他幼年時常想,父親會不會覺得吵鬧,會不會覺得厭煩?可來不及問這些,父親就因縱酒馳馬而墜亡。
“你就算不喜歡那些女人,但你總要有後嗣,否則你真想你百年之後無人即位而將帝座便宜給你那個弟弟?若是你不幸死在了哀家的前麵,哀家會有怎樣的下場?若趙王得了蕭國,那蜀地可有諸姓滿門的立足之地?珣兒……”她喚他小時的名,“你縱然不想這些,那你就真的不希望這世上多一個與你血脈相連的孩子,你就不希望你死後有人為你真心哭一哭,多年後有人為你祭祀奉香燭?”
皇帝本想說若能將這個位子交給謝璵他也情願,可太妃的話他聽到後頭,卻是忍不住心頭一動。他一直是畏懼孤獨畏懼死亡的,如果這世上有一個流著他的血,有著與他相似容貌的人來延續他的生命,這一生的遺憾或許會少些。他鬼使神差地輕輕點頭。
諸太妃舒了口氣。無意中垂眼一瞥,看到的是一吳姓官員的上表,隨手一翻,粗略掃了幾行後卻不由愣住。
“這吳將是何人?”她忍不住問道,“好大膽的話語!”
“這吳將是新授的治書侍禦史,字久宏,新泰郡人,曾為太學生,腹內頗有經綸,可惜出身寒門,雖已過知天命的年歲,卻也堪堪隻得此官而已。”皇帝娓娓道。
“你對朝中官吏的了解竟如此翔實。”諸太妃疑惑。
“兒哪有這等心思將朝內百官的出身都打探清楚。”皇帝垂眼,“隻是這吳將近來鬧出的事有些大,兒便多留心了幾眼。”
“他做了什麽事?”
皇帝漫不經心道:“此人大約是多年抑鬱不得誌,眼見鬢生華發,於是被逼狠了,索性在前些日子上書一份痛斥朝中重門第輕才學的弊病,又將三公九卿挨個彈劾,九姓門閥依次罵遍。”
“他都說了些什麽?後來又如何了?”
“所有的臣子上表照例都是要交由太傅批示的,他那份自然是被太傅瞧見了。太傅沒有理會他。”
“衛之銘竟不怒?”
世人稱喚他人時多呼其字,若有官爵則喚其官名爵位,衛之銘德高望重,許多人都敬稱他一句“衛公”,直呼人名卻是極為無禮的。
皇帝眉毛一跳,“太傅有容乃大。”他說。
諸太妃冷哼一聲,極是不屑。
“之後吳將又悍然無畏地繼續上書。現下所見,是他昨日的上奏,已是第七份了。他此舉,引得帝都眾人側目。”
太妃低頭將這份奏疏仔細看過,“陛下以為此人如何?”
皇帝想了想,道:“兒以為,此人不過是沽名釣譽之輩。”
諸太妃將奏表猛地合上,“哀家倒覺得他既忠且勇。”她站起身,“如此不畏權貴敢於直諫,陛下應當重用才是。”
皇帝不語,隻低頭恭送自己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