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昉歸來,是三月初三的前一日。三月初三上巳日,理應有文人雅士於帝都郊外的溪流之上流觴曲水。而三月初二那日,有一孤舟如流觴一般流於桑水之上,順著貫穿桑陽城的桑水,緩緩漂入城中。

那一葉扁舟,寬窄不過容得一兩人。舟上有一男子醉臥,發如潑墨,以銀絲絛隨意束起,一身素白襜褕,衣袂迎風如舞。他懷中抱著箜篌一隻,懶懶散散地撥弦,樂聲時斷時續,如竹林深處幽穀之間泉流墜落潭澗,空靈悠遠。

小舟因觸到突起的青石而停下,男子抬眼看了看街景,怔神了許久,低聲忽歎:“天意。”

此處是和辰街,小舟停下的地方,正對著岸上一處府邸,是太傅府。

他緩緩劃槳靠岸,抱起一張七弦琴離舟。箜篌卻留在了舟上,與不係的扁舟一起,順著水流一道遠去,他隻是抱緊了懷中的琴望著眼前的宅邸。那是一張精美的瑤琴,朱漆紋鳳,冰絲作弦,碧玉為軫,八寶灰胎,十三琴徽白玉鑲成,流光點點如星。

他上岸之後往來的行人便紛紛駐足打量著他,忽而風起,揚起他散落的長發,有人窺見了他的側顏,一瞬玉曜,風華刹那,不由驚呼。

“衛郎!”

昔年太傅獨子名滿帝都,上自天子下至庶民皆以“衛郎”呼之。

他慢慢走到了朱門之前,輕輕推了一下偏門,走了進去,無聲無息,就好似他多年前的離去一樣。

衛昉離開桑陽九年後歸來的消息很快傳遍桑陽,帝都之人將有關他的傳言傳遍街巷,說他在九年裏走遍了列國,編撰出了一書記述各國山川形貌人情風土,名為“九國誌”;說他踏足崇山求仙問道,已近乎仙人;說他攜琴遠遊,九年間製曲百首……如此種種,雖不知真假,卻為人津津樂道。

這些事情就連阿惋深居北宮都有所耳聞,這日她去端聖宮尋謝璵玩時,忍不住在他麵前感歎衛昉竟如此受人追捧。

“這算得了什麽。”謝璵倒是嗤之以鼻,“我聽說二舅年輕時連出趟門都需小心翼翼呢。”

“為何?是怕如潘安一般擲果盈車的事發生嗎?”阿惋起了好奇心,趴在謝璵躺下休息的高榻邊,興致勃勃等他說下去。

“何止。”謝璵翻了個身轉向阿惋道,“聽說二舅曾經在路上好好走著,就被人蒙著腦袋劫走了。”

“劫走了?”阿惋訝然。

“是啊,見他生得好,便將他搶去做女婿了唄。”謝璵憋著笑,“不過後來那家人知道二舅姓衛,嚇得慌忙把二舅又送了回去,臨走時那家的女兒還依依不舍呢。”

“有趣。”阿惋撲哧一笑,繼而她又稍稍蹙眉,“可我聽聞當年還有人因為你二舅死了……”阿惋也是生於帝都長於帝都的人,有些傳言她或多或少還是知道的。

謝璵坐了起來,點點頭,“這倒也是真的。我二舅至今仍未娶妻,大舅說是因為二舅潛心修道。二舅年輕時曾去拜訪當時的司徒,杜司徒的孫女在屏風後窺見二舅後便有心要嫁他,二舅不肯,那杜家的娘子便自盡了。”

“好個烈性的杜娘子!”阿惋忍不住倒吸口氣。

“可她何苦如此。何況我二舅並未招惹她,是她自己癡纏於我二舅,就算我二舅迫不得已娶了她,隻怕也不是什麽好事。”

“倒也是。”阿惋想了想道。

“隨陰杜氏也算得上是名望士族,當時這事在桑陽鬧得滿城風雨。後來我二舅就離開桑陽了,再後來就是現在,我二舅歸來,人們都已忘記這事了。”

“哦。”彼時阿惋懵然地點點頭,忽然又想起了什麽,“你二舅離開桑陽,原來是因為這個緣故……”

“不知道,大約不是。大舅說二舅素來淡漠男女之事,也從不是懼事逃避之人。”謝璵複又重新躺下,雙眼望著雕梁上垂下的幔帳,“大舅說二舅是走在我出生之後,他在我阿母的棺前取來我阿母生前的琴撫琴,曲意悲切,或許是巧合吧,一曲畢後便開始落雪,人們說那場大雪是上蒼被打動而泣,雪落了一夜,我二舅彈了一夜,次日早晨便飄然離去。”

“你二舅與你阿母畢竟是姊弟,怎能不傷心。”阿惋感慨,“我猜天上的神明必定是知道了你二舅的悲戚,所以才會下雪的。”

“琴能抒意,曲可解心。我二舅的確是個極擅琴的人。”

“他彈琴比你還好嗎?”阿惋問道。

謝璵癟嘴:“三舅說,若二舅是庭中古木,那我便是階下苔荇。”

“啊?”

“真的。”謝璵頷首,“若你不信,可以去見他。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今日三哥在靈瓊台召見他,你走快些,或許他還在。”

“阿璵你見過你二舅嗎?”

“大概出生時見過吧。”謝璵幽幽道,“他回來後我倒是想見他,可太學的課業太忙,我想去外祖那找他,可近來我不大老實,怕是得罪了洪博士,想必洪老頭已經去外祖那兒告了我不少黑狀呢,我怎麽敢去外祖那兒。”他嘟囔著,卻驀然意識到什麽,從榻上躥起,“我想起來了,今日三哥隻召見了二舅,外祖和洪博士可是都不在。阿惋,咱們可以一起去靈瓊台。”

“可……”阿惋卻是猶豫了,“我是女子,怎能在陛下召見名士時冒冒失失地求見。”

謝璵輕描淡寫地笑笑:“你跟著我便是了。”

柴忠捧著食盒走在前往靈瓊台的路上,一路戰戰兢兢,他已是宮裏的老人了,可他做黃門內侍這麽多年,都不曾如此惶恐。

快到靈瓊台下時,他又忍不住回頭低聲訓斥——說是訓斥,不如說是小心翼翼地懇求,“兩位等會可務必仔細些,千萬別給老奴露什麽馬腳!”

緊跟在柴忠身後個子稍高些的小黃門有些不耐煩,“放心好了,我們就隻進去看一眼,看一眼就走,不給你添什麽亂。”

“阿璵……”身量略小些的黃門有些怯怯地拽住身前人的衣袖,“這樣似乎不大好,要不、要不咱們還是別去了。”

“前麵又不是什麽森羅地獄,至於那麽怕嗎。”謝璵將阿惋的手指一根根掰開。

柴忠走了幾步,複又停下,轉過身一臉焦慮,“可欺君乃是大罪啊——”

謝璵板著孩子稚嫩的麵孔一臉肅然,“我問你,國君是我什麽人?”

“這、這舉國皆知殿下乃陛下兄弟。”柴忠賠著笑道。

“兄弟間玩笑,有何不可。”謝璵戳了戳柴忠,“君臣之間的誆騙叫欺君,我與三哥卻是兄弟,你懂了嗎?”

“是是是,老奴懂。”柴忠將身子躬得與九歲的謝璵一樣高,“那老奴卻是真的犯下了欺君罪哪……”

“出了什麽事,盡管算我頭上。”

柴忠這才略略鬆了口氣,繼續帶著這倆孩子往前走。

“阿璵你聽。”走近靈瓊台下時阿惋忍不住輕聲道。

台上有渺渺弦樂飄下,如熏風,如雨露。

“這是《水仙操》。”謝璵靜聽了片刻,辨出了琴曲,“據傳是伯牙所作。他學琴多年無所成,於是他的師傅便將他帶往山林,他在山間水畔感念天地,故成此曲。”

“我從未聽過有人可以將一曲《水仙操》奏得如此絕妙……”阿惋已是癡迷,“我好像能聽見雀鳥的清啼、山泉的湧動、風過長林、水擊碣石。”

“早同你說了我二舅琴藝堪稱國手。”謝璵頗有些自得道。

“阿璵,你同我說你二舅在你阿母死後撫琴,引得雪落紛紛,我現在覺得這不是巧合了。你看——”她抬手一指。

靈瓊台附近載著的不高不矮的樹木,此時有不少枝杈上都落著各色的鳥兒,可眼下分明還未到日落西斜鳥雀歸巢的時候。

“萬物有靈而知曲中真意,曲中有靈而與天地同歸。”謝璵亦有幾分欣喜興奮的模樣,“看來今日這一趟真是沒白來。柴忠,你可走快些。”

柴忠耷拉著眉眼,臉上一副無奈。

靈瓊台位於南宮,曆代天子常在這裏召見卿士,故而這裏的守衛尤為森嚴,謝璵原是不想假扮閹人而是想帶著阿惋直接躲過護衛溜上去的,他往日裏在宮禁間肆意穿行,靠的便是躲避侍衛翻牆爬樹的好功夫。可靈瓊台太過嚴密,他又帶著阿惋,隻好換上了黃門的衣服。不過於他而言這很新鮮,他也不介意什麽。

一路有驚無險,侍衛們雖覺得柴中官今日裏有些古怪,但終究說不出怪在哪裏,問柴忠謝璵和阿惋是誰,他回答說是他新收的小徒弟,陪他一塊來靈瓊台給陛下送酒饌。

可蒙混到最後關頭時,哆哆嗦嗦的老宦官終於是騙不了更多人。皇帝身邊的黃門令石銓素來精明,謝璵看到這老頭一本正經地守在靈瓊台上的綠雲殿前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果然柴忠不正常的神色引起了石銓的懷疑。

“喲,這倆孩子是誰呢?”

“我兩個小徒弟,跟著打雜的。”柴忠擋在謝璵和阿惋身前,滿臉強作鎮定,可微顫的嗓音隻能更讓人生疑。

“來,讓我瞧瞧。”石銓輕推開柴忠,向他身後的人走去。

謝璵忙抬起手用袖子遮住臉,阿惋深深將頭埋了下去。

“他二人沒見過世麵,怕羞……”柴忠幹幹地解釋。

“沒見過世麵倒罷了,難道連讓人見他們的麵都不行嗎?”石銓挑眉。

“他們……長得醜,不敢驚嚇您。”柴忠咬咬牙繼續扯借口。

石銓卻是懶得再周旋下去,直接開口道:“殿下,靈瓊台風寒料峭,恐傷了貴體,還請殿下回吧。”

謝璵豁然放下手,瞪著石銓。

石銓臉上依舊掛著讓人挑不出錯的笑,身子紋絲不動地擋在了門口,顯然是態度堅決。

謝璵同他僵持,過了一會兒便沒了耐心,擺擺手,“好了好了,我走就是了。”說罷憤憤牽起阿惋的手往回走,走前還不忘恨恨地對石銓說了一句,“下回我一定在三哥麵前告你的狀!”

石銓淡然一笑,不以為意。

阿惋是有些沮喪的,依她的身份,怕是以後都見不到這位蕭國無雙的名士了。她沒有意識到謝璵始終握著她的手腕,一直沒有鬆開。

忽然間,謝璵猛地拽著她往回跑,她還沒有反應過來,便被帶著一起撞開了門旁的黃門令石銓,闖入了綠雲殿中。

綠雲殿是肅雅之地,一室樸質不似宮闕反若文人雅舍,殿內香爐吐煙嫋嫋,宮人斂聲屏息將香料添上,又無聲無息退下。皇帝端坐席上,瘦削的脊背筆直,而客席上白衫男子弄弦操琴,音韻高雅。

卻忽然有一人的大呼小叫打破了這一切,“三哥!三哥救我!”

皇帝驚愕,然後便見有兩團人影急速奔了進來,還什麽都未看清便一頭撲進了他懷中。

“阿璵?你怎麽來了?”

接著是石銓匆匆奔入殿內,惶恐跪下,“陛下恕罪!”

“對對對,就怪你。”謝璵縮在皇帝身後做了個鬼臉,“居然敢不讓我見三哥。三哥,方才就是他欺負我,咱們兄弟見麵難道還要讓一個老閹人來左右嗎?”

皇帝有些無可奈何,低聲叱責:“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場合。”

謝璵滿不在乎地撇撇嘴:“反正我已經進來了,三哥你要怎麽處置隨你便。”

“我原本猜想過許多次阿璵該是怎樣的性情,卻沒想到先帝與我長姊竟是生出了一個無賴兒。”

謝璵呆呆看著講話的這個人,人們說,這個人是他母親生前最親的弟弟,是與他血脈緊連的舅父。謝璵不由感覺到了幾分親切,“舅父!”

“阿璵是攜新婦來謁舅?”衛昉含笑打量了一眼謝璵身旁的阿惋。

新婦意指新娘,衛昉一眼認出了阿惋是女孩。

謝璵這才反應過來,自己一直都還攥著阿惋的手腕,忙鬆開。皇帝略帶責怪地瞥了謝璵一眼。

阿惋羞得滿臉緋紅,謝璵看了她一眼,有些赧然:“這、這是宮裏陪我玩的丫頭,我想見舅父,就把她也扯過來了。”

衛昉不語,似笑非笑的神情不由讓謝璵後背發寒,繼而想起了大舅說二舅相人極準的傳言,隻好硬著頭皮賠笑。

“既然阿璵也來了,便不用朕著意安排阿璵同衛卿舅甥相見了。”皇帝示意謝璵和他同席而坐,接著又示意宮人將阿惋帶走,“衛卿離開桑陽已有九年,想來還是第一次見到阿璵吧。”

謝璵扣住阿惋的手,瞪了一眼要扯走阿惋的宮人。

衛昉將這一切看在眼裏,“我曾在九年前見過阿璵,那時他還是被乳母抱在懷中的孩子,一去經年,他都已經這麽大了。來,過來讓舅父看看。那個小娘子也過來吧。”

謝璵得意地瞟了一眼要將阿惋帶走的宮人,牽著阿惋的衣袖走到衛昉跟前,頓首行禮。

“你生得與我長姊很像。”他微笑著說,“她小時候便是你這副模樣。”

“那二舅應當記得我阿母成人時的模樣對嗎?可否贈阿璵畫像一幅?”謝璵忍不住請求道,“這些年來我總好奇阿母什麽模樣,可宋內傅每見一幅阿母的畫像都說不像。聽聞二舅亦善丹青,想來是可以畫出阿母的模樣了。”

“我其實並不善於書畫。”衛昉道,“不過——我可以應下你這個請求。畫人像貴在神韻而非形貌。我曾是你阿母的親人,我對她的了解,應當比隻知惠文皇後容顏的畫工要深。”

“阿璵謝過舅父。”謝璵歡欣道。

“這些年來你一直在思念你的母親嗎?”衛昉輕聲問。

“自然。生育之恩大於天,阿璵怎麽可能不想念自己的母親。”謝璵道。

“好好記住她。”衛昉頷首,“你是她的兒子,你有資格記住她。隻要她還被人記著,她就沒有死去。”

衛昉的話說得有些古怪,身為孩子的謝璵一時半會還難以理解。衛昉目光偏轉看向阿惋,笑著說:“小丫頭,你是哪兒來的呀?”

縱然先前謝璵說了阿惋是端聖宮的宮人,可衛昉顯然沒有相信。

阿惋站在他的麵前,看見他的眼眸就好像是看見了山間清亮的泉,她放棄了說謊,行禮道:“故光祿大夫第三女,太妃諸氏之侄。”

諸氏……衛昉的眼眸中陡然有痛苦湧現,稍縱即逝。阿惋隻看到他點了點頭,輕聲感慨了一句,“都這麽多年了……”

“是啊,衛卿的確是離開桑陽太久了。”皇帝接話道,“想必這些年來衛卿見聞頗廣。”

“見聞……算不上廣。”衛昉輕輕搖頭,“天地之大,窮一生之力未能踏遍。然而無論是北疆的雪山、西陲的荒原、南蠻地的山林、東海的遼闊、抑或是中原的山明水秀——其實都是一樣的。”

“怎麽個一樣法?”

“生於天地,與人無關。”衛昉悠然道。

“山川不老,而人生百代。”皇帝忍不住喃喃,語調間有幾分悵然。

謝璵拉著阿惋與衛昉同席而坐,這些話他們都不懂,謝璵百般無聊地打量著這個舅父的模樣,阿惋專心盯著琴案上的瑤琴。

“衛卿周遊列國山水多年,不知此番歸來,有何打算?”皇帝問。

“並無。”衛昉垂目淡然,“我輩如浮塵,但憑風而遊。”

“卿可願仕宦故國?”皇帝緊接問道。

“陛下勸昉入朝,是陛下的意思,還是家父的意思?”

皇帝沉默半晌:“太傅的意思如何,朕的意思又如何?”

“如果是陛下的意思,昉在此請陛下恕罪,如果是家父的意思,昉隻好歸家請家父恕罪。”

皇帝挑眉:“衛卿就如此不願為官嗎?卿乃當時名士,朕很想重用卿。”

謝璵不由好奇地盯著衛昉,他自小認識的人多是高門顯貴,而平素裏與他玩得最好的那幾人雖說與他一樣頑劣胡鬧,卻也是各個心懷封侯誌。衛家親族無一不身處要職,而這位舅父卻是斷然拒絕了為官之請,這讓他難以理解。

“外物擾心,俗事累身。”衛昉徑自挑弦,疏懶而又隨性,“昉這一生,已難堪重負,願歸山野,葬於天地。”

那日從靈瓊台歸來後,阿惋便一直在擺弄自己的那張七弦琴,她曾經隨蔡先生學過幾月的琴,後來因為謝璵的緣故再未教導過她。阿惋起初也不在意,可自那日在靈瓊台聽得衛昉一曲驚天後,阿惋再度萌生了學琴的渴盼。

若琴曲真能通天傳靈,或許九泉之下的阿母也能從曲中聽出她的思念,就算她沒有這樣的本事,在寂寥中好歹還可以撫琴慰己。有很多事情很多心思阿惋不想說不能說,但她希望琴音能替她開口。

阿惋自小便是執拗的性子,她想到要習琴,便當真在織雲閣翻來覆去彈奏那日聽到的《水仙操》,那時她也不解曲中意,隻是覺得或許這樣的執著可以讓她熟於技巧。

換來的代價自然是她的手指被磨破,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卻還是在一次玩鬧中被謝璵給發現,“你的手是怎麽回事?”

阿惋不慣於在謝璵麵前說謊,老老實實道,“練琴磨破的。”

“你這麽說我倒是想起來了。”謝璵蹙眉回憶了一會兒,“這些日子我每每去你那兒,好像你都是在撫琴,而且每日都是同一支曲子?”

阿惋頷首:“我想先學會一支,再去學下一支,可我天資愚鈍,學了好久都不會。”

“你彈的是《水仙操》?”彼時他們正在滌蘭湖畔遊玩,謝璵索性捉著她的手腕往湖水裏浸去,“疼嗎?”

四月天的湖水仍是冰冰涼涼的,麻木的疼痛在水中撫慰漸息,阿惋搖搖頭,“不疼。”

“現將傷口洗了,等會我帶你去上藥包紮。”謝璵鬆開手站直身子,看著阿惋帶了幾分責備,“好端端的你練這個做什麽?”

“我……我那日聽到你二舅的琴聲,覺得好聽,就想學。”阿惋將頭埋低了幾分。

“我二舅的確善琴,阿母也是。據說我阿母還活著時有一位在九國中以琴技聞名的老者雲遊到蕭國。他品評阿母與二舅不分伯仲,卻又在末了時說:衛家賢媛嘉郎此時雖平分秋色,然十年之後,衛郎舉世無雙。”謝璵在阿惋身旁蹲下,有一下沒一下劃著湖水玩,“十年之後我阿母死了,二舅的確再無人可比肩,真不知他是神機妙算料到了我阿母短壽,還是真覺得二舅在琴學之上的天賦的確勝過阿母。”

阿惋有些感傷,她自小便覺得萬事不如人,“大約我是沒有什麽天賦的吧。”

“那也不一定。”謝璵安慰道,“你才學琴多久,誰知日後會如何呢?從前教你的那個女先生真是算不上高明。”他想了想,“既然你這麽仰慕我二舅,你拜他為師豈不好?”

“這哪裏是容易事。”阿惋有些喪氣,“你二舅未必看得上我,何況他不是不願留在桑陽嗎?而且我是女子……”

“說得也是。”謝璵點點頭,看了眼阿惋手上的傷,“先不想這些了,我帶去你上藥。這幾日你別碰琴了。或許,”他勾唇笑了笑,“或許我會有主意呢?”

自衛昉歸來,帝都中有不少公卿雅士意欲拜訪,卻都被攔在了太傅府之外,衛昉命人致歉來客,隻說他自己多年在外,粗陋不識禮節,恐怠慢訪者——誰都知道這是借口。他誰也不見,除了天子的詔命外偶爾與親族小宴。

可謝璵記得在靈瓊台時見到的衛昉分明不像一個孤僻的人。他忍不住問自己的外祖,“二舅沒有朋友嗎?”

“他現已心如止水,風過不興波瀾。”

曾經的衛昉是帝都的天之驕子,是桑陽城中疏狂肆意的貴公子,然而時光匆匆經年過,任誰也會變了模樣。

雖說別家的車駕均被擋下,可趙王殿下的儀仗還是無人敢攔。

無須人引路通報,謝璵徑自走入後院,在牡丹花圃那兒看到了衛昉。

帝都人口中傳得風雅無比的衛家二郎此刻在修剪花枝,長發鬆綰,衣袖高束,袍裾勒在腰帶間,看起來竟與花農無異。

謝璵不由愕然:“舅父是在做什麽?”連禮節都全然忘了。

衛昉回頭,很自然答道:“我在蒔花。”

“這個可以讓下人來做啊。”謝璵上前幾步,不解地抬頭看著他。

衛昉笑著搖了搖頭,將一瓢水仔細從花株根部淋下,而後對謝璵道:“你看這花開得如何?”

謝璵對花草沒有多大的興趣,匆匆掃了一眼便含糊道:“唔,很好看。”

“其實蜀地並不宜植牡丹。我見過最好的牡丹,是在洛水一帶。”衛昉低下頭細心將枯枝剪下,“世人多謂洛陽牡丹冠絕天下,若是到了那裏,的確很難不被那傾國傾城的豔色震撼。”

“文帝延嘉年間,牡丹風靡蜀中,時帝都貴胄,多以千金栽植名花。”他淡淡地說,“如果是二三十年前,你或許可以看到滿院都是這種絕麗雍容的花。”

謝璵好奇心起,低頭摸了摸身邊一株花的花瓣。

“這是魏紫。”

“魏紫?”

“對,魏紫。”衛昉又舀了一瓢水,“牡丹豔冠群芳,魏紫,是牡丹之首。”

“那這個呢?”謝璵又指著一片嫣紅的問道。

“這是飛燕妝。枝葉修長,風姿曼麗,故世人以古時美人趙飛燕比之。”衛昉頗有耐心解釋給他,“那邊翠色的是豆綠與春水綠波,此兩種最貴。那一邊的是禦衣黃、玉璽映月。而旁邊雜色的是二喬。那與魏紫略似的名為勝葛巾。而這一種——”他指著西邊素白的那一片,“名喚夜光白。”

“這花有什麽特別嗎?”謝璵聽出衛昉說到這裏略頓了一下。

“並沒有什麽特別的。”衛昉輕輕道,“隻是你母親生前很喜歡。”

“阿母很喜歡這種花?”謝璵跑到那邊細看,看了一會兒又跑回來問,“我聽說眾人皆以牡丹中的紫、黃為貴,白色最賤,為何我阿母會喜歡這種寡淡無色的牡丹?”

“眾人言是眾人言,何需理會?任人說破嘴皮的品評,牡丹仍舊是牡丹。”衛昉不以為意,“夜光白素雅淡然,芳香遠襲,我覺得很美。何況牡丹乃花中帝王,豈可以‘寡淡’二字形容?說到底,我那個長姊,也是如夜光白一般的人哪。”

“阿璵還是不懂舅父的意思。”謝璵搖頭。

“牡丹雍容為花中王,而你母親端莊,有母儀之風。”衛昉領著他到一旁小亭休息,“你母親活著時做了許多事,有對有錯,可她是個值得敬佩的女子,一生作為蕭國的皇後,無愧子民,身為衛家女兒,無愧宗族。可她那樣清冷的人,本該在月下寧靜,就好比夜光白襯著月華才能美得驚心動魄,若如別的牡丹一般拿到白日下賞,反倒是黯然失色。你母親這一生,終究是被誤了。”

謝璵並不知道自己母親活著時是什麽模樣,衛明素於他而言,終究,也隻是在夢裏有個模糊的影子而已。

“舅父,你上回承諾過我的畫像。”他拽著衛昉的衣袖問。

“你母親的畫像我過幾日會給你。”衛昉淺淺莞爾,摸了摸孩童的頭,“我過一陣子才走,你還不用太急。”

“舅父打算什麽時候走?”謝璵有些緊張地問。

“不知道,隨性吧。”衛昉悠然望著亭外牡丹簇簇。

“那舅父要去哪兒呢?”

“南下?北上?西行?東往?”衛昉搖頭,“天地那樣大,總容得了我。”

“那桑陽城容不了舅父嗎?”謝璵忽然這樣問道。

衛昉看了謝璵一眼,“不是。”

“那為何舅父不待在蕭國呢?”謝璵緊追著問,“雖說天地浩大,可蕭國之外,卻再無舅父親友了,孑然而行,不會孤寂嗎?”

衛昉一時無言,他身後有老者笑著走來,“阿璵這孩子是在勸你留下呢。”

衛昉及謝璵忙下亭見禮,一個喚“阿父”,一個喚“外祖”。

“四郎當真是不願留在帝都為我這把老骨頭送終嗎?”脫下官袍換上淺青直裾,在唯一的兒子及外孫前,太傅衛之銘總算多了些溫和。衛昉是衛之銘的第四個兒子,隻是因他之前的兄長都早夭,故而衛昉在衛家同輩男丁中行二,私底下衛之銘會叫這個兒子為“四郎”。

“阿父精神矍鑠,此番歸來觀阿父麵相,便知阿父身體康健,能得百歲。”衛昉彎唇低頭。

“依你的意思,非要等我行將就木時才肯歸來?”衛太傅佯怒。

“怎會!”謝璵搶著道,將衛太傅攙扶進了亭中,“外頭熱,您進來說話。”又清清嗓子,“依外孫看,舅父最是孝順了,哪裏就會將外祖孤零零地丟在帝都?舅父一定會好好盡孝侍奉外祖跟前的,是不是,舅父?”他一麵說著,一麵朝衛昉眨眼。

衛昉挑了挑眉,無奈又好笑,“阿璵很想我留下?”

謝璵赧然笑了笑:“阿璵想向舅父學琴。”

“學琴……”衛昉緩緩頷首,“為什麽想要學琴,又為什麽非要向我學琴?”

“舅父琴藝精絕,阿璵不找舅父難道還去找那些庸碌之輩?何況阿璵聽聞母親生前就善琴,若她的兒子琴學上造詣平平,豈不是給她丟臉?”謝璵理所當然的模樣。

這小子的確是拿住了自己的軟肋,衛昉無奈苦笑。

“你等我過幾日再給你答複吧。”最終他隻能這樣對謝璵說。

“你執意要離開桑陽,是因心中的鬱結仍未解開嗎?”待謝璵走後,亭中便隻剩這一對父子。其實他們容貌生得並不十分像,可憑欄遠眺,夕陽襯映下側顏有著相似的落寞蕭索。

“此時的心境,怎麽會和幾年前一樣。”衛昉唇角無意識勾起,“隻是有些事,忘不掉就是忘不掉。”

“既然在外九年都還沒有忘掉,那就算了吧。”衛太傅抬手輕輕拍了拍兒子的肩,“你忘不掉,能挽回什麽?你似個孤魂野鬼般飄**在外,又能帶來什麽?不要忘了你姓衛,你的長姊,到死都沒有忘記她的姓氏。”

衛昉垂首,此時呼嘯而來的風揚起他鬢邊的發,他在青絲紛紛間看到了銀光閃過,“原來不知不覺我已經老了。”

“你的阿父更老了。”衛之銘轉過臉來直視著他,他的麵容其實和九年前衛昉最後一次見他時並沒有什麽太大的區別,可人前高傲鐵麵的衛太傅在兒子麵前不自覺流露出了無助之色,他不再試圖掩飾自己的軟弱,“你看,就連你叔父的孫兒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你的堂兄要你替他長子擇婦,可為父還總記起十餘年前全族為你婚姻操心時的場景。”

衛昉看向庭中的姹紫嫣紅,久久不語,每年都會有新的花開爭豔,可這些都不是舊時的那一朵。

“還來得及嗎?”他低聲問,像在自語。

“你以為呢?”衛太傅彎唇,“阿璵求你做他師傅,你就應下吧。這個孩子才出世時你隻是瞥了幾眼,都不曾抱過他。這畢竟是你阿姊的後嗣,是你的外甥。眼下這孩子的命與衛家緊緊縛在一起,他的將來是什麽樣,衛家就是什麽樣。”

清安九年的四月末,遠遊多年歸來的衛昉被征拜為太學博士。

蕭國有一項約定成俗的規定,年未滿五十不得為博士,治學以老為尊是士子間的慣例,可才四十出頭的衛昉成為博士,無人有異議。

如此衛昉便算是在蕭國定了下來,昔日衛郎青衫翩然行過桑陽城的長街巷陌,而今他的身影再現,已是一別九年。

謝璵如願以償拜了舅父為師,頭一次學琴歸來後便風風火火去了織雲閣,阿惋正對窗溫書,指上的傷好了大概,隻是她依照謝璵的吩咐,不曾去碰琴。

“阿惋!”急匆匆來的謝璵帶起一陣疾風拂起軟羅的簾帳,他身後是燦燦金陽,瞬間撲來刺得人睜不開眼。

“怎麽了?”相處久了她也知道謝璵是無拘無束的性子,平日裏揣著宗親的架子還能裝出幾分溫文爾雅的矜持,可私底下他比誰都還要鬧騰。

臨到關頭謝璵卻賣起了關子,緩步行至阿惋跟前,理了理衣襟袍袖,肅坐席上,做足姿態又清了清嗓子,“我記得,上回你同我說過,想拜我舅父為師?”

“嗯。”阿惋頷首,繼而眼眸一亮,“你有主意了?”

“那是自然,你可以從我舅父那學琴了。”謝璵頗為自得地乜視了阿惋一眼。

“你不會又要我扮男裝吧。”說到底阿惋還是有些不放心。

“我像是會出那種蠢主意的人嗎?”謝璵覺得自己被看低了,不滿地皺起雙眉,“易裝改貌隻欺得了一時,被發現了就不妙了,我會讓你去冒這個險嗎?”

“那你出的主意是什麽?”

謝璵又坐直了一些,極力擺出滿臉肅然,“咳咳,你拜我為師吧。”

阿惋驚得手中的書卷都掉在了地上。

“我難道還教不了你嗎?”謝璵覺得麵子上有些掛不住,不由怒道。

“自然不是!”阿惋慌忙擺手,急急分辯道,“我知道阿璵你的琴技是很好的,隻是、隻是我有些意外罷了。”

她原是懷著以衛昉為師的心願,結果與她差不多大的謝璵忽然蹦了出來,這讓她怎麽不被嚇到,也不是說她看輕謝璵,她那日聽過謝璵奏的《淥水》後便知他的本事遠高於自己,隻是要她對著還未足九歲的孩子喚一聲師傅,這感覺實在有些古怪。

“不是就好。”謝璵仍不依不饒地計較,“得我為師,該是怎樣的幸事。瞧你那副猶猶豫豫的模樣,我還嫌委屈自己了呢!”

阿惋忙不迭賠笑請罪,謝璵哼了一聲,也就沒有什麽不滿了,對阿惋說:“我而今在隨舅父學琴,我將他教我的再教給你,也就算是你在跟著他學了。”

“哦,原來是這個意思。”阿惋恍悟,“這麽說咱們三個是師出一門,衛博士是你師傅,你又收我為徒,我沒能拜衛博士為師,卻還是能做他徒孫的?”

“那是。”謝璵得意道,“還好我想出了這樣好的法子,由我來引線搭橋,你有什麽是辦不到的?”

“謝你好心。”阿惋老老實實地致謝,又忍不住蹙眉,“可這樣一來,我覺得我變小了。”

謝璵的麵色也有幾分古怪難看,他撐著阿惋身前的憑幾湊上前盯著她,“這樣吧,你就別喊我師傅了。但是你必須得在心裏將我當作師傅一樣崇敬,要聽我的話,不許違逆我,還有,還有……”

“還有什麽?”

“說不上來了,日後再補,你且記著這些就是了。”

“好好好。”阿惋以手指天,像模像樣地立誓,“我雖然不拜你為師,但心裏一定將你當師傅一樣好生供著,聽你的話,不違逆你——行了嗎?”

謝璵點了點頭,一副勉為其難的神情,“你的琴呢?拿來我瞧瞧。”

織雲閣的宮人將阿惋的琴連帶著琴案一起抱了出來,小心翼翼地擱在謝璵麵前。

謝璵抬手摸了一下琴麵,又仔細看了片刻,“這是鬆木製成的?我嗅到了淺淡的鬆香。”他搖了搖頭,“不好。”

“怎麽個不好法?”

“鬆木木質疏散,若以鬆木製琴,音色固然是不差的,隻可惜鬆木易裂且油脂過多,常需火炙脫油,而古舊的鬆木總比新木要好。而你這個,”他手指緩緩摩挲過每一寸,“怕是不如人意。”

“還有。”他的手又摸到了琴底,“琴底似乎是柳木……蜀中多陰雨,柳木不耐腐。”

阿惋鬱鬱不樂地看著眼前的琴。

“你這張琴粗陋到如此地步,也著實讓我驚訝。”謝璵繼續挑著毛病,“斫琴之人定是沒有用心。你瞧瞧這琴額、琴首、項、肩、腰、尾的流線,鑲琴徽的用料竟是如此低等的菜玉,這琴弦——”他撥了一下,“鬆軟無力。難怪你彈琴難聽,原來是琴不好。”

阿惋滿眼無奈。

謝璵看了她一眼,揚眉,喚來自己近身侍奉的宮娥嬋娘,“去將我平日裏用的那張楠木琴麵紫檀底的寬額長頸靈機琴取來。”說罷他偏頭對阿惋一笑,“這是拜師見禮。”

阿惋後來疑心,謝璵之所以對教她撫琴之事那麽上心,是因為謝璵常年被師長責罰,所以也迫不及待地想嚐一嚐為人師表的威風。

不過阿惋後來那驚豔皇宮的琴技,最初的確是由謝璵教的。很多年後阿惋再回憶這段往事,耳畔常會有明朗幹淨的弦樂浮響,透過時光,她在夢裏依稀看見女童在亭中弄琴,一旁站著側耳細聽的男孩,他抱怨,怎麽老這樣難聽啊,而她氣得噘起嘴。那是兩小無猜的天真歲月,真正的少不知愁。